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西晉張翰的鱸莼之思以后,本是小事一樁的文人吃喝,就與政治密切掛鉤。
張翰,字季鷹,吳郡吳人,生卒年不詳。為江東文人,《晉書》有傳,稱他“善屬文”。觀其散見于唐代類書《藝文類聚》中的《首丘賦》《豆羹賦》《杖賦》《秋風歌》等等作品,看來,此人以賦見長,不過詩也寫得很出色。有一首情深意婉的《思吳江歌》,寄托了游子對家鄉風物的懷念,他的鱸莼之思,說不定由此而生發的呢!
秋風起兮木葉飛,吳江水兮鱸正肥。三千里兮家未歸,恨難禁兮仰天悲。
他殘存的詩作不多,但卻有膾炙人口的詩句。最負盛名者,莫過于形容盛開油菜花的“黃花如散金”了。凡在南方生活過的人,凡在春天田野里駐足過的人,凡在一望無際的油菜花海里沉醉過的人,無不感到這個極其生動、極為準確、極富色彩感的形象,譬喻生動,巧思傳神,堪稱絕妙無倫。唐代詩人李白,何其眼高,何其拔份,也不由得佩服:“張翰黃花句,風流五百年。”據說,唐代科舉取士,甚至以此詩句,為試卷命題,可見影響深遠。我想,一個文人,不管你寫了千千萬萬,你還沒有死,那千千萬萬先你而亡,真不如張翰傳世的這一句詩。
有這五個字,對以文謀生者來講,歸天以后,還能活下來,也就足夠了。
張翰出生的三國時期,魏蜀吳鼎立,除了打仗,就是打仗,打了將近一個世紀,最后,全部完蛋。先是蜀亡于魏,后是魏亡于晉,而吳,氣數略長一些。晉當然強,吳也不弱。唯其不弱,所以,堅持到最后才俯首稱臣。公元263年,蜀亡,公元265年,魏亡。吳在孫權死后日趨衰弱,隔江對峙強鄰,竟然遷延將近30年,直到公元280年,司馬炎利用東吳孫皓的荒淫敗亂、暴虐貪腐,而興師滅吳,實現全境統一。不過,吳雖亡,不服輸的力量猶在,因為,晉是士族政治,講門閥,尚精神,全憑嘴皮功夫;吳是豪族統治,講實力,重物質,有槍就是草頭王。這些地方實力,時有“復興”故國之意,常作蠢蠢欲動之舉,弄得洛陽當局心神不寧。于是,吳亡以后的第一個十年(280-290)間,晉武帝南下視察,途經廣陵,向一位叫華譚的名士請教。
他問這位耆宿:“吳人趑睢,屢作妖寇”,怎么辦?“吳人輕銳,難安易動”,怎么辦?“綏靖新附,何以為先?”請先生示之。
華譚沉思片刻回答:“所安之計,當先籌其人士,使云翔閶闔,進其賢才,待以異禮,明選牧伯,致以威風,輕其賦斂,將順咸悅。”
魏晉風流的主角,就是這些表面不政治、內心極政治的名士,一部《世說新語》,說盡了這些名士的通脫圓熟,究其底里,名士其實最政治,不過,永遠讓你看不透罷了。華譚不喜歡司馬炎口中的“綏靖”二字,但又不好勸陛下“綏靖”不得。而要“綏靖”的話,自然是軟硬兩手齊上,懷柔鎮壓并舉,難免荼毒東南生靈,勢必傷害江左利益。這才深入淺出,委婉開導,司馬炎盡管弱智,此刻尚未昏聵,這些政治常識,也還能聽得頭頭是道。這才有頒詔聘賢、派船迎賓之盛舉,將江東頭面人士,一股腦兒統統召入洛陽。
我估計張翰入都,在批次上要稍晚于顧榮、周處、戴淵、紀瞻等人。而陸機、陸云兄弟,南方人士中的拔尖人物,早在太康十年,就是洛陽城里風度翩翩、文章出色的秀場明星了。大司空張華,西晉政權要人,很高興東吳的兩位大牌文人,歸順中央,贊曰:“伐吳之役,利獲兩俊。”試想,司馬炎聚數十萬水陸將士,積二十年軍事準備,拿下東吳,只是為了得到這哥兒倆,未免過甚其詞。幸好張華是司馬炎的多年智囊,否則,那些看不上南人的北方名流,早大嘴巴子抽過去了。
