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九天通靈
- 何所云深匿草兮
- 鳳皇湉湉
- 4103字
- 2019-02-15 00:01:46
伽南踩著綠綺沖出南天門,左右小兵正要追上阻攔。正在云頭打著瞌睡垂釣的司命星君驚得魚竿都掉了,忙喚回幾小兵,笑道:“上神這是要去拆了凌霄殿不成?琴弦撩斷老朽三根白髯??!”
“借您吉言?!背材夏镜幕ńz卷起魚竿塞回老頭手里:“星君在此躲懶,卻通曉世間事??!”
“噯!上神折煞老朽!”司命笑吟吟一捋長髯,“上神的命簿,小仙是萬萬不敢著墨的。鴻鈞太祖雖授我以命簿,賦我以掌管生靈氣運的神格,這命簿上卻不見上神您同梵沉上神的只字片語,只是隨二位上神行動才顯現(xiàn)文字記錄罷了?!?
“好老頭兒!你唬我!”猶記得師父還在時,司命老頭來玉京山拜見,拿著命簿故作神秘地說她是拯救蒼生的命格,被一早寫進命簿里,伽南吵著要看命簿,司命卻說天機不可泄露。伽南起初一直深信不疑,到后來漸漸便懷疑司命老眼昏花看錯了,拯救蒼生的怎么也該是梵沉這樣的神仙罷。
“梵沉如何了?你可說得?”
“不可說,不可說,”司命把頭一晃:“無相劫中藏有相,不盡木里孕長生。莫聽風語催戰(zhàn)鼓,干戈白骨萬里橫。何所云深匿草兮,一念動時萬劫移。休向急流爭渡處,劫波蕩盡卿自逢。”
“什么什么?你說他沒死!”伽南拉住轉(zhuǎn)身欲走的司命:“好星君,再把那詩文同我念一念!”
老頭卻一抹臉:“什么詩文,老朽不曾聽過??!上神快走罷,小仙的魚都被你驚跑了!”
三十三重離恨天。玉京山上紫霄宮。伽南跌下綠綺琴時,玉京山的雪下得慈悲,撲簌簌落在她染血的裙裾上,似要替她拂去傷痕。
她赤足踏過落霞塢那道深壑——那是她與梵沉初次斗法劈裂的劍痕,結(jié)成了新月狀的疤;她踉蹌著跑過孤鶩峰的青石板——那上面還留著師父罰她跪的凹痕,積雪覆上,恍若未干的一汪淚痕;應心潭冰封的蓮葉上沒了打坐聽法的玉京弟子,只有她與梵沉尚未化形時朝夕相對的三生石仍舊矗立在側(cè),千年不變。
伽南忽然被某種鈍痛攫住心脈。大約碎玉重新嵌回玉玦的裂隙時,總要剮下些新傷。這玉京山的一石一水上都沁染著她曾經(jīng)的許多情緒,一部分的她好似被永遠地留在了這里,唯有此刻才算完整。
“小師祖歸山!”
“快燃傳訊香!”
“恭迎小師祖!”
夜幕中,沿途躬身拜倒的弟子呵出白霧,路邊連枝燈在風中似滿樹星光搖曳。素衣白裳,燈影搖紅,人影僮僮?;秀遍g竟與梵沉當年舉著燭臺尋她的光影重疊。一千年了,伽南在九重天從沒見過這樣盛的燈火,想她若是仍未歸來,玉京山怕要永遠為她點著燈火。伽南掠過這些熟悉的面龐,一概未按禮數(shù)相答:“他在哪?”
她掐訣時太急,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狀的痕,待望見殿門匾額上“長生”二字,反被絆了個踉蹌。自師父湮滅后,長生殿便再無人居住。縱使如此,當她再一次立在門口,還是不由自主地捏緊了裙角,收住了步子,放輕了呼吸。就仿佛師父從未離開。定定心神,身上諸道傷痕才隱隱約約覺得痛起來,伽南腿腳酸軟,一下跪在了地上。
“師兄,小五回來了?!?
