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千年萬載
- 何所云深匿草兮
- 鳳皇湉湉
- 4631字
- 2020-01-31 12:47:19
那日醒來見得梵沉,她脫口問:“你為何在我的院里練劍?”話一出口,梵沉腕間劍氣忽然凝滯,面上便似剛破冰的春水霎時凍結。伽南疑是自己眼花,又道:“嗯?”梵沉也很對得起他的名字,翻了個白眼,沉著臉走了。這幾日太祖并未講法,梵沉便連一面都不曾露。
若是往日,橐非不見梵沉,尾巴早翹到天上去了,可伽南瞧著,這幾日橐非似乎并不快活。他總要滿目悲涼地將她盯著,連烤兔子做來都不大吃了。伽南問他如何修起閉口禪來了,他卻只道“去和花練玩罷”“花練陪你就是”,于是伽南從善如流地去逗花練玩兒,或是丟冊童書給花練,叫她在自己身旁一同觀書。而后再見橐非,便會收獲一張更臭的臭臉。
花練咬著糖葫蘆,對此有話說:顯然,橐非哥哥傾慕梵沉哥哥!
伽南剛用茶水送了一把梵沉那日離去前丟下的靈丹入口,聞聽此言,一口茶脆生生水靈靈地噴了滿書。
她手忙腳亂施法烘干典籍,末了才驚嘆:“花練,你才九歲??!”又抓起花練在看的書:“不錯啊,我給你的是畫冊童書???”
她又能施法這事,據花練說是玉汝神君出手診治的。這位玉京山最擅金針渡厄的妙手,是太一師兄座下唯一弟子,論起來算是她的師侄。原來那郡君扎那一針,并非是消融了她的千年術法,而是暫時封住了她的關竅。那位玉汝師侄三下五除二便給她解了,而后拂衣而去,連面也沒見到。
卻說這些日,伽南翻遍了有關昆侖虛的典籍,卻并未得見與鬼族有半個字的相干。垂頭喪氣將半乘多的書冊拖回藏經閣,正遇上梵沉。這人看書時從來不像她一般四仰八叉,哪怕此時藏經閣唯他一人,他也是端立于經卷浮塵里,比她在師父跟前打坐時還要筆挺規矩。
“哎哎哎?梵沉!”伽南小心翼翼把手里的書冊悉數放在地上,一把拉住欲走的梵沉:“我又有哪里開罪了你?”
梵沉果然不語,伽南嘆口氣,倚上身后的朱漆楹柱,面上卻鮮有地認真:“梵沉,在酆都,我們也算是患難與共生死相依,稱得上心有靈犀相得益彰。我很感念你愿陪我下界走這一遭,也很欽佩你的為人與道法,我是真心真意想要與你修好,愿同你千年萬載地在一處修行。你呢?難道你心如磐石,這趟師父的差事了了,便又與我如此生分?”
梵沉的眼睛里似有甚么在顫抖著復蘇,卻很久沒有說出話來。
伽南作完此宏論,許久未等到應答,癟癟嘴,嘆口氣,咬著嘴唇從地上搬起一摞書冊來一本本放回架上。突然聽到梵沉低低地一聲“嗯”,手里的書稀里嘩啦地滾了下來,生生在她淺粉色襦裙上砸出個桃花狀的窟窿。
梵沉廣袖輕揚,破損處霎時繡上了重瓣桃花,一點點綻滿了衣裙。恰似凡間梵沉變的那件丑得驚心動魄的百蝶裙重生仙胎。
伽南無暇顧及,她趁機拽住梵沉半幅云袖:“你說‘嗯’,究竟是應了我哪句話?”
檐角銅鈴恰被晨風撩撥得叮當亂響,蓋住二人幾不可聞的喘息。
藏經閣外忽起喧嘩?!敖憬?!”花練一臉神秘地拉著橐非疾步而來。
“打攪了,原來娘子與梵沉在此處。”
伽南望了一眼橐非臭上加臭的臭臉,忽覺額角突突跳——一個冷臉人再加一個臭臉人,蒼天在上,她是什么苦命的草??!
