第28章 幻魘迷情
- 何所云深匿草兮
- 鳳皇湉湉
- 4997字
- 2020-02-11 18:34:03
蘭亭水榭近乎要給鮫珠淹了。上一次瑤池哭得如此傷心,還是女媧以身補天的時候。
時隔萬載,七衍仍未參破哄瑤池破涕為笑的法門,只得束手坐在一旁陪著她哭,握著的糖果硌著掌心。“是比試便有勝負,師姐已然十分厲害……師姐也悶悶三日了,怎么今兒還哭起來了?”
“你當我是哭這個?”瑤池推開七衍遞來的絲帕和糖果,嗪著淚恨恨道:“我哭的是師尊的心!縱你我在身側侍奉萬載,又如何比得上親傳弟子?梵沉伽南頂你我之名去,若成,便廣而告之是新出世的父神幺徒,若敗,必然只偃旗息鼓丟你我的人。”
七衍不知如何開口,只好小心地拿帕子包了瑤池哭落的鮫珠。又聽瑤池小聲道:“丟人也就罷了……只是梵沉……他三日過去杳無音信,你燃窺天燼還卜個兇召,師尊又不許我等下界增援,只怕兇多吉少……”
七衍終于插得上話,便安慰道:“師尊定然有考量,昨日已賜下逆轉晷給伽南師叔。”
“日月回溯有逆天道,逆轉晷自師尊煉成便從未用過。伽南修煉三天打魚就有兩天曬網,”瑤池沉思道:“不若……你去尋她,給她護法。”
傳訊香忽地飄過,浮現八個大字:梵沉師祖建木歸來。
建木是這三界之內最高大的古樹,可做溝通天地人神的天梯。往下直通到下界人間的都廣之野;往上直通三十三重天玉京山,由玉京山聞非閣的玉汝神君駐守;中間通著九重天上天庭的邊陲泰澤,由玉京山派下的繁渚仙君駐守。在凡間百仞無枝,日中無影,呼而無響;在天界枝繁葉茂,青葉黑花,子實璀錯。
伽南踉蹌趕到時,建木外已密密麻麻圍了七八圈小弟子。她望見梵沉睡在虬結的枝椏間,領口衣擺處月白云紋流淌,是素日不曾見過的,卻襯得他面色比衣襟更蒼白。
見伽南來了,眾弟子自覺往兩旁一散,瑤池慌忙移開扶在梵沉肩上的手,帶著被人撞見的羞赧,以手掩唇輕咳一聲。
七衍道:“半個時辰前,凌華凌蘊奉師尊命在此處尋建木紅花。這滿樹都是黑花,正尋著,忽見樹椏閃動,師叔不知何時睡在上頭。我們得了消息趕來,卻無論如何喚不醒師叔……”
瑤池急道:“逆轉晷可用了?如何了?可回到前日下到九重天尋到梵沉了?可降服那幻魘獸了?”
“我記不得了。”
“記不得?你把梵沉扔在幻境,自己回來了?”瑤池柳眉倒豎杏眼圓睜:“他護你如護珍寶,你棄他如棄敝履?”
伽南雙膝一軟,跪在梵沉身側。她小心翼翼喚他名字,屏息端詳他的臉,生怕錯過什么蘇醒的征兆。腕上驀地一涼,寒玉般的手扣住她手腕。梵沉喃喃道:“小五。”
“我在,我在,梵沉?你醒一醒?”
