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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邁阿密

  • 乾道坤道
  • 趙德發
  • 19260字
  • 2019-01-21 14:21:34

石高靜將大師兄應高虛從機場接到邁阿密西郊的時候,并不知道在此后三天之內,印州城隍廟住持江瑞篆道長的讖言要全部應驗。他后來才明白,其實大師兄一路上都在心里念叨那四句讖言,所以當他指著大片住宅中的一座獨棟屋說,那就是崇玄道院時,大師兄馬上念出了讖言的第一句:“廟不像廟。”

他當時認為,師兄是說崇玄道院分明是一座民宅,如何能成為中國全真道南宗祖庭的下院。他一邊停車一邊笑:“哈哈,師兄認為應該在這里再建一座逸仙宮對吧?你師弟建不起呵。再說,傳道不在形式而在內容。美國有許多宗教場所,都是設在普通建筑里面的。”

應高虛點點頭,隨手提上她的藍布包下車。她站在那里打量一下崇玄道院,又瞧著一條紅布橫幅皺起了眉頭。那條橫幅扯在道院前面的兩棵棕櫚樹之間,用中英兩種文字寫著“老子天下第一”這句話,正被這里特有的溫暖海風吹得飄飄搖搖。她指著橫幅問師弟:“老子天下第一?這個‘老子’指的是你?”石高靜笑道:“高靜豈敢自稱老子?指的是太上呀。”應高虛說:“太上講,‘不敢為天下先。’你怎么敢這樣大吹大擂?”石高靜說:“太上那么講,體現了他的虛懷若谷。可是,他的偉大思想,他對人類的卓越貢獻,就是別人無法比擬的呀。”應高虛說:“別人無法比擬,咱也不能這么吹吧?你這么做,太上肯定會怪罪下來的。快把它撤了。”石高靜說:“師兄,這橫幅已經掛了好幾年了。我把這個口號打出去,也容易引起西方人的注意。他們走到這里一看,哦,天下第一?真的假的?就有人進來瞧,就有人成了道教徒。”應高虛說:“我不管你掛了幾年,也不管你起了什么作用,反正我不愿看見它。”石高靜見師兄如此認真,只好去房檐下拿過一只凳子,踩上去把繩子的一端解開。橫幅于是悠悠落地,斜躺到茵綠如氈的草坪上。

道院里走出五六個人,有白有黑。石高靜向師兄介紹,平時經常有道友來這里學習、修煉,今天這幾位是來打坐的。他用英語向道友們說:“應道長到了,你們還不快來拜見!”道友們向應高虛拱手抱拳,用生硬的漢語說一句“道長慈悲”,齊刷刷地跪下磕頭。應高虛向他們還禮道:“慈悲,慈悲。”做著手勢讓他們起來。

一個白人女孩起來后,給了應高虛一個結結實實的擁抱:“你是我見到的第一個中國女道士,我今天太高興啦!”

石高靜把這話翻譯給師兄聽,并向她介紹,女孩叫露西,法名路嗣真,學道已有三年。應高虛打量著露西說:“你的眼珠子怎么這么藍呀?像江道長那頂莊子巾上的帽正。”石高靜知道,江道長喜歡戴莊子巾,而莊子巾的前面都綴有一顆玉石。他不便向露西講得太詳細,只向她翻譯,應道長說她的眼睛藍得像一顆寶石。露西立即瞪大雙眼,把藍色的瞳孔展現到最大限度,抬手指著向道友們嚷嚷:“寶石,快看我的寶石!”道友們個個都笑。

應高虛又問露西,喜歡不喜歡道教。露西做個鬼臉說:“非常喜歡!我想成為莊子描述的那種神人,皮膚像冰雪一樣潔凈,神態像處女一樣端莊,不吃糧食,當然,更不吃三明治、漢堡包,只是把風當作食物,把露水當作飲料,乘著彩色的云,駕馭著中國龍,在天空到處游玩……”她邊說邊做手勢,極其夸張。