由此看到,在洛陽人士眼里,對江東人物的品評,還是存在等級差別的。別看張翰的名望,在東吳當地響當當,但在洛陽組織部門眼里,他名字的含金量,顯然要低一點。因為張翰的父親張儼,為東吳孫權的大鴻臚,相當于國家民委主任,部委級的。可顧榮的祖父顧雍,卻是東吳孫權的丞相,等于國務院總理,那可是十分了得的大員。而陸氏兄弟的祖父陸遜、父親陸抗便更厲害了,一個類似三軍總司令,一個類似總參謀長,皆為軍權在握的高級統帥。因此,同是官二代,階位之高低,級別之上下,是無法同日而語的。當局權衡之下,一種可能,也許發給張翰一紙敦聘書,另一種可能,也許并沒有發,只是表示了敦聘的意向。中央政府對他的態度,依我猜測,熱情是有的,冷淡也是有的,閣下來也行,閣下要不來也行,一張由建康到洛陽的直通船票,好像遲遲也未送達。一般來說,古人是比今人更在意面子的,可想而知,在白下的張翰,街上碰到熟悉的面孔,人家若好奇地問:張先生怎么沒去洛陽赴任?臉皮就會熱辣辣地發訕了。
面子問題,恐怕是張翰最終回到江東的一個郁悶心結。
另外,從張翰洛陽之行的隨意性,也可看到他的手中,確實沒有中央政府簽發給他的船票。據《晉書》,他來洛陽,由于“會稽賀循赴命入洛,經吳閶門,于船中彈琴。翰初不相識,乃就循言譚,便大相欽悅。問循,知其入洛,翰曰:‘吾亦有事北京。’便同載即去,而不告家人”。這種具有魏晉風度的瀟灑不羈,不拘小節,任性而為,灑脫風流,固然成為文壇佳話。但一時興起,搭順風車,坐順路船,也表明他之“有事北京”,并不是必須要去,馬上要去,而是可去可不去的自由行。
張翰入都,估計在“太康之治”的黃金時代與“八王之亂”的黑暗歲月之間,正是司馬炎滅蜀、篡魏、伐吳,大紅大紫以后,很快就要謝幕的尾聲。這種好日子馬上到頭,壞日子就要開始的混沌期,大多數人常常是渾然不覺的。清醒如華譚,按兵不動苦守江東者,不多。凡覺得自己是塊料者,都到北方立身揚名去了。連一些無名之輩,也因從眾心理,千里迢迢,往洛陽而去,成為浪跡于首善之區的“北漂一族”。
當名流、半名流、非名流,都在北都聚首之際,在建康城里的張翰,形單影只,孤身孑立,不免有點上火,擺在面前的鱸膾莼羹,竟引不起他的食欲。
對于古人、前人、圣人、名人,我習慣于看其“人”之一面,既然是人類成員之一的“人”,而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神”,那么“人”之共性,譬如七情六欲,譬如喜怒哀樂,譬如得之喜、失之悲,譬如人比人,氣死人,我想不可能不存在。這位老兄看到中原的火熱一面,看到洛陽的光亮一面,看到結束漢末分裂、一統天下的劃時代人物司馬炎,仍在指點江山的輝煌一面;他有他的現實主義盤算,那火熱,那光亮,那輝煌,再不抓住機會的話,恐怕要永遠失之交臂了。于是,踏上賀循的船,直奔北都。沒有想到開國君主司馬炎,會在公元290年(太熙元年)突然駕崩,從此輝煌不再。
司馬炎之死,頗出大家意料,執政25年,不算長,年才55歲,不算老,一個正當年的人,怎么會死?或許不無參考意義的旁證,中書令太子太傅賀邵上過諫書,直言“今國無一年之儲,家無經月之蓄,而后宮之中坐食者萬有余人”。一個太過龐大的后宮,對他來講,即或拿偉哥當飯吃,也是杯水車薪,無濟于事的。此人好色,登極后曾經發出一道荒唐的詔令,禁全國婚娶兩年,必須等他選妃以后,方可開禁。據說他一口氣搜羅了5000美人充實后宮。平吳以后,又從江東物色來5000吳越佳麗,于是,擁有與萬女交合之勃勃“雄”心的司馬炎,榮登中國最荒淫帝王榜,居榜首位置。由于“極意聲色,遂至成疾”,終因縱欲過度,委頓不起,只好向他的臣民抱歉,先走一步了。