伽南朝橐非點點頭,又扭回頭,笑問梵沉:“你不語,我便當你也愿同我修好咯?”
那股好聞的氣息掠過她的鼻尖,梵沉離去的背影竟有些說不出來地輕快。伽南追上前去:“那鎖魂咒解了罷?”
梵沉點頭,伽南放下心來,嘆道:“我就知師父出手萬事無憂!”
梵沉聞言停駐在雕花欞間,卻只一頓,一語未發,又穿過紛飛的暮春柳絮離去。
橐非將牙咬得咯吱吱響?!澳镒?,我被哄還得排隊?”
“什么?”
“沒什么!這紗衣,是我熬了三晚做成,娘子若不喜,不穿就是了,也不該如此亂繡一氣,白白糟踐了!”
伽南驚呼:“你做的?三晚!”這小鳥兒竟還十分的勤勞靈巧。
橐非聞言,擠出一個十分虛偽的笑顏:“正是呢,娘子不知也是情有可原,畢竟這五日,白日都與梵沉在藏經閣,入夜都要陪花練睡下,哪里還有心思管我呢!”
伽南擺手:“非也非也,我雖日日來藏經閣搬書回去,今日委實是第一遭碰上梵沉。”
花練幫腔道:“正是呢,橐非哥哥不要冤枉了姐姐,花練為證:那夜梵沉哥哥甫一將我們帶回,便吐血不止,父神便傳授了梵沉哥哥一通劍法,叫他速速回去閉關五日,勤加練習才可解了那鎖魂咒。掐指一算今日才解罷。姐姐委實是第一遭見梵沉哥哥,哥哥不要憂心?!?
伽南乍聞一愣。那樣危急時分,師父竟不給梵沉解咒,卻讓他自行破咒。師父對梵沉也忒苛刻,忒狠心了些。
橐非的面頰飛起紅云,似是被這身紅衣染了顏色。他抵死不認“憂心”一詞,也不認曾生了五日沒來由的悶氣,只一味道:“娘子晌午吃炭烤玉兔還是蜜漬靈芝兔?為夫新學的二十八式解兔術——”。伽南調笑道:“你如何又有了胃口,不是說再也不吃我的烤兔子了?”橐非啞聲道:“定是娘子聽差了,為夫是說往后都由我來做,我只做給娘子吃?!?
要說這三十三重天玉京山上最不似神仙居所處,當屬她的通明殿。通明殿本就是玉京唯一一處要生火做飯的所在,如今有了花練,甚至添了入夜便熄燈安寢的規矩——這小女娃夜夜不肯獨自睡去,硬是要在側陪著,困得東倒西歪,涎水在書案上蜿蜒成一條小溪,伽南盯著燭火下花練面頰上愈發顯得毛茸茸的汗毛,只好夜夜吹了燈陪這犟種一同睡了。
伽南帶著花練再往明鏡臺去,顧三娘碎裂的魂片便在臺上修補。梵沉那日給她施了昏睡訣,又折返用蓮燈攏住了顧三娘的三魂七魄,這才帶著一草一魂兩孩遁走。這幾日伽南日日帶花練去照看,昨日瞧著似要修補完好,可從明鏡臺投下,再入輪回了。
花練看橐非走得遠了,向伽南咬耳朵道:“今日終歸是我的功勞,聰明如我,瞧見梵沉哥哥在這,立刻就將橐非哥哥拉來了,就知道橐非哥哥盼著同梵沉哥哥相見呢!經此一番誤會解開,姐姐并沒有日日去見梵沉哥哥,橐非哥哥自然就不氣了,開開心心去抓兔子咯!”
