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蠻莊安置樓還沒建成的時候，丁衛就告訴南蠻莊人，等樓房建成的時候，丁明就要回來結婚了，辦完婚禮，他就要和兒子一起去南方生活。

丁明從省城的師范大學畢業后，被保送去南方一所重點大學讀研究生，后來就留在了當地，去了一家報社當記者。丁衛年輕時最怕的就是，丁明長大以后，會像他媽蘇春花一樣，變成一個神經病，他做夢也不敢想，丁明竟然能考上大學，大學畢業后，還被保送上了研究生，南蠻莊不缺大學生，研究生卻只有丁明一個。南蠻莊沒人知道研究生研究的是什么東西，人們只覺得那一定是非常高深的學問，不然怎么會叫研究生呢？重點大學的本科生已經非常了得，重點大學的研究生自然就是更大的人物。父以子榮，丁衛一時間成了南蠻莊最風光的人，人們議論紛紛：

“一個神經病生的兒子都能考上研究生，我們的孩子怎么連高中都考不上呢？丁衛好福氣啊！”

“蘇春花還真讓丁衛娶著了，沒想到一個神經病生出了一個研究生。”

“早先，人們給我介紹過蘇春花，我知道她是神經病，就沒要。我要是知道蘇春花能生一個研究生兒子，我就娶了，哪能輪得到丁衛？”

“丁無名養牛，丁明成了研究生，當了大記者，兄弟倆都不簡單。”

“丁無名牛養得再好，終究不過是一個臭烘烘的牛倌，就像他改的名字一樣，是一個無名小卒，哪里比得上大記者？”

“千萬不要小瞧神經病，神經病生的兒子也許最聰明。”

……

丁明的婚禮定在齊城縣城區一個大酒店里舉行。他提前十幾天就回到齊城，籌備結婚的事情。丁無名看到，衣錦還鄉的丁明穿著一身筆挺的西裝，皮鞋亮得可以當鏡子照，就像自己當初結婚時的樣子。雖然在路上走上幾分鐘，丁明的西裝和皮鞋上就落滿了灰塵，但丁無名發現，他們最大的區別并不在于外表，而是內在，丁明再也不是那個和他一起抓螞蚱、一起在鐵路邊撿“寶貝”的兄弟了，以前，丁明有什么事情，都要問他這個大哥，然而現在，丁明說起話來滔滔不絕，好像世上沒有什么事情是他不知道的。丁無名感到有些失落，丁明說話的時候，他幾乎只能做一個聽眾，因為他根本聽不懂，就好像丁明是來自另外一個世界的人。丁明說：

“齊城再也不是我們小時候的齊城了，那時候，我們很窮，住在低矮的房子里，一年吃不了幾次肉，但是天空很藍，池塘里的水很清澈，河里一網能撈出好多魚。現在，人們變得有錢了，住上了樓房，想吃什么就買什么，可是天空每天都是灰蒙蒙的，池塘變成了垃圾場，河里一條魚也沒有。以前，咱們村里有無邊的田野，有成片的果園，果園里的瓜果是多么香甜。可是現在，到處是機器轟鳴的工廠，高大的煙囪里冒著黑煙，哪里還有田野和果園，連一棵果樹都沒有！事物變化倒也罷了，竟然連鄉音也快消失了。賀知章曾寫道，‘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在外地這么多年，我一直說家鄉話，可是回到齊城以后，我卻發現，齊城人都說，說普通話洋氣，齊城話太土，人們以說普通話為榮，以說方言為恥，小孩只會說普通話，根本不會說家鄉的方言。再過幾十年，齊城可能就沒有人再說齊城話了。這樣的齊城和外地還有什么區別？古人常慨嘆物是人非，現在卻是物人皆非。李白‘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我在外地經常會想到齊城，想起南蠻莊，可是回來以后，我簡直不認識這里了，這還是咱們的故鄉嗎？哪里還有一點故鄉的影子？”

“是，齊城和原來不一樣了。有時間的時候，你可以去云門寨看看，那里和咱們小時候的南蠻莊很像。”丁無名說。

“云門寨是哪里？”

“就是我媽的老家。”

