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詩是反駁
- 翻皮球
- 梁小斌
- 8608字
- 2019-01-31 10:12:19
對屠殺的研究
1
用清醒的目光看,只有屠殺才能導致屠殺行為的完成;只有屠殺,才能表明屠殺者是站在被屠殺者的尸體旁邊;只有屠殺說明歷史。因為唯有這個行為,是有著結果的行為,他終于離開了屠殺。屠殺者的理想也許是想迅速離開血腥,想迅速擦干刀刃上的血,想把屠殺想象為一個瞬間完成的事情。但是,屠殺永遠沒有止盡,屠殺者一生都陷在屠殺之中。
屠殺者的體驗在于搏斗和撕裂之中。
2
屠殺者曾有這樣的體驗,他與被屠殺者的辯論,使他陷入一種無限延長的時間之中。辯論中的屠殺者還不是實質意義上的屠殺者,但辯論的綿長使人疲勞。這時,屠殺者認為,問題的最后解決,只有把這種辯論情緒中潛在的毀滅意識,變成一種實質性的毀滅動作,才能最終結束學術意義上的爭吵。仇恨情緒終于成為推動人行為的力量,任何屠殺者都認為:實施這個動作,是花費時間最少的最佳途徑。
當然,在現實主義文學那里,個性反抗者變為革命者,不是輕而易舉完成這一思想歷程的。但現實主義作品中,總能讓人讀到他們在不斷地趨向于完成。這是文學的終局之處,唯有革命才是結論,這像一個有力的句號。人性就是這樣,人性可以抱著第二天去殺人的精神準備,而在這天晚上蒙頭大睡。試問,令人焦慮的是非判斷,反復問這是為什么的價值觀念的拷問,能讓人入睡嗎?現實主義文學不最后得出非如此不可的結論,從來不愿結束自己的歷史使命。
3
既然美是按照美的邏輯來完成的,那么,奧斯維辛屠殺者也是按照屠殺的規律來屠殺的。
兇手必須是站在被害者的尸體旁邊,站在一個結局的旁邊,他所陳述的兇殺過程聽起來沒有任何語法上的毛病。
4
一個有遠見的殺人者,甚至要殺害一個嬰兒。嬰兒看上去是無辜的,但殺人者決不這么看,殺人者的思維是對的。
任何屠殺的邏輯都是如此,如果不有效地把某些行為制止在搖籃里的話,那么屠殺者自身將會消失。
我們的情感生活也如同隱藏很深的匕首,如果稍不注意,這把匕首就會暴露出來。
這就是他們要進入人的內心生活的道理。他們要視察每個人的房間,要檢查日記,要打開抽屜翻翻,看看你的墻上掛了些什么,甚至還要嗅嗅你頭發的氣味。
5
我的內心生活需要屠殺。我的行為是屠殺的行為,這使人產生快樂。
當屠殺者的行為在分解時,它包含一系列的過程,一個意志力的過程。一個意志力完美的人,所創造的屠殺行為也將是一個完整的屠殺行為。
這樣,屠殺者總結出一整套屠殺行為的程序,剔除那些多余的動作。這時屠殺者成為學習屠殺的人,主體變為客體。屠殺者本人,其實也同時受到他整個屠殺行為的壓迫。
6
一個兒童所做的簡單屠殺,使兒童幾乎察覺不出屠殺行為是必須注意的。兒童踩死昆蟲,用鋼針貫穿一只蜻蜒,用圖釘把蝴蝶釘在墻上,這幾乎是在幻想領域舉辦的屠殺游戲。兒童手中的玩具槍一響,枕頭、布娃娃和他的父親紛紛倒地,幻想的毫不費力的屠殺,使兒童無法對屠殺行為有所觀照。
7
當我不是屠殺者時,我看到的只是屠殺行為流暢的過程。如,一個德國士兵,慢慢地關上毒氣室的大門,他仔細地檢查門是否關緊,他要先休息一會兒。過些時候,他要更有精神地拉開毒氣室大門,他進去拖出死者。這些也許在屠殺的規則中,都有所表示,已經寫明是屠殺中必須遵循的原則。這個原則自然也是美學原則,按照屠殺的規律來行動的人是美的,他是按照屠殺的法則而創造出來的。
這時,屠殺的理想和屠殺的結果暫時還沒有分離。理想是屠殺者自己的內心渴望,他的渴望成為他看得見的事實。這就是,他是屠殺理想的主人,他自己支配自己的屠殺行為。因為結果的輝煌,他幾乎對他是如何完成整個屠殺的,視而不見。屠殺者沉浸在他的結果之中。屠殺只要有結果就是美的。這是屠殺者的古典質樸時期,屠殺者在他有結果的行為中陶冶自己。
那么擁有行動的人,究意是如何察覺行動不是他內心的需要呢?是如何察覺他的靈魂已經不附在他的形象上了?
