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血梧降世
- 何所云深匿草兮
- 鳳皇湉湉
- 4611字
- 2019-03-11 13:28:30
父神長嘆一聲。“這血梧桐,凡人嗅得半縷便得百歲壽數,摸得一刻便可長生,若再吞食一粒,登時飛升九重天位列仙班——”
伽南不解道:“如此不也是美事一樁?”
青瓷盞底磕在案上,父神道:“如此這六界功德簿豈非成了笑話?念小五初犯,且去孤鶩峰頂跪著賞月罷。”
伽南恍了恍神。“我卻也并無有甚么功德,還成了您的徒兒……”
父神凝眉道:“甚么?”
伽南低眉耷臉道:“徒兒說,今夜無月。”
孤鶩峰捂得伸手不見五指,墨色浸透的山石坑坑洼洼。
伽南老老實實跪下,提心吊膽數到第三百七十聲鬼泣似的風聲,恍惚間似嗅到那日的斗篷香混著藥草氣,竟有些詭異的心安。心道,伽南啊伽南,不至于跪了半夜便嚇昏了頭罷,那討草厭的梵沉如何會在這里。
朝霞初綻,旭日初升,伽南偏頭撞在陪她跪了一夜的橐非肩頭,睡得昏天黑地。
再睜眼時,晨光漏過窗欞。鎖靈紗纏得膝蓋活像兩顆翡翠粽子,但清清涼涼很是舒服。昨夜罰跪時的事竟不大記得起,黑夜的恐懼也隨之煙消云散。
“醒了?”
伽南“嗯”了一聲才猛覺不對,梵沉?沒錯——白衣,素履,銀簪,端坐在書案側,全然沒有透骨木釘穿脊背時的模樣,手上還悠悠然晃著她最為珍愛的白玉雁柄杯,正閑適自得地品著她私藏的雪頂含翠。
“你……”伽南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卻又不大敢向著梵沉發火。“橐非!我睡覺你還不看好門!進進出出,擾人清夢!”
橐非聞言,推門進來,乍見梵沉,神色一驚,剛要開口,上下唇瓣在梵沉擺手間立刻合攏,似粘在一處般嚴絲合縫,只有唔唔嗚嗚的份兒了。
梵沉放下白玉盞,起身上前。
“你……你干嘛!”伽南自床上一躍而下,頭發上的小鈴鐺隨她奪門而逃的動作碎玉般亂響,她虛張聲勢喊道:“我警告你趕緊給他解開!不、不然你別怪我手下不留情!”橐非你等我一等,并非是我要丟下你,實在是我打不過他……
“看來你已大好。”不知是否是她眼花了,竟看到他的眼底劃過一絲笑意。“既已大好,可去補過。”梵沉又不慌不忙地坐了回去,不緊不慢地端了白玉杯,不徐不疾地飲了口茶,這才慢條斯理召了七衍進來。
七衍道是,父神叫梵沉陪她尋回散落的那兩顆血梧桐,將功補過。并特意叮囑,莫向人族施展術法,免遭反噬。
伽南不聽則以,一聽之間簡直要驚掉下巴。“七衍哥哥,現下幾時了?”
橐非這才被解了緘口術。“現下卯時將過,娘子才睡了不足一個時辰。你這登徒子幾時進了我娘子的閨房!真是人不可貌——嗚嗚嗚嗚!”
伽南心中哀嚎不已。天上一天,地上一年,昨夜血梧桐掉落,再如何今日丑時也該落到凡間了,如今不知已在凡間過了多少天,可怎生好找。梵沉這廝定是故意捉弄于她,不然怎生如此穩得住?再耽擱一會兒怕是要嗚呼哀哉,伽南風風火火地包了一包袱吃喝點心,掛在一動不能動的橐非脖子上:“小橐非,自己吃哦,娘親下凡片刻就回!”
二人啟程,綠綺琴上,伽南沉吟了一會兒:“舍得理我了?你的透骨木取出來了?”
梵沉這次抬眸倒是快:“你喚我什么?”
“嗯?”伽南不解:“梵沉?”
梵沉眸色一暗,他也沉吟了一會:“你喚七衍什么?”
伽南歪頭:“七衍……哥哥?”她在梵沉直勾勾的眼神里漸漸汗毛倒豎,訕笑著往琴尾挪:“梵、梵沉……師兄?”
梵沉未置可否,抬手替二人擋過了一片迎面的云團。
飛了許久,透過層云,人間的模樣總算漸漸清晰起來。人族十分有趣,有沿河散居的,有平原聚居的,亦有在山腰辟出住處的。人族的房子亦有趣得緊,土坯的,竹木的,青瓦白墻的,紅磚金頂的,比玉京山滿山的制式云居活潑生動多了。
梵沉將二人的云袖天衣變作了凡間織物。
他照舊是素白衣衫,只是穿在身上不再隨風飄搖,倒像個戲文話本里書香門第的翩翩公子。伽南的花瓣天衣被他變作了件淺紫百蝶廣袖留仙裙,裙上還綴滿了粉紫色團絨,袖口和裙邊都飄著流蘇。
伽南轉了個圈,深覺自己像只花蝴蝶,有些摸不透是這廝品味獨特,還是他特意惡心她。
說來,他與她冷了數月,卻被迫陪她下凡,心中定然氣悶。思及這一趟少不了倚仗他,伽南遂頗為顧大局地賠上笑臉,哄孩子般道:“多謝多謝!這人族衣服還怪好看的,就是有些重,若能給他們穿穿我們的衣裳就好了。”
天色漸暗。
伽南道:“書上說,凡間有四海為家之人,時常去別人家里做客。問他們在做甚么,他們便說在‘行俠仗義’、‘行走江湖’,所以他們又被叫做‘江湖人’。我們不如就扮作‘江湖人’,去尋個人家做客?落腳?”