一個胖胖的黑人婦女結結巴巴地講了一通。石高靜說,這位道友是危地馬拉移民,叫艾蕾娜。她的意思是,她不想做神人,只想求長生,如果能像師父的師父那樣,活到一百歲就好了。

應高虛說:“艾蕾娜道友你知道嗎?中國有部古書叫作《黃帝內經》,書上講,上古時候的人,都能活到一百歲左右。為什么呢?因為他們懂得乾坤大道,過一種純樸自然的生活。后來的人,到了世上忙忙碌碌,爭名爭利,甚至胡作非為,就減了壽數,不能盡其天年。所以,老子就教導人們自然無為,柔弱不爭;過節儉的生活,控制自己的欲望。如果能夠做到這些,加上修煉,就能實現長命百歲的愿望。”

道友們聽了石高靜的翻譯,都點頭稱是。

露西和艾蕾娜對應高虛的道裝產生了興趣,圍上來看她頭上的混元巾,看她的發式和簪子,看她的青布道袍和白布長襪,看她的綴有白布條的鞋子。她們問石高靜,中國道士為什么要穿這樣的服裝。石高靜向她們介紹:這是中國全真道士的服裝,不論乾道、坤道,也就是不論男道士、女道士,都差不多。混元巾是道士帽子的一種,圓圓融融,比喻混元無極大道;上身一件青布大褂,兩腿兩只白布長襪,寓意“一清二白”;穿著每只都有十條白布的“十方鞋”,意思是“千里訪明師,萬里求真訣”,喻意尋師學道不畏艱辛。

聽罷解釋,艾蕾娜問師父為什么不穿道士服裝。石高靜將他胖胖的腰身一挺:“哈哈,我是在家修行的道教居士,沒資格穿呀。”

露西看看應高虛那張尚顯紅潤的臉,向師父打聽她的年齡。石高靜說:“雖然道教內部有個規矩,叫作‘道不言壽’,就是不要向道士們打聽年齡,但我可以向你透露一下,我想我師兄也不會介意的——她今年五十二歲。”艾蕾娜說:“哦,比師父大四歲?看上去她并不老。”石高靜說:“南宗丹法就是神奇嘛。你和露西要珍惜應道長來美國這個機緣,向她認真學習女子丹功。”露西立即說:“對,我要向她好好學習,把那條紅色的‘龍’盡快殺死!”她揮起手掌,向自己的腹下做了個斬殺的動作。

石高靜從他那輛福特Taurus(金牛座,福特汽車的一款車型)的后備廂里拎出師兄的箱子,讓一位男性道友提進道院,他陪著師兄去看門邊的銅牌。見牌子上除了英文,還有“崇玄道院”四個漢字,應高虛說:“你把咱師父的名字用在這里,師父的在天之靈肯定高興。”她走進門廳,見正面墻上寫著八個大字“仙道貴生,無量度人”,又稱贊說:“寫這兩句話,最好。”石高靜說:“在國外傳播道教,就是要從‘貴生’二字下手,因為道教對此生的重視、對延長生命的追求與實踐,在世界宗教之林當中是非常獨特的。”應高虛點頭道:“對,尤其是南宗,在‘貴生’方面更有特點,更見功效。”

說罷,她走進了右邊的太清殿。這是由客廳改成的殿堂,正面是三尊坐像,像前放了中英文對照的牌子,正中是太上老君老子,兩邊是南華真人莊子和紫陽真人張伯端。應高虛在異國他鄉見到了祖師爺,熱淚盈眶,倒頭就拜。石高靜和幾位洋弟子也陪她磕頭。

等師兄起身,石高靜指著東墻說:“咱師父在那里。”應高虛一看,那邊果然掛著師父翁崇玄的大幅照片。師父白須當胸,目光深邃,好像要向他的弟子交代什么。應高虛過去深深一揖,嗚咽著叫一聲“師父”,三禮三叩。拜畢起身,她抬手擦去眼角的淚水。

石高靜又讓師兄看南墻上貼著的圖片與文字。應高虛雖然看不懂英文,但一看照片就明白,那是在介紹中國道教的歷史。西墻上還有一些照片,則是展示道院搞的一些活動:祭奠老子儀式、收徒儀式、集體站樁、集體打坐等等。應高虛邊看邊點頭:“師弟你在美國建起道場,收了這么多洋徒弟,真是可喜可賀!”