張翰到了洛陽以后不久,就趕上了這次國喪,他有點沮喪。
他到洛陽來,多少帶著一點浪漫、一點激情,投奔司馬炎一統天下的大業中去。中國文人都比較政治,不過聰明一點的,努力與政治保持距離,而自以為聰明的,或者聰明過了頭的文人,卻如蛾趨火似的擁抱政治,投機政治。張翰如果早想到一個男人占有一萬個女人勢所必然的結局,我想這位音樂愛好者,在船中聽完賀循彈完一曲之后,就離船上岸,跟他拜拜,不會與之結伴同行,也不會有嗣后的鱸莼之思了。
王夫之在《讀通鑒論》中,說到這位司馬炎時,也是很肯定此人早期的輝煌,也是江東張翰為之憧憬、為之希冀的:“晉武之初立,正郊廟,行通喪,封宗室,罷禁錮,立諫官,征廢逸,禁讖緯,增吏俸,崇寬弘雅正之治術,故民藉以安;內亂外逼,國已糜爛,而人心猶系之。然其所用者,賈充、任愷、馮勗、荀□、何曾、石苞、王愷、石崇、潘岳之流,皆寡廉鮮恥貪冒驕奢之鄙夫;即以張華、陸機錚錚自見,而與邪波流,陷于亂賊而愍不畏死;雖有二傅、和嶠之亢直,而不敵群小之翕訾;是以強宗妒后互亂,而氐、羯乘之以猖狂,小人濁亂,國無與立,非但王衍輩清談誤之也。”
但晉之亡,并非如王夫之所說的近小人,遠君子,而是司馬炎逃脫不了其家族阿爾茨海默氏癥的基因病變。說來也怪,整個晉朝,所有姓司馬的帝王、貴裔、宗室,都是按這樣的“前明后暗”兩極變化的邏輯行事,司馬家族的通病,就是“明”期一過,立刻昏“暗”,而且迅速逆轉,來不及地走向反面。或始終白癡,或逐漸白癡,或急速白癡。王夫之所說:“惠帝,必不可為天子者也,武帝護之而不易儲,武帝病矣;然司馬氏之子孫,特不如惠帝之甚耳,無一而不可以亡天下者,則將孰易而可哉?”其實就是這個道理。司馬衷白癡,其他司馬什么的,未必不白癡,換誰都不靈,都存在著阿爾茨海默氏癥的基因。所以,司馬炎死后,25年工夫,西晉王朝覆滅。
正史和稗史演義都說,司馬家的老祖宗司馬懿,曾經裝瘋,裝得十分成功,騙過了好多人。《三國演義》一百零六回,“司馬懿詐病賺曹爽”,描寫他能夠使所有人都相信他瘋的細節,恐怕此人的心智精神方面,還確是有點病態。從這位老家長一生,殘忍到麻木,狠絕到死硬,將尸體堆成“京觀”的為殺人而殺人,所看到的理智絕對喪失,下意識支配一切的惡行表現,看來,潛伏在這個家族基因中的癡呆癥困擾,誰都無法逃避。
“前明”和“后暗”,只是基因處于沉潛期和騷躁期的差別。司馬炎之胡作非為,倒行逆施,荒腔走板,神志紊亂,到不可理喻的地步,說明其家族沒落基因,提前發作罷了。弱智,并不可怕,歷史常常開這樣的玩笑,將一群弱智的人,集合在一起,那就要釀成災難,這就是公元291年(元康元年)至公元306年(光熙元年)的“八王之亂”。那些精神扭曲、心智變異的司馬家族成員,被推向極致以后,手里有刀,有槍,有生殺大權,健全的人性,越來越少,嗜血的獸性,越來越多,其結果便可想而知了。一場持續16年的瘋人院式的癲狂,司馬家這班近乎白癡的弱智子弟,終于將西晉王朝徹底埋葬。
于是,他決意離開。洛陽的流水席再好,也比不上家鄉的美味可口。
