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淡風輕初秋的傍晚，小宛頭頂著一片大大的梧桐樹葉跑進家門，有一個大個子男人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喝茶，爸爸示意小宛到自己身邊去：

“小宛過來，叫…叔叔好！”大個子男人有些慌神兒，小宛覺得有些怪怪的，木訥的說了聲“叔叔好”，拉著媽媽的手躲進了臥室。

“媽媽，那人是誰呀？”小宛好奇的問。

“嗯，他是柳叔叔。”

“我不喜歡他。”

媽媽抱著小宛，摸著小宛的頭發出神。

大個子男人叫柳乾坤，他的父親柳云平是長江市最大的的茶商，名下的家族產業還包括一個茶社、一個酒樓、還有兩個食品加工廠，柳云平過世后，基本都是柳乾坤在打理這些家族生意，他的哥哥柳繼業目前只負責經營管理兩家加工廠。

柳乾坤從林家出來去“忘川茶社”一個人坐了一下午，一句話也沒說，傍晚的時候開車回家。

剛踏進院子的大門，就看見妻子周芳站在客廳門口往外張望，李媽迎出來：“先生回來了？”

李媽從柳乾坤手里接過外套和黑色的手皮包，周芳拉著柳乾坤的手坐到沙發里，壓低聲音焦急的問：“怎么樣？你去了嗎？”

“去了，孩子十分討人喜歡，模樣隨了你了，大眼睛高鼻梁，不過現在看上去更像她的外婆，長的有-嗯-這么高了。”說著伸出胳膊用手比劃著身高。

“像外婆啊？哦...太好了，說不定也會像外婆一樣高高的個子，嗯...只要別像我的身高，像你也會很更高一些。”周芳高興的語無倫次，復雜的表情說不清是笑還是哭，有淚在眼睛里來回旋轉，模糊了視線。

周芳出身于書香門第的家庭，她的母親長相俊美，身材高挑，還接受過私塾教育，是當時新派的有獨立思想和見解的女人。周芳從小深受母親的影響，獨立冷靜，但頗為固執。

周芳永遠記得五年前那個白露秋風夜，上玄月照亮夜空的時分，周芳誕下了小宛，在精疲力盡恍恍惚惚中被告知“是個女孩”，失望之極，她冷冷的看了一眼孩子，嘆息著將頭扭到一邊。

秋夜長，殊未央。

這一夜，哭聲時斷時續，許是剛剛分娩離開母體的不安，或是秋夜之涼的不寒而栗，亦或是為自己不討人歡喜的命運而哭泣。

這個女孩，便是小宛。

第二天下午，柳乾坤就把周芳和小宛從醫院接回了家中，只安排李媽在里面照顧小宛和周芳，旁的人一律不允許踏進房門。

李媽在周家多年，據說當年她與丈夫情投意合，可天公不作美，結婚不到一年，丈夫在一場事故中命喪黃泉，自此便終生沒有再嫁。李媽比周芳的母親小十歲，在周家勤勤懇懇二十年，雖然她是周家的家仆，但多年的相處早已成為了周家的一員。周芳出嫁后，母親便安排李媽跟隨周芳去了柳家照料左右。

第三天，天剛剛黑透，李媽把小宛遞到周芳的懷里，周芳強忍著淚喂完了最后一口奶，柳乾坤示意等在一旁的表妹從周芳懷里接過襁褓抱了出去。

小宛被抱走后，周芳坐立不安、如坐針氈，每天進進出出的忙碌著，似乎有很多事情要忙。打掃屋子、收拾衣櫥，疊好的衣服剛放回衣櫥，又翻出來重新收拾整理一番，李媽看在眼里，安靜的陪在一旁。實在無事可做的時候，手捧著一本書靠在床頭，盯著書上的文字出神，總是忘記了翻頁，月子還沒結束缺落下了腰疼的毛病。