8
我過去一直認為,我意志力軟弱。所以,我把需要通過艱苦努力的過程,視作一個勞累的過程。僅僅是因為我的疲勞,我才害怕進入勞動的形態中的。
一個屠殺者難道僅僅是因為害怕屠殺程序才停止屠殺的嗎?
釋放之后
因為索爾仁尼琴也說過,“釋放”是不慌不忙的,它只是從一種懲罰過渡到另一種懲罰。另一種懲罰,它同樣刺痛你的胸膛,摧毀你整個生活的安排,打亂你對一切事物的概念,同時不給予你任何希望。
我對生活時常也有安排,當他們忽然宣布與你“和解”,宣布你以前的處境只不過是跟你鬧著玩的,我在“他們”宣布之后,就真的變得一無所有了。
因為他們要強行改變你因為自身處境而形成的對生活的看法,既然苦難解脫了,“看法”也就沒有必要存在了。
實則不然,因為你堅持一種看法,而又提醒自己,好歹覺得自己還活著,這個看法沁入你的骨髓之中,你甚至感到快慰。
但是“和解”吧,你以前完全看錯了,你曾經偷偷摸摸記在小本子上的那些觀點,現在被掠奪了。你吃不準,你堅持的觀點是否還有用。既然已經跟陳舊的觀點患難與共,拋棄了“陳舊”的觀點就等于拋棄了整個心靈和那一把骨頭,連骨髓都被掏空了。
溫情
公共汽車上,一個陌生但很漂亮的女人,我基于一種本能在想象著她。我坐的座位前,好像還空有可以站一個人的地方時,她就站到我身邊了。我認為,她至少對我有一些好感,她才站到了我的身邊。她的手扶在我前方座椅上,我可以看清她的手。我還覺得她的腹部在起伏,她也許不知道,她網兜里的毛線針隨著汽車的顛動,有節奏地刺在我的手背上。這時,我真正地感到了一種溫情。
我清楚地記得,我的姿態和神情也是柔和的。我勇敢地轉過頭,注視著她的衣領上的動物圖案。我一點也不掩飾我在注意她,因為我懂得,不加掩飾的注視比偷偷摸摸的斜視要質樸得多。但她看我時,我趕緊收回目光,轉過臉來,我想以這種方式表達自己的過意不去。這時,我又是虛偽的。
幸福感
我過的生活,實際上也算一種流暢的生活。我的本能,看上去與流暢的生活方式有所區別,但區別畢竟不大。
我的生活把一種苦難的感覺,轉換為一種藝術上的苦難。如同我被捆綁著,我接著蜷縮起來。
我以蜷縮的方式伸展自己,我獲得了一種愉快。
生活的絕望者,如果展現出他一步步走向死亡的道路,展現外面的景色如何迎合了他的自殺心態,這實際上也就指出了自殺者,實際上是以美的方式生活著的。
我看上去盲目地活著。焦慮感,實際上是我人生中的次要情節。沙發的柔軟使我改變了必須爬起來的念頭,我的感覺很好。難道說這時候我應該站起來,去做另外一樁非常重要的事嗎?沒有任何證據,證明此刻我在接受壓迫。所以卡夫卡說“一切障礙都能摧毀我的思想”,在我看來,它應當重新被一種幸福觀所覆蓋。
我能離開這種生活嗎?我自然不能。要我離開,這就等于要我離開家鄉。在這個意義上,我真的一無所有了。
作家的身姿
我敢肯定,卡夫卡不是為了把稿子扔到壁爐里而寫作的。他寫出了徹夜難眠的思想。推動他思想向前發展的力量,不是他想欣賞紙張在火焰中的卷曲。誰都知道,一張空白的紙有時也可以佯裝上面有字,揉成一團后扔到火里,借以引起旁人的驚異。
我曾有過這種境界。人們以為我燒掉的東西可能是最好的東西,或者是最為真實詭秘的東西。但我知道那紙上什么也沒寫下,我的心思只在紙上凝聚了一會兒,就被我一把抓起扔到火焰中,結局是自然熄滅。