伽南扶額,打了個哈哈敷衍道:“正是你的功勞?!辈迪聸Q心回了通明殿便將她私藏的那些諸如《九霄碧玉緣》、《雷部偷香冊》、《合歡杵》之類的男風話本都收起來。什么九重天碧玉仙君化名下凡,與虞淵某某狐族公子結契雙修……什么雷公與電母貌合神離,雷公私下與某某巡夜天將相好……什么某某煉器仙君為渡情劫,將自身一縷魂魄封入法器大杵,卻被魔尊拾去日夜把玩……若是再給這孩子瞧見了,再津津有味地讀過了,怕是通明殿前的桃花和梨花都要被她拉來配姻緣了。
花練又喜滋滋蹦蹦跳跳道:“依我看,橐非哥哥傾慕梵沉哥哥,梵沉哥哥卻喜歡姐姐?!?
男女情愛的話本子也得收一收了。
伽南一下抓住花練的后頸將她拎了回來?;ň氄0椭劬⑺⒅?
伽南并指敲在花練腦門上:“小祖宗,你上嘴唇一碰下嘴唇,都能去說書了!梵沉一向不喜我親近,好容易緩和,這話若給他聽去還了得!”
花練哎呦呦叫著,道是她并非胡言亂語,此番論斷有緣由。伽南一叉腰,很給面子地追問了緣由。聽完簡直七竅生煙:“就因為他把我救回來?他可是梵沉啊!”
走得近了,見得白茫茫的明鏡臺上已然立了兩個白衣人,卻是梵沉與紈素。方才談論的人就活生生立在眼前,伽南沒來由地有些心虛。留下花練紈素在明鏡臺上同魂魄敘話,伽南急匆匆拉著梵沉下得臺來。
“你身上鎖魂咒破干凈了么?”
梵沉不明就里地點頭,這頭方才點完一下,胸前的衣服便被伽南扯開了。梵沉一愣,眼神少有地慌亂起來?!澳恪?
伽南正色道:“給我看看,也好安心。”
梵沉抓住衣襟,挑眉凝了伽南一眼。伽南被這奇怪的一眼唬在原地,回過神來又極其自然地伸手去扒他的衣服:“你在害羞什么,我不是已然看過了么?”梵沉再也無話可講,咬著牙垂著頭,受了這一番觀瞻。
“甚好甚好!細皮嫩肉,白凈無暇,看來是破干凈了的。”伽南正反看了一圈十分滿意:“師父何時將你的透骨木釘取出來的?后背也無甚么痕跡了。果然云胚就是好顏色!”
梵沉垂眸道:“那釘并未取出,只是被我煉化到血肉中,不會再突暴寒氣傷及旁人?!?
伽南恍然,原來那日在長生殿外,并非是梵沉有意推開她,而是透骨釘的罪過,她卻冷著臉誤會了梵沉數日。而梵沉甚至愿一面忍受透骨釘的煎熬,一面陪她下界奔波打架。于是乎,伽南的十分愧疚化為了十分心疼:“你是云精,又不是蚌精!把那物什煉到血肉里作甚?走,我們去求師父!”
梵沉雖道不必,伽南卻是言出必行的性子。于是晃身消失,獨個去尋師父。
梵沉正要攆上,卻聽得明鏡臺上紈素花練一個喚“師祖”,一個喚“姐姐”。只見顧三娘的魂魄已然結成,卻在明鏡臺上不肯下得輪回。梵沉道:“紈素花練在玉京山,可保一世無虞?!闭Z罷,一道金光灑上臺面,那魂魄順著光騰空,于明鏡中央消失不見。花練紈素終于無需再忍,淚眼滂沱,啞著嗓子直喚“阿娘”。
伽南已至長生殿外,抬頭似乎見得顧娘子在天邊向她微微點頭。
母愛翻越死亡,終成不朽天光。
父神正捏著糖酥云片糕逗弄一只白鳳,忽見幺徒風風火火闖進來,立時把甜糕變作《六界刑典》,端出十二分莊嚴:“小五啊——嗝。何事?”伽南施過禮,拿過父神案上的梅子蜜餞匣子,邊吃邊竹筒倒豆子般嚷開。
伽南道的這第一則事,便是酆都王族一面私控傀儡,暗替活人,囤積鬼兵;一面以人尸、傀儡及世間靈寶,煉制靈丹,似有戰意。且那為首的,一個是鬼君胞弟之女葬陰郡君,一個是隱藏神息的昆侖仙人。
老神仙慢悠悠捻須髯,沉吟道:“小五可有憑證?”