梵沉似乎認真思索了一下:“落腳?我們?”
伽南興奮道:“吃點東西,休息休息嘛!雖則神族不需吃東西,可來都來了!你瞧這陣陣炊煙,你聞這飄飄香氣!”
梵沉一臉狐疑,卻不動彈。伽南急切催促道:“哎呀你聞嘛!這里又沒有旁人!你聞!”
梵沉從善如流地吸了下氣。
伽南笑道:“聞到了么?香不香?餓不餓?”
梵沉皺眉,搖頭。
“是不香還是不餓呀?”輪到伽南疑惑:“怎么會呢?你聞到香氣,不會覺得特別餓,特別想吃東西么?”
梵沉一頓,輕咳一聲,道:“那不叫餓。”
伽南歪頭道:“那叫什么?”
梵沉真誠道:“饞。”
伽南并沒在書上見過“饞”,但梵沉有問必答得像個乖巧的小寵物,只覺添了三分可愛,于是她也開心起來,彎著眼睛笑瞇瞇得像只小狐貍:“饞?那你會饞么?”
梵沉真誠搖頭:“不會。”
伽南有些佩服,他不是云,是木頭,是石頭!同自己屬實不是一路仙人。
天色已完全暗了下來,山腳集市上的小販各自手腳麻利地收攤兒。“姐姐,這甜膏怎么賣?”那面善的婦人抬頭只見一雙男女站在自己的小攤兒前,衣衫舉止可見不俗,忙笑道:“想是天黑,姑娘瞧花了眼!”拿起一個小瓷杯道:“不是甜膏,是上好的胭脂呀!姑娘你聞聞,噴兒香!”
果然一股花香鉆進鼻子。伽南吞吞口水:“姐姐,多少銀兩?”
婦人伸出三根指頭:“三串兒大錢!不能再少了姑娘,咱家的胭脂與別家不同,都是取應季的鮮花同珍珠一起炮制的,用起來爽利極了!公子,給姑娘買盒罷!”
梵沉看著婦人:“買?”
婦人一抖。“啊……是……這……”
梵沉哪里曉得銀兩是何物,“買”又是何為,怕是被人家認作了強拿東西不給錢的地頭蛇官家子……
伽南忙笑著拉婦人的手:“噯呀姐姐,他呀,他是我自家哥哥,從小啊——”說著指了指自己腦袋:“這兒不太好,姐姐莫怕。”又把手伸進廣袖,暗自掐訣變了三串兒銀元寶,掏出來笑吟吟遞上。“姐姐,三串兒!”
這兒不太好?梵沉瞇眸。
婦人大驚:“姑娘!您真是說笑了!三串兒銅板罷了!您這……這這這……出手闊綽!村婦我還從未見過將銀元寶串成串兒花的!這這這……”
伽南頓時臉紅,笑著拿回來道:“這一錠給姐姐,姐姐多給我包些胭脂就是。”伽南又向婦人打聽落腳之處,婦人站在路中央,指點了他們怎樣走怎樣拐才能到鎮子上,一路上有什么黑店什么良店,這才千恩萬謝地目送他們離開。
伽南暗爽,得意地瞥梵沉:“如何?我伽南書讀萬本,總歸是有些用處的!”
二人在村子邊緣挨著鎮子不遠處,找到了那村婦所言的良店。梵沉盯著一樓空蕩蕩的桌椅板凳不語,伽南沖柜臺一招手:“店家!吾乃是江湖人!前來落腳!”
小二正將條濕毛巾甩搭在肩,聞言一愣,轉而堆笑:“喲!二位俠客爺里邊兒請!二位是打尖兒還是住店吶?”
伽南拿出一錠銀元寶,道:“我們要睡覺,哥哥你這里,既能落腳又能做飯?”
梵沉瞥一眼一本正經的伽南,不語。
小二兩眼放光:“是嘞您嘞!好酒好菜好廂房!包您吃得好睡得香!兩間單間兒?”
梵沉按住他記賬的手:“一間。”伽南愣住。
客棧二樓天字一號的頭等雙間內,一張透雕的八角落地罩隔出了里外兩間房,倒也頗為雅致。外間屋有書案,茶幾,文房四寶并一套茶器,墻四壁掛著些山水字畫。跨過落地罩進了里間屋,見一張挺大的雕花木床,一套桌椅,一張銅鏡,一盞香爐,幾方燭臺,還有些零碎的飾物。
小二早已下去準備酒菜,伽南給客棧施完了結界,才低聲問道:“這銀錠子易變,為何要住一間?”