銅鈴兀自晃了三十三聲。伽南身后跪倒一片,細碎的啜泣聲如雪籽墜地。
有那么一個瞬間,周遭的黑夜徹底沉默下來。寒氣在她身邊瘋狂涌動,裹著經(jīng)年的笑罵嗔癡涌進她七竅——師父掌心覆在她發(fā)頂?shù)臏囟?,梵沉劍穗掃過她眼睫的癢,統(tǒng)統(tǒng)化作帶倒刺的藤蔓烙在她的腦海。
伽南一手扶住額頭勉強穩(wěn)住身形,撞開長生殿的大門跌了進去。
七七四十九盞長明小燈散在四方壓著陣腳,另有七盞七星長明大燈于內(nèi)側(cè)環(huán)繞。中央無極土的位置置了一盞梵沉的本命云燈,微弱的燈光被七星長明燈的光籠罩吞噬,卻仍苦苦燃燒,仿佛是梵沉最后一絲掙扎的生命跡象。
那燈下的,她識得。
是一口東海寒冰棺。
巨大的寒冰棺散出絲絲冷氣,冰霧繚繞,如同她無數(shù)次夢中的幻影。伽南小心翼翼掐訣懸起那盞本命燈,手抖得厲害,燈火更是飄搖。棺蓋“哐啷”砸在地上的剎那,三十三重天的花樹悉數(shù)盛放,花瓣混著飛雪紛紛揚揚,異香撲鼻。棺中人睡得安穩(wěn),容顏蒼老,白發(fā)鋪陳如雪原,眉間數(shù)道裂痕蜿蜒至頸側(cè)。
她翻入寒冰棺,顫抖著跪在梵沉身側(cè)。
她摸他的臉,蒼老如枯樹之皮。她撫他的發(fā),干枯似衰草之須。她指尖陷進霜白的枯發(fā),恍惚看見萬年前那個垂發(fā)如墨玉瀑般的身影。彼時梵沉長發(fā)過腰只用一根青竹簪綰住些許,打坐時墨發(fā)便會松松垮垮地垂到膝上,她喜歡嘴巴里嚼著蜜餞,坐在他身邊或擺弄她的綠綺,或研讀新得的話本,歇一歇時便攬了他的頭發(fā)過來打結(jié)再撒手,看它們自己彈開恢復成原本整齊的樣子。梅子蜜餞的糖霜就這樣蹭在他垂落的發(fā)梢。
她用力地捂住他的手,他的手爬滿了褶皺,像刮了鱗的魚皮,冰冷而僵硬。這雙手應該永遠修長細膩,永遠溫暖有力才是,應該在她哭時將她輕攬入懷,在她笑時輕點她的鼻子,應該握著赤練劍和她斗法,卻又在對敵時將她護在身后。
“你叫我顧好自己,你呢?你怎就把自己養(yǎng)成這副模樣?”
伽南伏在梵沉身上放聲痛哭。花絲割破手掌,淌著血的掌心撫過梵沉干枯得沒有一絲生氣的白發(fā)。“師父說過,離恨天的草木最是知春……”頭發(fā)頃刻將血色吸吮殆盡,一寸一寸褪去霜白,恢復了生機。她笑著將掌心按在梵沉的唇上,那纖塵不染的人瞬間嘴角沾上了血色,“你看,我?guī)е禾靵韺つ懔?。?
斗轉(zhuǎn)星移,天邊現(xiàn)出了魚肚白。七衍、昊天等弟子皆在殿外守著,寸步不離。
伽南面白如紙,毫無血色,只將頭靠在棺壁上,絮絮叨叨地同梵沉講話。她死死盯著梵沉的唇一刻也不肯放松,依舊沒有人應,周遭靜得只有她的呼吸聲糾纏著思緒。
當初龍漢初戰(zhàn)曠世慘烈,是太一師兄散盡滿身修為,以元神生祭了他平生最珍視的法器混沌鼎,方才將魔尊魂魄一分為三,分而處之,其中一份便連同魔尊的肉身一齊打回混沌鐘封印之下。看樣子,千年前,梵沉必是以自己的靈力、修為、壽數(shù)悉數(shù)灌注于赤練劍中,方在混沌鼎處撐了那樣久。如今要喚醒他,必得先將他用盡的靈力補回來才是。
“什么天道天意!什么卜卦吉兇!吉又如何,兇又如何!”唯有窮盡了人事,才有資格問天意。
伽南將腰間溫涼玉佩扯下放在梵沉胸前,盤膝而坐,氣沉丹田,吐氣調(diào)息。她使術(shù)法緩緩移回棺蓋,燭光閃爍不定,梵沉身上覆蓋的陰影一點一點擴大,直到完完全全將他倆封在棺內(nèi)。
棺外傳來昊天焦急的呼喚聲:“小師祖切莫再渡靈力給梵沉師祖了!千年前師祖沉睡,玉京山發(fā)帖無數(shù),暗自將各位神君大士請了個遍,連同自我們玉京山出去的諸位師伯師叔,再加上瑤池七衍為首的眾弟子徒孫,一同輸靈力給師祖,也是無濟于事……小師祖切莫再耗散靈力,做無用之功啊……為習得喚醒師祖的術(shù)法,瑤池姐姐日日去昆侖虛西王母娘娘處聽法,唯有此路尚通了!”
第一縷晨光透過冰棺穿透伽南的心口時,瑤池才從昆侖虛匆匆趕回,掀開棺蓋正見伽南徒手裂開胸腔。泛著微弱銀光的半顆草木心被她捏在掌心,正在化出萬千透明的螢火,溫柔地裹住梵沉的身軀。
瑤池的尖叫刺破云霄:“你瘋了嗎!你上次只生出這半顆玲瓏心!還敢剖心!看誰還用半幅元神替你溫養(yǎng)!”