伽南望著梵沉顫動的睫毛,恍若繭里掙扎的蝶。
梵沉在幻境里數過四千次月升。
他每每在幻境里沖撞許久以為掙脫出來,卻往往跌入另一個幻境。往復多次,倒不是幻境了,只在虛空境的墨色深淵中意識浮沉,偶爾看見些許帶著顏色的畫面,又轉瞬消失。起初,他還能聽見自己跪在玉階前抄寫《上清卷》時,筆尖摩挲玉簡的沙沙聲。后來那些聲音都化作青煙消散,只剩伽南蹦跳著穿過回廊來鬧他時,裙裾掠過青石板的輕響。
他想起在藏經閣讀到的典故——上古巫妖大戰時,有仙人被幻境吞噬,萬年后因緣際會被發現時,肉身還掛著微笑,一瞬隨元神灰飛煙滅了。
梵沉望著指尖消散的金光,心道,倒是省了收斂尸身的麻煩。想來,與遺落天地間的一只上古幻魘獸同歸于盡,也不失為一種好死法。只是,自天地初分修煉至今,終未能如女媧般救護蒼生,多少有些憋屈。
他放任自己沉溺在虛空境的黑夜里,直到某日天光乍破,有花絲穿透重重霧障。
恍惚有人在耳邊喚他。如今還要去甚么幻境里掙扎一番么?他不快地想。風里卻掠過一絲熟悉的甜香,混著初凝花的味道,好似幻覺。梵沉下意識喚了一聲:“小五?”
遠遠地似有人應他。這虛空境許久沒人應過他了,想來又是幻覺。可那聲音在遠方一遍又一遍鍥而不舍地喚他。
伽南握著逆轉晷闖進來時,花絲在黑夜里撕開了巨大的裂隙,日光涌入,三千世界忽而有了顏色,整個虛空境開始崩塌。“梵沉!快!隨我走!”
伽南不由分說將他拉起來。“逆轉晷的時間就要用盡了!”
梵沉又見到這張面孔,微微一笑,閉眼等死。指尖觸到少女腕間猙獰的傷口,他恍然驚覺這并非幻境。“小五……?”
“是我,你聽我說,”伽南點頭,反手握住他的手,急急道:“現下你在幻境里要困滿三日了!我是用逆轉晷穿越回了你進入幻魘獸腹腔時,與你一同進來,卻掉入了不同幻境,我踏破許多幻境才尋到你。耽于幻境三日,我們會魂飛魄散元神俱滅的……現下逆轉晷只余半個時辰了,半個時辰之內,我們若能出去便安然無恙;若是沒能出去,我的肉身會被逆轉晷帶回長生殿……但是梵沉,我相信你,你一定可以帶著我的元神離開這兒,對么?”
梵沉了然。“你來時我死了?”
“呸呸呸,好好一句話怎能說得如此難聽!我來了,我不會叫你死的。”伽南將染血的逆轉晷對他晃一晃,眉眼彎成新月,笑道:“你堂堂父神徒兒,玉京山頂門弟子,也斷不會叫我窩窩囊囊死在這臭東西肚里罷?”
梵沉原以為他會孤零零地死在永生永世都不會有誰踏足的虛空境里,但是伽南來了,她要與他同生共死,還要將性命交托于他。于是他強撐氣力,道:“不會。”
伽南一手撐著他,一手揮著赤練,綠綺琴載著兩人沖破混沌般的虛空境。明晃晃的光灑下來,一瞬只覺炫目。梵沉暗道,合該給她煉件趁手的法器。
伽南又在他耳畔絮絮講個不停,非但她講,還要叫梵沉句句回應,只恐他睡去。她道是,她足足挨過十日酆都、十日成魔、十日重生這三重幻境,將恐懼、孤獨、背叛嘗了個遍,才尋到此處。“你挨過幾重幻境才到這虛空境來?梵沉?梵沉!”
梵沉勉力集中意志。“一重凡間幻境,度了十年。而后幾十重幻境,轉瞬即過。”
伽南驚呼一聲。“幻魘獸在凡間幻境給你下迷藥啦?”說罷,她像是才發覺梵沉的糟糕模樣,瞪眼問道:“噫?四哥哥不是連束發玉冠歪了半寸都要掐訣重戴的主兒?怎么這副頹靡形容?”
梵沉抿唇一笑:“是我心志不堅,我不如你。”
伽南聞言,一撇嘴做了個極夸張的表情。畢竟況儀他們平素私下都喚他作‘三千門規幻化成形’,她約摸只當他打趣了。
梵沉從她肩上抬起頭,認真道:“凡間那十年……我私心里,當是真的。”
伽南只覺沒頭沒尾。“什……什么是真的?”