一個月終于過完了。

柳乾坤去了外地商談生意事宜，周芳帶著李媽回娘家探望父母。

周芳母親放下手里的報紙，從眼鏡的空隙里左右端詳著兩個人，

示意李媽去把門關好，壓低了聲音說：

“孩子的事你是否要跟我解釋一下？”

“當時乾坤不是安排李媽來跟您和爸爸通報了嗎？”

“李媽來跟我說孩子只活了三天，我不相信，李媽在咱們家這么多年，你覺得她能瞞得了我嗎？”

李媽難為情的剛要開口，母親擺手示意，她的話又憋了回去。

“送走了。”周芳低頭坦白。

“送哪了？李媽說她不知道，你自己說吧。”

“您，別問了，我也不知道。”周芳坐進沙發里雙手抱著頭。

李媽在一旁解釋：“姐姐，你別著急，芳芳也是沒有辦法。”

母親坐了下來，深深地呼了一口氣，“就因為是個女孩？！”

空氣如凝固了一般，讓周芳有些窒息，想要逃跑，可如何逃得過自己的內心？

“你夫妻倆這是糊涂啊，能生不能養嗎？女孩怎么了，你家老大不是女孩？你們倆當時是違反國家政策懷的這個第二胎，既然已經將她生下來，要接受的懲罰一定是你們早就預料到的，她的以后也一定是你們計劃好的，難道被當做阿貓阿狗一樣送出去也是你們計劃中的一部分？實在不愿意養給我送家來，我們幫你帶啊。“母親說著搖搖頭，摘下了眼鏡，”你們做這個決定之前好歹也讓李媽來給我送個信兒，我們商量一下啊，我們是斷然不會讓你們就這么送出去了，真是造孽！”

“媽，這其實都是我們逼不得已的安排，柳乾坤他...”

“難道有人舉著刀逼迫你們拋棄自己的孩子不成，柳乾坤做事獨斷專行，但你作為一個母親，怎么可以連自己的孩子都不能保全，荒唐！”

天漸漸黑了下來，周芳本來打算在家住一晚，母親的話讓她心生不安。晚飯過后，周芳去跟父母告別，父親說要派人用車送她回去，她拒絕了，李媽要陪著她，她擺擺手：“街上有路燈，我想一個人走一走。”

此時已是深秋，朦朧的月光下，周芳心里如同壓了塊大石頭，呼吸困難，視線模糊。漫漫的夜，長長的街，街道兩邊的梧桐樹在秋風中搖曳，腳下的落葉沙沙作響，就像是千夫所指萬人唾棄，周芳打了個冷顫。從城西到城東一個小時的路程，她走走停停走了一夜。

回家之后周芳就病倒了，昏睡了一天一夜，李媽寸步不離的照顧，在周芳的睡夢中有淚從眼角滑落，李媽也跟著一起抹淚。柳乾坤從外地談生意回來后，李媽把這一切告訴了他，他站在窗邊，久久不語。

柳乾坤把表妹找來，表妹在周芳床前陪伴，等周芳精神好一些的時候把孩子的近況娓娓道來。

周芳唯獨沒有勇氣去問孩子被送去了誰家，她怕自己會忍不住去看去問去想。

柳乾坤更關心的是另一件事，一件會改變自己命運的事情。

一年多以后。

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傍晚，周芳生下了第三個孩子，是個男孩，兩人驚喜萬分，得償所愿，終是萬事順遂。

柳乾坤和周芳對這第三個孩子寵愛有加，把對小宛所有的愧疚與不安補償在了這個小兒子身上，對小宛也不似以往那般掛念。

往事不可追憶，也回不了頭，她有人疼愛，就證明我們的決定不會太差。

是心滿意足后的自我安慰，還是在無暇顧及的空隙里尋求救贖，小兒子就像是在周芳慌不擇路的轉角處照射在她身上的一縷晨光，指引她走向未來，走向充滿希望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