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機鋒
書名: 天下丹青作者名: 一苯正烴本章字數: 2513字更新時間: 2019-03-07 23:36:21
戒律宗有過午不食的戒律,也就是說如果你中午過了鐘點沒吃,那你這天就別吃了。后來經過變通,引申為用齋要有規定時間,以免影響其他日常活動。今天為了盡快完成壁畫,一眾和尚的晚齋就這么被耽誤了。
拙一在參堂驗收得十分滿意,壁畫恢宏壯闊,讓一直為此不安的他又重新有了信心。于是拙一一高興,專門命人去弄清水掛面,特許在齋堂加餐。
僧人們歡呼雀躍而去,拙一美滋滋地將壁畫看了又看,然后小心地上了鎖。
他一回身,看見的是不遠處云惜憂心忡忡的表情。
拙一的欣喜瞬間下去。回想起跟云惜的那番對話,讓他剛剛鼓起的一點信心又重新熄滅。
不過,他還是選擇相信。
他只能選擇相信。
相信這一次或許會平安無事。相信信真……不會毀佛滅畫。
于是,拙一只跟云惜行了個禮,便匆匆離去。
云惜心里暗嘆一聲。
趁著僧人們在齋堂,云惜到藏經閣,直接找到信真。
這兩天信真都在藏經閣,這也是晏懷安告訴云惜的。自從晏懷安得知云惜懷疑信真,便一整天寸步不離地盯著對方。給云惜去參堂的活動提供了不少自由和便利。
不過這會子的晏懷安已不見人,應該是聽說了加餐的消息,忙不迭地跑去了。
而信真則沒有動身。他湊在一盞并不光亮的油燈下,手邊擺著一些條狀、塊狀的碎紙,還有筆墨,以及用濃稠的粥做成的漿糊。
信真是在用這些東西修補殘破的經書。
藏經閣雖然已經把門窗都開到最大,但受限于房屋的結構,導致內部不太透風。經書經年日久,散發出永恒的霉味。
真是虧得信真和晏懷安能夠在這里坐一整天。
云惜敲敲門,道:“信真師傅在忙?”
信真一抬頭,但并未起身,看清來人,回道:“是,貧僧正在修行。”
修補佛經,的確可算是修行的一種。
信真沒問她“有何貴干”,可見巴不得她別有什么“貴干”。
可云惜本來就是來找事兒的,她看著那些破敗的經書,嘴角一勾:“這些經書真是殘破得厲害,就好似是老鼠咬的。”
聽見“老鼠”二字時信真的手滑了一下,本應該貼對未知的碎紙貼歪了。
云惜又道:“哦,不是老鼠。這山間應該是田鼠。”
信真沉默不言,只一心一意地對付經書。
云惜心里已經有了點兒數。
她沒繼續在這上頭追究,而是問他討要一點燈油。
“真巧啊。”信真這才開口,但是語氣里寡淡平靜:“昨天官差施主也來問貧僧要過一點燈油。”
“哦,對,晏懷安他啊,是,大概是田鼠光顧過了他那里,同樣是兩盞燈,他那盞點干了,我的還有一小半。說起晏懷安來,我今天還沒見著他呢!原來他一天都在信真師傅這里!”
信真似乎暗暗地哼了一聲,回應:“官差施主今天整整一天都在貧僧那里,跟貧僧……討論佛法。”
聽了這話云惜差點兒沒笑出聲來。晏懷安跟信真討論佛法?云惜光想想也能想到那對信真來說得有多么折磨。
“晏懷安這個人其他都好,就是在佛學上頗為愚鈍,今天真得謝謝信真師傅助其開悟了——啊,我看信真師傅用的這盞燈燈油便不少,不知可否勻我一些?”
信真伸手將油燈從靠近云惜那邊移開,搖了搖頭:“不是貧僧不給,只是燈油已然不多。貧僧見今天云開霧散,晚上或有皎皎明月。月色充足,如果女施主可以將就一下,那實在善莫大焉。”
“呵,不過一點燈油而已,信真師傅卻如此小氣?”