“今日中元,你……自己住?”梵沉語氣平平地反問。
中元鬼節,正是人族祭祖祀魂,百鬼入室尋親之時。子時三刻,陰門大開,百鬼借道夜行。
伽南哽住,縮縮脖子:“我……我才不!不、不過,我可不是怕!只是這雙間開都開了,留你獨個兒住豈不可惜。”
話音未落,她突然抱起綠綺,“那窗欞在動!”
“是風。”
“房梁在響!”
“鼠。”
“門也在響!”
梵沉不知何時已站在她身后,熟悉的清冽香氣一瞬將她包裹,像山風吹過云邊的橘子樹。伽南安心了不少,抱著琴與梵沉背對背靠好。
梵沉面無表情地抬手一指:“有人敲門。”
伽南的臉騰地紅了,哦哦兩聲小跑過去開門,從小二手里接過個三層托盤。伽南取出一碗肉粥正要嘗個咸淡,卻見銅鏡里倒映出梵沉指尖凝著團白色焰火,將雕花木床燒作一縷青煙。
“這床……”伽南話音未落,整間屋子已褪去凡塵顏色。八角落地罩化作細密的網,山水字畫變成黃紙符咒,書案上的物什盡數化為白骨,連那幾方雕著并蒂蓮的燭臺都變作枯藤亂草,唯有她手里那碗肉粥還冒著點活人的熱氣。
很難說他們不是險些睡在亂葬崗……伽南猛地回頭,正對上門縫外探進來的半張臉——那店小二脖頸折成詭異的角度,眼白翻得只剩條血線,鷹爪一般的枯手正抓著她的紗衣將她往外拖。
“啊——”伽南旋身跳開,紗衣扯爛了幾道口子。一道白衣飛身上前,赤練的紅光一閃,那店小二的頭顱便咕嚕嚕落下,變成塊骷髏,身體也陡然散架,一張皮囊裹著零散的骨架落在地上。
“啊啊啊啊——”窗外驟然傳來梆子聲,伽南驚魂不定地向外看去,外面已飄了小雨,雨霧中結界外涌來黑壓壓的鬼影,最前頭那個提著白燈籠的老嫗,赫然是方才賣胭脂的婦人。
梵沉拎起伽南的后脖領子,帶著她遁形凌空而走。“血梧桐未必落入凡人手中。我問過九重天,這百年沒有凡人飛升仙君。司命星君的簿子上,也無改了命格得了長生的。”
“那……那我們在這……”伽南恍然大悟道:“你好厲害啊梵沉!你是不是早就查覺有異,特意引蛇出洞?”
梵沉一愣,搖頭道:“那婦人與小二均有人息,應是人族,亦不曾露出什么破綻。只是客棧離鎮不遠,樓下卻空無一人,數名小二偏滿堂穿梭,便是反常了。”
伽南再次心悅誠服,梵沉這人真當得起一句端方君子,救了自己,既不居功,又不打誑語。若是易地而處,她此時能把這偉事刻在草絨球的每一根絨毛上,散去四海八荒人人傳閱。
梵沉低頭看到伽南又襤褸了的衣衫,微微皺眉,抬手又給她變了一件。
伽南絕望地闔眼——這一身裝扮,已然不能再用“花蝴蝶”形容了,簡直就是花團錦簇花枝招展。
鎮上雖有小雨淅淅瀝瀝,街上摩肩接踵的百姓依舊是興致不減。伽南左右張望,許是因為未到鬼門關開的時辰,此時并不見諸路鬼眾,反倒是人們設道場、逛夜市、放河燈。
伽南道:“既然鬼門關未開,那白骨客棧、骷髏小二又是甚么東西?是鬼族暗中行事,還是人族逆天而行……”
梵沉略沉思片刻。“像鬼族卻無鬼氣,應是已死之人以巫術暫活,抑或是——傀儡。”
伽南一哆嗦。
梵沉道:“怕了?”
傀儡,無心木也。她一有心草木,自然怵那無心草木。梵沉也算一語中的了。
伽南還是精魄魂靈的時候,不知疲倦不知放棄,因為和梵沉的一個賭約,在切為谷尋不到靈蝶便不出來,險些命喪谷中。多虧梵沉見她久不來擾,疑心她真候在谷中,便也以魂靈之身出來尋她,她這才幸免。后來師父教她,神之一生何其漫長,許多事高高拿起輕輕放下也便是了。跨不過去的坎兒,不跨便是。理不清的思緒,不理便是。她深受教誨,有樣學樣,再遇事總要將自己好生勸上一勸。約莫糾纏調戲梵沉一事,便是她神生兩千余載里,唯一能稱得上鍥而不舍、愈挫愈勇的大業了。
但不知為何,此刻她雖怕,卻并未生出退意,反而起了她魂靈時一般的斗志。
她揚眉:“怕之一字,我伽南自出世起還未知怎么寫呢!去街市上瞧瞧?”
此地在凡間極北,是人鬼兩族交界之地,離酆都不遠,查起血梧桐來左右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