那不是真實的焚稿時的火焰,而是借助可能燃燒的火焰表達出的一個思想,一個永遠活著的念頭。
請把遺體燒掉。我們常聽到這樣的最終命令,因為死者知道他的身軀會被別人燒掉,所以表達了一個愿意燒掉的思想。但臨終的話不會說:請把我的生平燒掉,把我的故事遺忘。因為是否真的被人遺忘,完全不取決于他。
我自然又聯想到列夫·托爾斯泰,他在晚年希望做一個縫鞋匠,進入一針一線的縫合之中。那時,在我幼稚的腦海里,我認為街角的任何一位鞋匠,都曾經躲在家里寫過厚厚的書。
現在我想,人不能到晚年才想到做鞋匠。這時他已年老眼花,縫不了幾針了。原來,托爾斯泰只是接近了常識,接近了一個樸素的思想,他是為一個境界而不停地縫合。
作家最終的結論,或者身體力行在做一樁謀生的事,如同峰頂的火焰那樣,在那里詩意般地燃燒。托爾斯泰也在燃燒,在那個縫鞋匠的內心,在淡泊和默默無聞的縫合中。這和卡夫卡希望焚燒自己的書,道理是一樣的。
因為他們是作家,他們這么說恐怕別有深意。不是真的焚燒,一團虛幻的活的火焰,照亮了作家的身姿,因而他們是活的。卡夫卡微弱的聲音,表達了一個靜悄悄的念頭,在我看來表達了某種轟響,表達了對自己寫作生涯的總結。卡夫卡是一個至死不忘寫作的人。
隱語
1
我的妻子是我生活的牧師。
她在產后的床上說:“我要喝一碗魚湯。”這似乎是發自遠方的聲音。我被喚醒了,受這句話的引導,我知道了菜場的位置,知道了判斷魚是否新鮮要看魚鰓。在這個妻子要喝魚湯的黃昏,在這個世界上,所有的魚都不知去向。
如果你現在的菜籃子里只有幾根蔥,你卻離開了菜場,那么,我會猜測,一定有一條魚在家中砧板上等著你。幾根蔥竟然也能推動我沉重的精神活動。
我家里沒有魚,但我也買幾根蔥放在空蕩的菜籃子里,讓別人去想象。
2
現在我終于坐在小板凳上開始抽一支煙,為了配合休息,我還一面擺弄著火鉗。妻子在里屋聽到響聲問:“你在干什么?”我說:“我在抽煙。”“盆里的衣服洗完了嗎?”我又回答:“洗完了。”
我要抽一支煙,妻子每逢看見我坐下來,就總認為我把家務事已經全部忙完了。我抽煙,成了一個象征符號,成為可以理解的一天勞頓結束后的隱語,成為深不可測的深淵最堅實的底層,就像浪花撞到礁石上,它的喧響也只是分明在說,過一會兒我要抽一支香煙。這就是說,我已經被讀懂,被默認。我抽煙,妻子深知這隱語的含義,我結束了勞頓。但今天的情況是這樣:我抽煙,那盆衣服根本還沒有洗。我并不處在境界之中。
內心生活
1
因為,我的確感到我過的是一種內心生活。我好不容易越了雷池,開始進午餐,我受本能驅使吃了個午飯,我匆忙又回到我內心生活的黑暗里。
但是,我至今仍不明白,一個人的內心生活究竟是指什么。
一個屠殺者根據自己的愛好把另一個生命處理掉了,一個性欲者根據生命本源的邏輯不費事地性愛了,一個收割者因為身體強壯割了麥子,這些能稱內心生活嗎?是的,人在扭曲自然時,感到了自身的快慰,但是,屠殺一只動物總沒有屠殺一個人來得刺激。是的,我甚至也喜歡看人被扭曲的場面。我喜歡的東西,我追求的東西,能夠稱為內心生活嗎?
我的確不清楚人是如何被感動的。
2
一個簡單的拷問:他們為什么具有形象?