赤練劍沒入幻魘獸咽喉時,臭水噴濺,橫流九重天。梵沉再睜眼,見上元燈會,街市酒肆,流水石橋,已是另一番人間景象。他對著井水照見凡人皮囊,方知三十三重天的雪都化作了指間塵。料想是被那古妖死時封了一身術法投到凡間,只需了結這一世便能重回玉京。正想沖胸口來上一劍,伽南捧著兔兒燈撞進他懷里。紙燈籠的燭火映著她的百蝶裙,與他在凡間時為她變的那件一般無二。“夫君嘗嘗這個。”她踮腳往他唇間塞糖葫蘆。他小心地收了赤練。既有凡間一世情緣,不若與她安穩過完這一生。
第二年驚蟄,梵沉發覺伽南妝匣里慣用的螺子黛不曾短過分毫。長街七十二家酒旗永遠在酉時初刻翻飛,連檐角那窩春燕都未曾有雛鳥長大飛遠。是幻境。難怪在此地,他都已動情至此,那透骨木釘卻從未疼過。他握劍的手突然顫抖——昨日還能使出的“云橫”,今朝竟忘了個干凈。他撫過伽南熟睡的眉眼,她總吵著要陪他晨起練劍,待他收式時她卻往往已在海棠樹下酣睡。落英沾著晨露墜在經卷上,偏蓋住那篇“太上忘情”。
第五年谷雨,梵沉在城南開了間書畫鋪子。伽南總愛把未干的畫作掛到院里去曬,墨跡混著初凝花香,洇出朵朵淡紫色的云。是幻境。他明知是幻境,可他不愿醒。伽南在檐下煮著青梅酒,他忽然將人摟得那樣緊。他暗道,師尊在上,弟子梵沉,有愧您望。只借十載,此世一終,再無奢望。
第七年寒露,伽南誕下一子,小名要喚作甚么“非非”,梵沉自然十分不樂意,又擔憂伽南生氣不得休養,只得應了。那小子粉雕玉砌,著實有他娘親七分的美貌,余下三分,因叫“非非”,他左右看不大上。這小子偏又長勢驚人,沒幾天可愛嬰兒樣兒,不多久便開始滿地亂跑,“娘親”來“娘親”去,賴在伽南身上不撒手。梵沉忍無可忍,終于黑著臉將非非拎下來,嘴上道:“修行必得從娃娃抓起,冬練三九,夏練三伏,非非如今已滿百天,委實算不得小了,去院里扎馬步罷!”心里卻嘀咕:“娘親也不如娘子親,這是你父親我的娘子。”是幻境。既是幻境,如何還有這搗亂的非非?
第十年,又是上元,伽南化作一縷煙散在涌動的人流間,只剩件煙羅裙罩在倒地的兔子燈上。梵沉攥著那件裙子,踏碎了三十六重幻境,七百二十座石橋。每撕開一層幻霧,便有更濃的霧涌來,如此反復數次,直到他近乎耗盡氣力,連意識都斑駁。過往的幻境如剝落的墻皮,終于露出后面更深的永夜。黑夜沒有邊際,他的知覺找不到支點,一切感知逐漸被吞噬……
“什么是真的?”伽南急切地喚他的名字,似乎生怕他睡去。
是名字,而非夫君。
梵沉回神。“我們做了十年凡人夫妻。”
“你……們?你和誰?你你你你……你是梵沉?”伽南如同撞了鬼的神色,喃喃自語道:“莫非我還在幻境里,還沒尋到梵沉……糟糕!這幻魘獸實在狡猾!可惡!噫?這重幻境還是折磨我么?怎么瞧著這個假梵沉更慘些?”
伽南顯然緊迫起來,直到她試探性地扔了赤練,念了句師父教的“互喚令”,赤練又乖乖從萬丈深淵飛回她手中。
伽南愣了。
“是真的?是真的……是真的!好哇!梵沉!你在幻境與人做夫妻,我們卻在離恨天急得團團轉!我醒來聞聽你下落不明,連滾帶爬去找師父,師父說算得你死了!你可知我的心都碎了!”