現在,已無法知悉張翰何時來到北都,又是何時離開這座城市的具體年份和日期了。若按《晉書》所說:“齊王冏辟為大司馬東曹掾,冏時執政。”那么,鱸莼之思的張翰,應該是公元301年至302年之間,司馬冏尚未徹底完蛋前,回到江東去的。齊王執政后,一直得不到安排的張翰,有了轉機,為了籠絡江東人士,司馬冏給他一個東曹掾的職務,相當于大秘。秩四百石,地位不高,但在別人眼里,起點很高,因為是領導貼身人員。《晉書》稱:“冏于是輔政,居攸(其父)故宮,置掾屬四十人。”被司馬冏看中,納為自己四十嫡系成員之一,前途肯定不可限量。然而,回江東的決心已定,別說區區四百石,兩千石也不在話下,拍拍屁股,打算走人了。
據《晉書》:走之前的張翰,與在洛的江東領軍人物,也是他的酒友顧榮,把盞敘別。“翰謂同郡顧榮曰:‘天下紛紛,禍難未已。夫有四海之名者,求退良難。吾本山林間人,無望于時。子善以明防前,以智慮后。’榮執其手,愴然曰:‘吾亦與子采南山蕨,飲三江水耳。’翰因見秋風起,乃思吳中菰菜、莼羹、鱸魚膾,曰:‘人生貴得適志,何能羈宦數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駕而歸。”
張翰所思念的吳中三味,都是一般般的家常菜肴,然而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久而久之,家鄉風味的味,就不僅僅是味覺了,而是家園之戀和鄉土之情的混合體,甚至是精神上的一種寄托和象征。正如陸機兄弟最早來到洛陽時,拜訪侍中王濟,這位駙馬爺指著面前幾斛羊奶制成的乳酪,問他,你們江東可有與此媲美的食物嗎?陸機就回答他:“有千里莼羹,但未下鹽豉耳!”用白話來說,江南千里湖里的莼菜,做出羹來,即使不加作料,也是鮮美無比的。菰菜,即茭白,炒個肉絲什么的,清香鮮嫩;莼羹,就是用水生植物莼菜幼葉做成的湯,柔滑可口;鱸魚膾,我估計即今之蘇、杭菜肴中的滑熘三白。據說,松江產的鱸魚四鰓,與他地產的二鰓不同,肉質細膩肥美。
但是,千里洛陽,來,固不容易,去,也不容易,司馬冏卻是一個不能得罪之人,在“八王之亂”這場狗咬狗一嘴毛的廝殺中,他最投機,也最毒辣,絕對不是一個好餅子。先是鼓動司馬倫,廢了惠帝皇后賈南風,將她送進金墉城幽禁,廢了就廢了吧,關了就關了吧,不,司馬冏到底給她一盞金屑酒,鴆死了她。后又裹脅司馬穎、司馬颙,又將這個得意的司馬倫推翻在地,然后,老戲重演,同樣將他送入金墉城,同樣也是一盞金屑酒,鴆死了他。
不打招呼,說走就走,司馬冏對不聽調教、不識抬舉的江東張翰,應該是不會寬恕的。現在,弄不懂這個絕對混賬、絕對壞蛋的司馬冏,為什么高抬貴手,放他一馬,甚至連追殺的念頭也沒有。唯一的可能,就是司馬家族的遺傳基因在起作用,此人急速地弱智與白癡化,已經不可救藥,無暇顧及一切。據《晉書》,此時的司馬冏,正忙于“大筑第館,北取五谷市,南開諸署,毀壞廬舍以百數,使大匠營制,與西宮等。鑿千秋門以通西閣,后房施鐘懸,前庭舞八佾,沉于酒色,不入朝見”。司馬炎那海量美女的后宮,現在都歸他享用了,光清點驗收這筆遺產,就夠他張羅的了。肯定有人給他打過報告,任何社會,在統治者的耳根下,這種密告是少不了的。“主公,那個愛喝酒的江東張翰正在雇船。”“雇船干嗎?”“要回江南。”“回江南干嗎?”“說是想吃他的家鄉特產。”司馬冏哈哈一笑,“既不是持刀弄槍去造反,也不是舞文弄墨來搗亂,一個文人,為一張嘴,由他去吧!”