必須承認(樹木是否有內心生活我不知道),僅為勞動需要而設計出的勞動者的姿態,暗示著一種純粹工具式的姿態。這個工具式的姿態有著他自己的內心生活。
內心生活是懸浮在一切形象上空的空靈之氣,是維持姿態不至于支離破碎的無形力量,是靈魂。
詩是反駁
1
在那個年代,當你寫詩的手被手銬銬住時,你困惑了。
他們對于你的基本估價是對頭的。因為你表達了令他們不放心的東西,另外,寫詩的手沒準會拿磚頭小刀之類的玩意。寫詩的手雖說暫時是柔軟的,沒準也會長出適合撫摸任何堅硬物體的老繭。
詩是反駁。詩如果不以反駁作為它的動力,詩的命運只能是罪惡。當詩沒有強有力地認識到它與審判者對立時,詩人的陳述是一種懺悔。盧梭就是陷在反駁與懺悔之間的一位作家。
2
大師們為了追求和諧,從一切恐懼和震撼心靈的真實世界中掙脫出來,把白晝之光描畫成零星的散落,把一聲轟響描畫成悄然無聲,把歌聲埋葬,把一切苦難的姿態描畫成美學符號,把阻擋變為流暢。我在這流暢的波光中,脊背朝向天空,悄然流走。天空將永遠一片蔚藍。我不是大師,這不是我的和諧。但,這是我反駁的基礎。
3
反駁的實際意思是:在這個世界上總有一個偉大的母親,會承認我的卑劣行徑。但更為深遠的含義是,詩人問:“我們什么時候才能成為殺人魔王?”母親說:“孩子,你永遠達不到。”因為,他永遠達不到,他心中才有母親。
世界觀
1
世界觀是預先埋伏于草叢中的殺手,我走進了這個世界觀的領地。殺手從草叢中出來,擋住去路,我沿途往往要猝不及防地碰上好幾個世界觀。我要分別給每一位號稱唯一真理的世界觀,獻上些什么。獻上之后,他們在我背上烙下記號。他們都要求我只準留下一個記號,以表示我的整個身心僧侶似的僅獻給了一個世界觀。我從一個以上的奉獻中,多少懂得了什么叫作搶劫。
我說,我在前面已經奉獻了整個身心。第二個世界觀說:不行,你還必須再掏出些什么。我只得把已經奉獻過的整個身心,像拖尸首一樣拖到這邊來。
你知道靈魂是如何腐爛的嗎?就在拖來拖去的供奉之中。
2
世界觀,預先埋伏在那里,有如干涸的洼地,等待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水流向這里。所以才有大海。
空白之處
1
手持卡賓槍的德國人闖進畢加索的畫室,一塊畫布上呈現出肢體與肢體的分離。德國人問畫家,這是你創造的?畫家回答:這是你們的創造。
肢體的分離和變形在畫家的腦海里首先是想象的產物。在炸彈落到人們頭上之前,畢加索的表達是怪異的。他的精神探索早已在畫布上留下了空白,炸彈落下后分崩離析的肢體準確地飛濺到畫布的空白之處。藝術的確是他們創造的,是這個現實世界的創造。
2
現實生活是一切文學的主人,現實生活特定的命題有時往住會消失,但文學留下來了,每當現實生活即將從它的那些奴仆中退出時,文學總暗示著這是現實的臨終遺囑。
當一句結論似的臨終遺囑的意義變得模糊不清時,文學的生動性也跟著消失了。
3
一塊巨大的石頭從山坡上滾下來,我不會問這是為什么。只有當這塊大石頭砸到我的頭上,我才終于抬起頭來想,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學習生活
我拔牙,我感到痛,但我要忍住;妻子認為我有情人,我應該做出解釋;工廠里派人送來除名通知,我多少應該有點申訴;我沒有偷錢,我就應該顯得很自然,雙手自然地垂下;為朋友開追悼會,當然要悲痛;在車廂里碰到乘警搜查,我不是壞人,所以我不應該害怕。所有這些流行的情緒,我都得通過學習掌握它。
可以察覺到許多現代的謊言。別人能做到的,我為什么做不到。她殘疾了都能這樣,更何況我們呢?他忍受常人難以忍受的痛苦。機會均等,人人平等,不都是人嗎?你不妨試試,歡迎光臨,學會為止,負責教會。看上去困難,實際上沒什么難的。每一個人都有一顆心臟。學會生活吧!