“有時間一定去看看，不過那里不是我們的故鄉。我在江南的一本方志上找到了南蠻莊的起源，也就是南蠻莊人最早的故鄉。書上記載，康熙十三年，也就是公元1673年，湖南岳州丁家兄弟二人為避戰亂，攜帶家眷，遷居到了齊城，定居的地方正是我們這里。岳州就是今天的岳陽，丁家兄弟二人就是我們的祖先。根據村里老人的講述，我推算一下，到我們這一代，正好是第十代。岳陽在南方，南蠻莊和方家莊拆遷之后，變成了南方家園，這就是天意使然。這幾天，我就把家里分下來的兩套房子賣掉，以后我爸就跟著我去南方定居了。”

“你說南蠻莊祖先來自湖南岳陽，丁戊就是岳陽人，這真是一個巧合。有機會，我一定要去那里看看。”

“哥，你不就是丁戊嗎？”

“我還沒告訴你，我已經改名叫丁無名了。大爺不知道，他是有兒子的，他的兒子就是岳陽人，前些日子他來到這里認了親，還改名叫丁戊。既然他是丁家長子，叫這個名字就是理所當然的。我忽然間沒了名字，索性就改名叫丁無名了。”

“祖先從岳陽遷到了齊城，后代又無意間回到了那里。這就是天意，冥冥之中自有安排。有時間，我也要去看看這個南方的大哥。哥，你改名叫丁無名，這個名字再好不過，名字不過就是一個代號，無名才是真的有名。”

“是。”

“哥，你應該去省城找找大嫂，大嫂是一個好女人。”

“是，我已經裝修好了房子，是按照你嫂子喜歡的樣式裝的。等過些日子味道散盡了，我就去買家具和家電，也都按照你嫂子喜歡的樣子買，我要給她一個驚喜。”

“你是個有心人，大嫂一定會回來的。”

丁明的婚禮全部交給了婚慶公司承辦，盛大而隆重，婚慶公司的司儀主持婚禮，現場還有歌唱節目和小丑表演，與丁無名的婚禮迥然不同。坐在酒店的椅子上，看著眼前的情景，丁無名不禁想起了自己與黎若芳結婚時的場景，內心產生了愧疚之感，他覺得他們的婚禮太寒酸了，自己對不起黎若芳。

婚慶公司在酒店里搭建了一個巨大的舞臺，心形鮮花門上面寫著新郎和新娘的名字。丁無名看到，新娘的名字是方筱芯，他覺得這個名字很有意思，新娘和方曉蕊一樣也姓方，“筱芯”聽起來就是“小心”，怎么會起這個名字呢？舞臺前面是一條長長的紅毯，新郎將站在舞臺這一頭，新娘將在父親的陪伴下，站在紅毯的另一頭，等待新郎去迎接。新郎和新娘雙方的親屬分別坐在紅毯的兩邊，新人向舞臺中央走的時候，會與兩邊的親屬一一相認，并收下他們的紅包。丁無名準備了兩個紅包，一個是他的，一個是黎若芳的，每個紅包里有一千塊錢。

當身穿潔白婚紗的新娘出現在紅毯盡頭的時候，丁無名忽然發現，她有些眼熟，像是一個失散多年的朋友。丁明牽著她的手向舞臺中央緩緩走來，離丁無名越來越近，他終于看清了，新娘是方曉蕊！雖然他們已經有接近十八年沒有見面，但她依然是記憶中的樣子，如果說有變化，也只不過是長大以后變得更加成熟、更加美麗了而已。丁無名一時間不知所措，他不明白方曉蕊為什么會變成了方筱芯，又為什么會和丁明結婚。表演節目的小丑一邊跳舞，一邊將氣球折成各種形狀，送給婚禮現場的人。丁無名接過一個氣球，他真想自己也變成一個小丑。

丁明和方筱芯走到了丁無名的面前，丁明說：

“這是大哥，我們是一起長大的。大嫂在省城，沒有回來。”

方筱芯認出了丁無名，她說：

“你是丁戊啊，沒想到你是丁明的哥哥，還記得我嗎？我是方筱芯。”

“我當然記得你，方筱芯。不過，我不是丁戊，丁戊是南方的大哥，我叫丁無名。祝賀你們！”丁無名把紅包交給方筱芯，說，“這是我和你嫂子給你的紅包。”

方筱芯接過紅包，沖丁無名微微一笑，丁無名也沖方筱芯點了點頭，似乎他們從未改過名，上小學時他們就是方筱芯和丁無名。

那一天丁無名喝得酩酊大醉。晚上，他夢到了方筱芯，那是中學時代的方筱芯，她騎在一頭牛的背上，丁無名從來沒見過這么大的牛，他跑到牛的身邊，方筱芯轉過頭來，變成了黎若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