伽南置若罔聞,直到這半顆心完全消散,梵沉卻毫無起色,才露出疑惑神情,一瞬失魂落魄起來?!霸鯐o用?怎會無用?這心生死人肉白骨,怎會無用!定是靈力不夠!定是靈力不夠!”
瑤池喚了凌華凌蘊進來欲扶走伽南,卻被她花絲捆住統(tǒng)統(tǒng)甩出殿外。伽南闔眸念念有詞,起九天通靈禁咒。天地風云突變,萬物失色,結(jié)霜枯萎,噤若寒蟬。一道金光自天而降,劈在梵沉眉心。伽南一手控金光,引天地萬物之靈,同自身靈力一齊灌注入梵沉之身;一手掐訣,使起死回生術(shù)。
殿外眾弟子被震得七搖八晃,一團暗紫色光暈緩緩自殿內(nèi)彌漫至殿外。
七衍與昊天交換眼神,二人喚出法器,撞開殿門——只見伽南眼中幽光明滅,額頭滲出含著血絲的細密汗珠。遍身的傷痕此刻皆爬滿了暗紫色斑紋,她的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
“小師叔不可!”七衍祭出陰陽扇,扇面上繪著的山川河流日月星辰霎時化作流動的仙障,將三人同外界隔絕。
“小師祖!”昊天祭出無字書,洛書自行翻至一頁,射出白光一道直擊伽南后腦,安撫凈化之力瞬間穿透了伽南的識海。
狂風即止,黑云即散,萬物撣去碎裂的冰霜,抑或同冰霜一齊化為青煙消散。洛書再次發(fā)出強光,陰陽扇則化為流光一道,同時擊中伽南后頸。
藥香濃得化不開,沉甸甸壓在眼皮上。伽南掙扎著掀開睫簾時,后頸像是被玄鐵重劍碾過,入目是聞非閣素得近乎寡淡的陳設——青玉案上滾著半枚銀灰香丸,窗外雪色裹著混沌天光,恍如萬年不變。
背對著她的白衫女子正持鶴嘴銅壺給七衍斟茶,素手微抬洇開一簾水霧。七衍捧著茶盞如捧傳世法器般端正。伽南望著那人發(fā)間斜插的玉骨簪,喉嚨里滾出半聲似嘆似喚:“玉汝?”
茶匙撞上青瓷盞的清響里,玉汝轉(zhuǎn)身望來。分明是極溫和的眉眼,偏生像極窗外終年不化的雪。“小師叔如今也要逆天而行了?”
七衍有些摸不到頭腦,指尖一顫,茶湯在青瓷里蕩出漣漪。
伽南耳尖泛紅:“不過是在藏經(jīng)閣第七層……見著九天通靈咒的殘卷。那書頁被朱砂批得密密麻麻,偏生反噬之力只字未提……”聲音漸低下去,像是雪粒子簌簌落進泥爐。
玉汝用茶筅攪著浮沫,忽道:“九天通靈咒乃最上乘禁咒……混元大士隕落前也曾用過??墒窌喜⑽戳粝率┲浜蟮挠涊d?!辈锜熝U裊漫過她眉間,“似乎便是那次之后,父神便將那書封起作禁書束之高閣了?!?
“說來也怪,昨日小師叔明明只取萬物中未開神識之物的靈力,卻反而深受影響……險些……”七衍突然噤聲,像是被自己未盡之言燙了舌頭,“玉汝可曾瞧出什么?莫不是小師叔體內(nèi)有何余傷未愈所至?”
玉汝搖頭。“其余的我細細診過了,應是無妨。唯有又失了半心……不過,初凝花身可再生七竅玲瓏草木心,也應是無礙的……許是施咒時小師叔太過悲痛,被邪魔之氣鉆了空子也未可知?!?
“可……玉京山上怎會有邪魔之氣?”
伽南盯著掌心新纏的鎖靈紗出神,這纏法分明是昊天的手筆,那小孩兒總愛在死結(jié)處綴朵優(yōu)曇華。“也許是我心志不堅,其實我施咒后隱隱有不可控之感,當時尚可停止,只是我心頭閃念,總覺得喚醒梵沉便在此刻,不肯收手。好在沒有真的入魔,多虧你與小昊天,不過……你們下手不輕?。 ?
“小昊天此時在紫霄宮協(xié)助瑤池理事,鬧著要輪流來照看小師叔……”七衍紅著臉,撓著后腦支吾:“瑤池有一言托我?guī)У叫熓濉拧f您再亂動,就把藥湯換成她的洗髓露……”
伽南嗆住,咳得面紅耳赤,末了擺手表示自己已無大礙,甚至下榻在聞非閣內(nèi)溜達了一圈,讓七衍也不必守著了。
待七衍的足音湮在雪中,玉汝接過喝干的藥盞,輕擱案上,“也許,這咒不可與起死回生術(shù)同用。小師叔可知猰貐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