我們是害蟲
卡夫卡寫道:“那只甲蟲的腦袋在地板上蹭了幾下。”愛清潔的甲蟲似乎在清理涂到腦門上的腐爛食物,其實這是甲蟲唯一的歌聲。我的唯一歌聲是“我們是害蟲”,是跟著殺蟲劑的廣告歌“光榮的來福靈”學來的。有幾只甲蟲翅膀里有嘶啞之聲,動作整齊劃一地舞蹈并歌唱著這一句,我也由衷地引吭高歌。忽然一陣彌天大霧溢出屏幕,歌聲被打斷,接著是“光榮的來福靈”蒞臨。
我的歌聲戛然而止,不是因為殺蟲劑噴霧來了,而是在我張嘴的時刻,兒子把香煙頭丟到了我的嘴里,并評價,唱的什么破歌。我正欲反目,才覺口中有異物。揍兒子也太費事了,我首先得追上他,還得找棍子,額外編織大打出手的臺詞,程序太復雜,我想想算了。
我并不十分懊惱,兒子的惡作劇癖好是我遺傳給他的。我曾經搶過鄰居家孩子手上的面包吃,孩子失去了面包在冷風里撒手號啕大哭,那盡情的號啕使孩子的整個身體僅剩下一張張開的嘴巴。這是吸引,我從地上撿起一塊煤核,輕輕放到他的舌頭上,等我跑開再回頭,那號啕仍未停止,舌頭下的黑點依然。
人的嘴巴里總是時常被冷不丁放些經不起咀嚼、如果是寫文章叫作經不起推敲的東西。嘴巴里頓生的異樣口感,我們開始還嚼嚼,用舌頭點探,皺皺眉頭在想,這是什么?啪的閉眼吐掉,睜眼察看再三。我要開始寫作了,我跟往別人嘴里扔煤核玩的惡劣行徑告別。
可是,我的父親說:“你成天看螞蟻上樹,談什么寫作。”我認為父親不懂,并不理會。
當我坐到桌前見飯就吃的關口,父親的見解在深化:“一個人不能自己養活自己,其他什么都談不到。”這句話有秘而不宣、不到萬不得已不該道破的革命含義。譬如我曾有機會同一個“詩壇新秀”在筆會期間的旅館內,為學術問題搞得面紅耳赤,幾近翻臉。隔壁的作協領導見這邊房間里嗓門大了就敲門。我們的爭吵停止了,作協領導說:“你們談,我是來聽聽的。”他靠在被子上,還脫了一只鞋,膝蓋屈向胸前,以添家常生活狀。作協領導在總結會上說:“兩個詩壇新秀的爭鳴我聽了,覺得很好。我支持。”這句話里有三昧:我本以為與我爭吵的詩友才是詩壇新秀,我早已是宿將,但在作協領導眼里,是“兩個”新秀。其次,他沒有聽到我們在說什么,卻可以說聽了覺得很好。再次,作協領導很懂得什么叫作“契約文化”。如果他說,我的寬容是朦朧派人物得以張揚的基礎,就必然難聽,這一般是在非翻臉不可的時候偶爾說說。
但是,毀約沒有文化。父親的責備,使我懂得了詩是反駁。
因此,我欲推開胸前養活自己的飯碗,然后站起身來,凜然地走人,以示拒絕接受這個唱了多少年的理論;妙就妙在,父親搶先一步奪得飯碗,鏗鏘有聲地將其擱到飯桌中央。我的凜然態勢慢了一步就為難堪。我沒有搶到正氣凜然的優先表達權。
請問,已經吃到嘴里的飯是不是也要跟著吐出來呢?我不能嘴里含著米飯說話,至少口齒也不清呀。米飯如果吞咽下去,恰好證明你得靠別人養活,或者吐到地上,更能讓人們清楚地看到,你究竟吃的是哪家階級的飯。我咀嚼米飯,用牙齒一粒一粒地磨礪,耳畔拂送“你至今仍在過著寄生蟲生活”的文化原理緒論。
從向一個孩子的嘴巴里扔煤核玩的那天起,嘴巴里的異物之感卻由我的咀嚼來推敲,米飯如煤核,我嚼出了從未領教過的陌生滋味。老婆還補白,你只配吃兒子呈上的香煙頭。詩是反駁者的一種歌唱,自然我就愛唱“我們是害蟲了”。
剝毛豆及其他
我的妻子說:“你不能什么事都不做吧!”她把一籃毛豆放在我眼前。
我的手摸向毛豆,一只只掰開,取出里面的果實,放到碗里。殼里的豆子有大有小,有的毛豆里還暗藏著小青蟲。我開始剝毛豆時,對如何剝,非常在意,希望趕快把這事做完。剝了一會兒工夫,我不再想剝毛豆的事,也不再觀察毛豆里的情況,我的全部精神狀態處于休眠之中。我忽然穎悟到此時我正依附在這個剝毛豆的動作之中,我對自已剝毛豆的動作已經毫無思慮,已經不再經過自己的頭腦。有時我剝出一只青蟲與果實一道甩到碗里,過了好一會兒,我才想起該把蟲子找出來,一時又翻尋不到,也就算了;有時,一粒較為飽滿的豆子落到地上某個陰暗角落,我傾下身撿起它。