本來,張翰好飲,有“江東步兵”的雅稱,他總不能學習前輩阮籍,裝瘋賣傻,醉上一百天,推掉司馬家的婚事那樣,借此離開洛陽吧?于是,在一個秋風清冽的日子里,他想到家鄉三味,便放出空氣,“人生貴得適志,何能羈宦數千里以要名爵乎!”于是,他回到了江東,得到了自由。
張翰此行,頗得后人譽揚,但譽揚的側重點不一。
一是贊他舍得名利的放達。李白在《行路難之三》這首詩中,這樣大加褒美:“君不見吳中張翰稱達生,秋風忽憶江東行。且樂生前一杯酒,何須身后千載名。”著重其放達情性、看淡名利的一面。唐代詩人白居易,一輩子在朝為官,一輩子不很得意,因為他在乎那幾百石薪俸,做不出這份割舍,也就做不到張翰那樣說走就走,也用詩句表達他的衷心敬佩:“秋風一箸鱸魚鲙,張翰搖頭喚不回。”不但羨慕張翰所得到的這份自由,而且佩服他敢“搖頭”說不,敢“喚”而“不回”的勇氣。
二是贊他識時務,知進退。《世說新語》對張翰此行的記載,則強調其識時知趣、明哲保身的一面。“張季鷹辟齊王東曹掾,在洛見秋風起,因思吳中菰菜羹、鱸魚膾,曰:‘人生貴得適意爾,何能羈宦數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駕便歸。俄而齊王敗,時人皆謂為見機。”
但是,無論是適意曠達、淡泊名利也好,還是識時知世、抽身而退也好,其實,張翰告別洛陽,在更深層次上是中國歷史上長期存在的南北文化隔閡所造成的。二百年后,北魏楊衒之所著的《洛陽伽藍記》,其中所寫的五世紀末、六世紀初的南北朝期間,在北人和南人、中原人和江左人之間,心理和精神上的感覺差異,文化和物質上的認知鴻溝,還是相當嚴重分歧著的:“永安二年,蕭衍遣主書陳慶之送北海入洛陽僭帝位。慶之為侍中。景仁在南之日,與慶之有舊,遂設酒引邀慶之過宅。司農卿蕭彪、尚書右丞張嵩并在其座,彪亦是南人。唯有中大夫楊元慎、給事中大夫王是中原士族。慶之因醉謂蕭、張等曰:‘魏朝甚盛,猶曰五胡,正朔相承,當在江左。秦皇玉璽,今在梁朝。’元慎正色曰:‘江左假息,僻居一隅。地多濕蟄,攢育蟲蟻,疆土瘴癘,蛙黽共穴,人鳥同群。短發之君,無杼首之貌;文身之民,稟蕞陋之質。浮于三江,棹于五湖,禮樂所不沾,憲章弗能革。雖復秦余漢罪,雜以華音,復閩、楚難言,不可改變。'”
張季鷹來到洛陽,釘子沒少碰,冷臉沒少看,只要一出迎賓館大門,一張嘴,甚至那些賣胡餅的,制乳酪的,炸油尖麻糖的,做焦?馉餔的小市民,也瞧不上滿口吳語的他。自恃天子腳下之人,有撇嘴的,有搖頭的,那叫一個勢利。尤其講河洛官話的高門華族,操華夏正音的世家縉紳,就更不把來自蠻夷之域的亡國之民放在眼里。從語音到飲食,從風俗習慣到日常起居,從文化品位到玄儒學派的分歧,從政治見解到治國理念的不同,南北士大夫間存在著嚴重的抵觸情緒。
司馬炎雖然下令將江左名士陸機、陸云、顧榮、周處等,敦聘到洛陽來,但是,如何安排?如何使用?如何讓這班南方精英分子,融入北方壁壘分明的門閥體系之中?如何讓那些人五人六的、自視不凡的中原人士,接受他們,禮敬他們,從而和衷共濟,同襄國是?還未來得及做進一步籌劃,晉武帝就撒手西去。這位在軍事上實現了版圖統一的司馬炎,即使天假以時,多活上幾年,要在政治上實現人心的統一,在文化上實現精神的統一,那是談何容易的事。
張翰開了這個頭以后,接下來,顧榮、戴淵、紀瞻、賀循,也相繼還鄉。說其放達也可,說其見機也行,但根本上是這種南北之分、之爭、之隔閡、之距離,一時間內很難看到盡頭,才借機回返江東。從那以后,自魏晉南北朝起,一直到唐宋,一直到明清,一直到五四,甚至新中國成立以后,中國文化史上這種由于地域差別,而造成的壓迫與反壓迫,都曾或隱或顯地存在過。
若從這樣大背景上看鱸莼之思,大概也就是這條歷史長河中一朵文學浪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