伽南并沒帶回什么傀儡或人尸為證,卻又不愿叫花練紈素作證,怕二人再憶及此事,更添憂懼——雖則花練也不曾像是憂懼的樣子。于是斟酌開口:“酆都有個煉靈塔,塔內九口青銅鼎,人尸傀儡入鼎便化為青煙,只留靈力于鼎中。血梧桐正是被鬼族尋了去,不過約摸因其是補靈至寶,這些時日只被煉化了一圈。故而,小五與梵沉帶回的血梧桐上的痕跡,便是證據?!?
伽南垂首又道:“至于那昆侖仙友是誰,為何與鬼族勾結,小五遍尋史冊無果。”
父神捏著血梧桐迎光細瞧,外層果然給煉化了,靈氣不存,反而游著墨色鬼氣。
伽南叼著糖漬梅子,斟了盞茶奉上:“師父,此事,您是否要提點九重天一番?”
父神抬手逐出了白鳳。看著伽南,有些詫異,又有些欣慰。“小五是要為人族伸張公義?愈發有神仙肩負眾生的樣子了。”
伽南不解,繞著父神團團轉,搖頭道:“我只是覺得,這鬼族實在可惡,他們不來找神族伸張,卻去玩弄人族于股掌之間,于情于理都可惡!還有那昆侖道友,可謂是情愛蒙心,以至于欺師滅祖、認賊作父了!”
正此時,梵沉求見父神。
父神喚他進來,向著兩個徒兒附耳道:“小五所言,梵沉早已向為師稟明。后日昆侖試學,你二人便替七衍瑤池去罷,不查個水落石出為師亦不便插手九重天之事。”
梵沉聞言,瞥伽南一眼,放下心來,頷首稱是。孰料伽南仍舊開了口。
伽南求的這第二則事,便是梵沉的事。
父神的目光在二人臉上輾轉流連。伽南一面要他給梵沉取了釘子,一面給他捏肩捶腿,笑得諂媚。而梵沉臉上亦少有地現了一絲急色,求他莫要怪罪伽南頂撞。
“小五啊,你當透骨釘是糖葫蘆簽子說拔就拔?”父神哈哈大笑,這一雙徒兒下凡一趟,伽南倒是對梵沉親近擔憂不少,如此,他也可放心了。只是梵沉……
父神叫梵沉先行退下,才向伽南笑道:“這透骨釘原是為師的鞭策,實是為了助梵沉早日飛升上仙。這釘一則叫他時刻領會何謂神負眾生,何謂身為神仙心緒感情都會傷及無辜,修習忍耐、擔當的覺悟;二則叫他必得每日寅時內揮劍萬次,在升天石上刻出三千六百道劍痕,否則便有寒氣蝕骨鉆心。”
伽南看著師父,忽覺有些陌生。梅子蜜餞化在唇齒間,甜膩裹著酸澀?!皫煾钙模∪绾芜@痛楚和擔當都落在梵沉一人身上!”
父神神色有一瞬松動,偏頭嘆道:“小五若是心疼,便是害了他。”
凡間有句俗語,叫做“快活似神仙”??梢娛制H,著是冤枉了如梵沉這般苦修的神仙。伽南雖不甚在意飛升之事,可自然也不能攔著梵沉早日登仙?!皫煾浮恰ㄓ腥绱嗣??”
“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非如此不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