石高靜說:“現在,Made in China,就是‘中國制造’,在日用品方面幾乎供應著整個世界。道教也是‘中國制造’,是一項偉大的文化成果,也應該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都了解。《老子》一書,目前在全世界有二百五十多種譯本,數量僅次于《圣經》。可是由《老子》育化出的道教,在世界上卻沒有多少影響。我想通過這所道院,讓西方人了解道教文化,理解和接受祖師爺的那些思想和智慧。”應高虛笑道:“所以,你就打出了‘老子天下第一’的旗號?”石高靜說:“師兄快別提這事了,我知錯改錯還不行嗎?”應高虛說:“盡管那個提法不妥,但師弟這些年來的操持可謂功德無量。”石高靜說:“這要歸功于咱師父。如果當初他不收我為徒,我今天早成了資深冠心病患者了,還辦什么崇玄道院?”應高虛說:“是呵,那年你在杭州見到師父,真是殊勝之緣。”

露西走近石高靜,問什么時候能向應道長學習女子丹功。石高靜說應道長坐了一夜的飛機,肯定累了,另選時間吧。他讓道友們繼續打坐,自己則領著師兄走出太清殿,穿過門廳去了另外一邊。

這邊是生活區。有客廳、廚房、衛生間,還有好幾間臥室。應高虛笑道:“你這‘廟’很大呀,花多少錢買的?”石高靜說:“四十二萬美元。”應高虛說:“合人民幣三百多萬呢。你真有錢!”石高靜笑道:“我哪有這么多,靠銀行按揭貸款呢。”他倒了一杯水遞給師兄。師兄喝了幾口,說想打打坐,歇息一下,石高靜就把她領到了一間臥室。

這間臥室向陽,窗外是一棵榕樹,枝干上垂著長長短短的氣生根。石高靜關上窗子,見師兄正看著床前那只繡有太極八卦圖的坐墊發怔。他問師兄怎么了。應高虛看看手表說,現在是中國的寅時,美國的申時,她不知道按什么時辰修煉。石高靜說,應該按申時,因為陰陽時刻是根據太陽的腳步制定的,地支的十二個時辰應該按當地時間算。應高虛說:“那好,我就按申時修煉。”石高靜便走出臥室,去了廚房。

露西腳步輕輕地來到了這邊。她見石高靜正在切菜,問要不要她幫忙。石高靜說:“謝謝,不要。我給應道長做中餐,你不會。”

露西卻不走,她用碧藍的眼珠定定地瞅著石高靜說:“師父,我遇到麻煩了。”石高靜停下手,問她遇到了什么麻煩。露西說:“利迪正在珊瑚城堡絕食,已經兩天了。”石高靜知道利迪是露西的男朋友,曾經跟著她來過道院,但并沒和露西一起學道。他問利迪為何絕食。露西告訴師父,利迪的性欲過于強烈,整天纏著她做愛,讓她的修煉受到嚴重影響,所以她決定和利迪分手。可是利迪不干,把自己比作失戀的李特斯奈克,到那個俄羅斯人建造的城堡絕食,聲稱露西不和他重歸于好他就餓死在那里。