在整個剝毛豆的過程中,我無所用心,根本不考慮如同帕格森所提示的“盡快完成”的意味是多么美妙。我依附在機械性的反復之中,偶爾彎彎腰。這道理也同人們在聽報告,把“要點”在本上記下的道理差不多,實在沒有什么過于艱深的渴望與期待能往我的骨子里去。
我如果急于忙另外一樁事,我肯定希望把眼下這件事趕忙做完。無論我頭腦里在“思考”什么樣的問題,只要此時我在忙著一個規定動作,思考的基礎都是非常堅固的。有人會說:這時候你感到頭腦可以全神貫注地考慮某一個問題,是因為你這時所干的事不需要格外動腦筋,不需要用心關照,這反駁自然我不會想不到。
現在,我假定,我置身于一個剝毛豆的環境中,我對我是如何處在這個環境及究竟如何已經不再考慮,這樣,我雖然身處這個環境,思想卻是自由的。這同實驗人員置身蚊咬、悶熱的環境中,卻全然不知地思考著科研命題的道理是一樣的。實驗人員,這時自然想不到他的“另一樁”科研命題,同樣也是依附在一個環境之上,他并沒有想到要改變什么環境。這就是說,他并不驚動環境。
除名之后
詩人因為寫詩,被工廠除名。這么說詩人應當到一個專門供養詩人的部門去。
專門供養詩人的地方,是一所老房子。走廊里堆放著蜂窩煤,廁所里的水流到走廊上,有幾塊磚頭墊在污水中。也不知是因為磚頭不夠,還是墊磚頭的是一個高大的人,所以磚頭的間隔很遠。我就這么三步并作兩步地通過這彎曲的小徑,徑直向管理詩人的辦公室走去。
辦公室里有一位胖胖的人和一個女青年,正在往什么作家證上壓鋼印。
我說明來意。胖胖的人說:“你的要求我們已經看了,但上面現在有新的精神,以后,原則上不再有專業作家。”
至此,幻想專門寫詩的線索斷了。但我又對那位胖同志說:“我到這個部門來不是為專門寫詩,哪怕掃掃地,為前輩作家管管收發,或者其他什么活,我都愿意干。”
胖同志說:“你的處境是令人同情的,但像掃地這類工作已經有人干了,而且前幾天,我們還辭退了一個清潔工,再就是,我們也不知道你是否真的熱愛清潔工這份工作。”
我說:“我一定盡職。”
胖同志說,我們可以把你的要求跟上面反映。當然,臨時幫幫忙還是可以的。
“我想掃一輩子地,然后安頓下來。”我吞吞吐吐地說了這么一句。
這時,我知道我的諂媚達到了極限。吃飯問題與其他問題,譬如說情欲問題完全不同。要解決吃飯問題,必須老老實實與人說話,任何想象都不能解決吃飯問題。而牽涉到情欲問題,有時往往在想象中,我已經圓滿地達到了。
我是個表演低眉順眼的新手。我繼續說道:“掃地原本就是我的特長,我在工廠就曾是個車間專職清潔工,掃地這份差事,依我看不僅要有點技術,而且還得有一點吃苦耐勞的精神。”
“那你為什么不在原來的工作單位好好干呢?”
“是這樣,他們認為我不適合在工廠工作,而且說我寫在黑板報上贊揚勞動的詩全是不誠實的,他們動了些點子,把我除名了。”
胖子這時好像想起什么,他說:“你是一個有成就的青年作家,我們很早就注意培養你(我說,我心中完全有數),假如真的要你掃地,怕是影響不好。”
“不,不,我活著,我掃地,我一定會樹立良好的影響。”
胖同志動情地說:“要你到這里掃地,違背了我們當時培養你的初衷。現在外面情況很復雜,真要你掃地,別人就會造我們的謠,說我們埋沒人材,難啊!”
我不知此時難在何處。我沉默了。
我出門,沒有辦法繞過那滿是積水的走廊。那些磚頭也不知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