信真直視著云惜,面無表情地答:“燈油本寺并不自產,一切仰賴香客投捐。如今實在不多。”
“啊?”云惜滿臉夸張的表情,“不多了么?不是前陣子才送過來一批芝麻香油么?誒,晏懷安說昨天信真師傅分給他的燈油里面有種特別的香味,就是芝麻香油的香味!而且恐怕正是因為這種香味,才招惹來那么多的田鼠呢!”
信真聞言,眼睛驟然一睜,臉上也不受控制地抽了抽。
“誒信真師傅,我看你的臉好像抽抽了一下!怎么,是因為擔心鼠患么?”
信真已經不是驚訝,而是眉頭一沉,不動聲色地看著她。
云惜兩次三番提及鼠患,顯然是在有意試探。既然如此,信真就沒必要再繞什么彎子。
這就好似兩個賭徒在心照不宣地互相詐牌。
“女施主知道得還挺清楚。只是這又是從何得知?”
云惜也不裝傻充愣了。她嘴角微翹:“十天前,有香客捐了大量的香油。不是么?啊,算起來,上一次壁畫被毀,也是在大約十天前呢!”
信真神情肅穆:“我已經說了,香油也是香客們捐的,一絲一縷,恒念物力維艱。我們怎么能浪費。不過既然施主你話都說到了這份兒上,我也不好再坐視不理。我一會讓人從大殿明燈里勻出一些給你送去。只是不知道施主夜間秉燭,是為何故?”
云惜:“多謝。我晚上點燈,是好幾天都沒有畫畫,今天有些技癢,晚上想好好練練。”
“哦,晚上作畫?施主也不怕傷眼睛。我們這山寺風景平淡,怕是不能給施主什么靈感吧?”
“信真師傅說得不錯,這山寺的確平淡,連貓貓狗狗都沒有的。看來我只能畫風景靜物了。”
“貓狗擅殺,佛寺不想沾血腥。”
“可是貓兒能抓田鼠。而鼠輩恰恰是世間殺孽最重之物,因為它們殺的是人類的血汗——我聽說好些白草紙都被山間田鼠吃了,這等偷盜的動物,不是更甚于殺孽么?”
信真的臉上已經藏不住了慍怒:“女施主你到底想要說什么?貧僧愚鈍,請不要繼續與貧僧打機鋒了!”
云惜得意笑笑,故意不回答。那神態,真有點兒戲鼠之貓的意味。
信真徹底被激怒了起來。他站起身,外邊已經有吃完晚齋的和尚去大殿那邊準備晚課。路過藏經閣的時候聽見兩人爭執,忍不住透過大開的窗戶往這里頭看。
信真這才意識到自己聲音大了。
平日里他是能沉得住氣的。除非是要專門氣拙一,否則的話他根本沒必要跟這寺內的任何一個人嚷嚷。但是今天也不知怎么,被這個云施主三言兩語一挑撥,居然丟了定力。
而這失態的場面,還被外頭的和尚們看了去。
信真內心更是義氣難平。
他看看云惜,又看看她的腳。
內心突然有了主意。
伸手到旁邊硯臺旁拿起毛筆,飽蘸濃墨,然后——對準云惜的腳,狠一甩筆……
一道墨痕洶涌襲來,直擊云惜。
云惜到底是個女孩,平日里作畫都極為小心,唯恐墨汁顏料沾染己身。這下碰到直接被人甩墨水的場面,她腦子里頓時一片空白,可真想不到信真這么個和尚居然會下這樣的狠手!
躲避的本能瞬間抓住了云惜,讓她腳跟一蹬,一連朝旁邊連錯了好幾步,終于撞到一面墻上,勉勉強強沒有摔倒。
信真這出手實在不留余地,墨汁在她剛才所在的地面上撒得如一條長龍。
云惜看著那墨跡,怒道:“信真師傅好沒道理,這是做什么?!”
信真的臉上露出陰冷的笑容:“阿彌陀佛,貧僧此舉不為其他,只為——替云施主你治一治腳傷!”
云惜低頭一看,才發現一直不離手的拐杖倒在那幾步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