石高靜當年剛來邁阿密的時候游覽過珊瑚城堡。那是一個愛情傳奇的見證。城堡的主人李特斯奈克1887年出生于俄羅斯,青年時與少女安娜·薩哥弗茨邂逅,為姑娘的麗質傾倒,不久,他們雙雙墜入情網。可是在新婚前夜,新娘卻突然離棄了他,投入另一個情人的懷抱。這讓李特斯奈克痛不欲生,遂離家出走,到美國佛羅里達州定居。從20世紀20年代起,他在住所附近的巖床上鑿下一塊一塊巨大的珊瑚石,用它來建造一座城堡,奉獻給心愛的人,寄托自己的眷戀之情。經過二十年的艱苦努力,城堡終于建成。它浩大空曠,怪石林立,那些廳堂、噴泉、石雕,無不精巧玲瓏,使人仿佛置身于撲朔迷離的仙境。其中有一心形珊瑚石桌,重達五千磅,被人們認為是世界上最大的“情人心”。然而,李特斯奈克在這里一直沒有等到他的心上人出現,于1951年六十四歲時黯然離世。此后,這座珊瑚城堡就成為邁阿密的著名景點,被許多人認為是堪與印度泰姬陵媲美的愛情建筑。石高靜當年在那里游覽的時候,就為城堡主人的這份壯舉而震撼,也為自己當年離開初戀情人榮安鳳的決絕行為而內疚。

他問露西:“你沒好好勸勸利迪?”露西說:“我給他打了無數次電話,他不聽,非讓我回到他的懷抱才行。可是他那個懷抱是什么?是熊熊燃燒的欲火之爐,會把我學道成仙的理想燒成灰燼的呀!師父,請你勸勸他好嗎?”石高靜想了想說:“好的。”露西急忙掏出手機,撥通后遞給師父。

石高靜剛把手機放到耳邊,就聽見一個男聲急切地說:“露西!我的小甜心!我已經餓得不行了,等于死掉了百分之八十五,你快來救救我!”石高靜說:“利迪先生,我是露西的師父。”利迪驚叫道:“石?是你?我不聽你的,我要和露西說話!”石高靜說:“利迪先生,露西已經把你的行為告訴了我。我希望已經死掉了百分之八十五的你冷靜地想一想,不要為難露西,也不要折磨自己。你要明白,露西是一個道教徒,你要尊重她的信仰和生活方式……”利迪打斷他的話大嚷大叫:“不,不!露西以前不是這樣的。她和我一樣,是一個基督徒,信上帝,不信你們的老子!是你用一套中國鬼話把她俘虜去的。石,我恨你!你趕快放開露西,把她還給我!”石高靜說:“我記得,《圣經》里講過這樣的話,‘凡事謙善、溫柔、忍耐,用關愛之心互相容情’。還說,‘當止住肝火,離棄悻悻’。利迪先生,請你息怒好不好?咱們心平氣和地談一談……”利迪咆哮道:“我無法息怒,我不和你談!我只要露西!你讓露西接電話!”石高靜無奈,只好將手機遞給露西。露西接過后說:“利迪,你聽我的,趕快離開珊瑚城堡回家,別再這樣胡鬧下去。”然而利迪不聽,依舊嚷嚷著叫她過去。露西只好把手機關掉,用一雙藍眼睛看著師父,目光里滿含了無奈與憂愁。

應高虛悄悄出現在廚房門口。石高靜急忙向她道歉:“師兄,對不起,剛才我們說話聲音太大,把你吵醒了。”露西也向她鞠了一躬,連說“Sorry(對不起)”。應高虛說:“不是因為你們,是我換了地方入不了靜,干脆起來了。”

在太清殿里的幾個道友過來,說時間不早了,該回家了。露西嘆口氣,就跟他們一起向師父和應道長告辭。

應高虛送到門外,看著他們各自開車離去,便在門前開滿各種花朵的道路上來回走動,并打量著周圍的景物。等到師弟出來叫她吃飯,她喃喃地道:“廟不像廟,藍眼人笑。”石高靜說:“廟不像廟,藍眼人笑?哈哈,師兄你真會概括。不錯,崇玄道院就是這么個樣子。”應高虛說:“這不是我的概括,是江道長說的。”石高靜詫異道:“江道長說的?他給你猜測過這里的樣子?”應高虛說:“他還有兩句話呢。”石高靜問是什么話,應高虛說:“我不懂,估計你也不懂,就不說了吧。”