梵沉聞言,心一顫,透骨木釘穿透四肢肺腑的痛立刻襲來,于是噴出一口血來。
伽南急忙從鬢邊化了朵絨團出來,摘下塞到梵沉嘴里。“你吃這個!我看了藏經閣的禁書,初凝花若開化修煉,絨團可止血,汁液可補靈力,你試試!凡間幻境的事……你可別告訴師父!這逆轉晷只能開一次,若給師父知曉,廢了這法器是因你落在溫柔鄉里不肯出來,他定然要你抄個千八百遍的太上忘情訣了。”
梵沉的唇顫了顫,垂眸應下。
伽南瞧他模樣,摸摸下巴,一臉了然地嘆息道:“你這三日,竟是十年。難怪你這副形容,想來你與你那夫人情篤。畢竟……于我們神族而言,千百年也不過是彈指一揮間,可對于凡人而言,十年八年就可以是一生一世。按話本子上的橋段,你完咯,往后神生怕是念念不忘,再沒甚么神女仙子能入你法眼咯!”語罷略一思索,又安慰道:“不過也沒甚么可悲哀的,你的法眼本就裝不下修行之外的雜事么。”
梵沉聞言,險些又嘔出血來,狠命壓住了。不過這透骨木釘發作后,倒似是替他重新打通了被幻境吞噬封住的經脈,氣力和意識都漸漸歸位。他接過赤練,扯著伽南飛得比綠綺還快些。
伽南一邊飛出花絲助他斬殺四面追來的腐藤,一邊十分滿意地自我贊嘆:“哦喲,本仙子原有這一樁解語花的好處。經本仙子這一通善解人意的安慰,半死不活也能活蹦亂跳,實是我的功德。”
然則直到逆轉晷時間用盡,伽南也沒能如愿帶梵沉殺出最后一關。那惡心的幻魘獸,肚臍前有個甚么漆黑滂臭的結界,只許進不許出。故而伽南進來時十分順暢,原路殺回卻無論如何破不了這破結界。至于梵沉,他用不足百分之一的那點兒精力能一路拼殺至此,已然算是如有父神助了。
伽南癟癟嘴:“我食言了,沒能保你不死……”
梵沉搖搖頭。
伽南不待他回答,耍賴道:“但我不想死……梵沉,你答應我的,你不能食言。”
“好。”
“我的臂膀沒有知覺了,想是肉身要離了此處了。梵沉,我看你方才一直沒使出甚么劍法來。你不要怕,你在凡間是否沒了法力,忘了劍術?統統都不要緊!那是幻境!是假的!哪怕你因著你那夫人再想當真,也是假的!現下你我破了虛空境,在此處,是真的!我是真的,你也是真的!這找回劍法的訣竅,是你,是你的心走出幻境。”
梵沉盯著她,她鮮少如此嚴肅,許久,終于道:“好。”
伽南滿意地點點頭:“我相信你,我能破開幻境,你定然也可以。”她想抬手,手臂卻已然透明。
梵沉頗有些懇求的意味,啞著嗓子道:“你別消失。”
伽南安撫道:“到點兒咯,我在玉京山等你。”
梵沉道:“凡間,是與你。”
這五個字中氣十足,實在是每個字都入了伽南的耳朵,可此時她的腦子約摸也不大靈光了,只疑心是否是耳朵也先一步回了玉京:“什么?”
梵沉道:“十年,是與你。”
伽南啞然。許久才反應過來,正要更傾心傾力地寬慰幾句,嘴巴卻也不聽使喚了,身體一瞬消失在這滂臭結界前。
一滴滾燙懸在梵沉睫羽間,在他飛身接住伽南飄落的元神之際,匆匆墜下,不落痕跡。
梵沉望著懷里閃著細碎星芒的淡粉色元神,透骨木釘的痛感清晰地傳來。
此處,是真的。他的承諾,是真的。
十載春深是假的。
上元夜她踮腳時墜落的絹花是假的,驚蟄雨打濕的《太上忘情》殘卷是假的,非非去院子里碰倒的杏子酒壇是假的。
七百二石橋燈籠齊暗,三十六幻境紅燭盡熄。
梵沉抹去嘴角的鮮血,提起劍來。
赤練清嘯,一招“云橫”劈過,結界瞬時如切瓜般四分五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