回到屋里,應高虛見餐桌上擺了四個素菜加兩碗米飯,欣喜地道:“素齋飯呀?太好了!我在飛機上吃面包,讓黃油熏得頭疼。”她坐到桌邊,用筷子夾起一塊竹筍問:“美國人也吃這東西嗎?”石高靜說:“不吃。我從華人超市里買的。”

應高虛一邊咀嚼一邊端詳著石高靜說:“十三年沒見,師弟胖多了。你原先是個國字臉,現在快成圓臉了。”石高靜笑道:“是呵,我這肚子也鼓起來了。美國的面包很可怕呀。當然,我的胖,也和整天坐著上班有關系。”應高虛問他上班干什么,石高靜說,“搞HGP(人類基因組計劃),就是給人類基因組DNA(脫氧核糖核酸)測序。這事說起來很復雜,抽空再給你講吧。咱們先商量一下明天的慶典。”他向師兄講,崇玄道院成立十周年慶典定在明天上午十點,地點在邁阿密海灘,議程一共四項:集體站樁,師兄講話,美國道友代表發言,集體打坐。整個活動由他主持。應高虛首肯,沒有異議。

石高靜看著應高虛的臉,試探著說道:“師兄,你修煉得好,明天把師父教的絕活露一手吧?”應高虛笑了:“我哪有什么絕活。”石高靜說:“師父十八年前在杭州露的那一手,讓心電圖出現直線,你不是也能做到嘛。”應高虛說:“只要修煉到家,誰都能達到那個地步,你也應該行的。”石高靜說:“我不行,我道業太淺。你是老修行,去年我在電話里問你成了沒有,你說差不多。”應高虛沉默片刻,又搖頭道:“不行,祖師爺們講過,不能以術炫人。”石高靜說:“是不能以術炫人,可是,展示奇術絕技,也是光大道教、接引道徒的有效手段。古時許多祖師都這么做過,譬如呂祖呂洞賓,這方面的傳說比比皆是。當年我不就是在杭州看了師父的表演,才追到瓊頂山拜他為師嗎?師兄,明天就這么辦吧!”應高虛沉吟片刻道:“你讓我再想想。”

吃完飯,又說了一會兒別的,石高靜見師兄打起了呵欠,就讓她洗個澡去休息。他起身去浴室把熱水放好,并找了一套睡衣給她。

師兄走進浴室,石高靜則回到了自己的臥室。他上網收發電子信件,為道友們答疑解惑。把這件事情做完,他順手摸起桌上的一本《我看〈參同契〉》讀了起來。

這書是他經常認真研讀的,今晚他再次捧起,對南懷瑾先生的敬意又升騰于胸中。他想,南老把儒、道、釋三家打通,對三教經典都能講個透徹,真讓人有高山仰止之感。拿這一本來說,兩千年來一直被人稱作“天書”的《參同契》,在他的闡釋下變得明明白白,淺顯易懂。

他讀著讀著,又看到了這一段:

“心君處中”,念頭發動了,“以制外”,就是氣住脈停了,清靜了,呼吸之氣也停掉了。清靜再深入一點,血液的流動也寧靜下來,心電圖的測量也都是平的了,只是偶然動一下……

此刻,石高靜自然而然地想起了第一次見到師父的情景(那時他還用著自己的俗家名字——石健)。二十年前,他正在杭州大學念書,得知一個氣功觀摩表演會要在西湖旁邊舉行,就懷著好奇心去了。一進會場,他就注意到在前排就座的一位老道士鶴發童顏,氣度不凡,一副仙風道骨的樣子。老道士用一字巾扎頭,頭上插了一根龍頭木簪。表演開始后,各路好漢紛紛登場獻藝,有用耳朵聽字的,有隔空取物的,有發功治病的,有用意念感知別人思維的,讓觀眾看得瞠目結舌。石健對這些將信將疑,因為他憑直覺就意識到某些人的表演有魔術的成分。后來,主持人把那個老道士請到了臺上,石健這時才知道他是在印州瓊頂山隱居修煉了幾十年的翁崇玄道長,全真道南宗傳人。老道長上臺后也不多說,只是笑瞇瞇地坐下,讓人給他做心電圖。等到結果出來,記錄紙上的直線讓在場的人驚嘆不已。主持人講,這就是道教南宗傳人的真功夫。不過這種功夫只是道教文化的汪洋大海中泛起的一小朵浪花,大海中蘊藏的好東西還多著呢!

從那以后,他就迷上了道教文化,大量閱讀有關書籍。他漸漸領會了老子、莊子的思想,知道了什么是道教,也明白了為什么魯迅會說出“中國的根柢全在道教”這句話。

歷代高道的著作中,有一個理念給了他極大鼓舞:“我命在我不在天。”他那時正為自己的“命”深深擔憂,因為高脂血癥家族遺傳的原因,他的祖父、父親、伯父都在四十多歲時因冠心病去世。家族之“命”、個人之“命”,讓他才二十來歲就有黃泉日近的感覺。他想,“我命在我不在天”,這話說得多么豪邁,直叫人熱血沸騰啊。儒家講,“生死由命,富貴在天”,而道家卻認為人的年壽之長短決定于自身,并非決定于天命。如果“性命雙修”,也就是精神與形體同時修煉,并且持之以恒,是完全可以延長壽命的。他還讀到,北宋紫陽真人張伯端創立的南宗,以“先命后性”的修煉方式著稱,其丹法強調“返璞歸真,以簡馭繁,慢中求快”,效果顯著,所以南宗祖師們普遍長壽。他聽人說,那天在氣功觀摩表演會上看到的南宗老道士,已是百歲高齡,這有力地證明了南宗丹法的神奇。他想:我也學道去,我要把南宗丹法學到手,來改寫我的DNA里的那個“生死簿”!

于是,那年暑假他沒回家,獨自去了印州瓊頂山,向翁道長表明學道的心愿。翁道長給他講道,教給他修煉的方法。他從此開始了丹道修煉,二六時中每有空閑,都是端坐于蒲團之上。這年冬天,翁道長正式收他為徒,并賜他法名“石高靜”。依照師父的傳授,他以身體為爐鼎,遵循“筑基、煉精化氣、煉氣化神、煉神還虛”之步驟,期冀被每一個煉家子都渴望擁有的那顆內丹在他的腹內早日結成。一天天下去,他漸漸地精滿、氣足、神全,越來越深入那個“眾妙之門”,體會到了諸多的奇趣與妙處。

石高靜手捧南先生的著作想,氣住脈停,在一般人看來不可思議,那卻是丹功修煉達到一定水準所出現的必然現象,不應該當作“術”向人展示甚至炫耀的。可是,為了讓洋人信服道教,我應該對師兄再做動員,讓她明天一定當眾表演。

讀書讀到子時,他又一如既往地打坐修煉,丑時將至才上床睡覺。

他是被師兄的敲門聲驚醒的。睜眼看看,窗外天光明亮,就急忙穿衣開門。門外的師兄尚未梳洗,首如飛蓬,面色也略顯灰暗。師兄說:“師弟,我聽你的,今天去表演一回。”石高靜立即高興地擊掌道:“善哉!師兄的表演,一定能給慶典活動增光添彩!”應高虛說:“能不能成功,我還沒有底呢。你叫人帶機器過來,我先試一試好嗎?”石高靜說:“好,我馬上叫老任過來。”

打完電話,他向師兄講,那個老任叫任由,武漢人,九年前來美國留學,后來在邁阿密開中醫診所。任由得知他辦了道院,經常過來參加活動,還為道友看病治病,時間長了就成為道院的骨干。二人剛吃過早餐,一個上唇蓄一抹黑胡子、臉上泛著油光的中年華人開車過來,還抱著一臺小型心電圖機。打過招呼,應高虛問他在哪里學過中醫,任由笑了笑:“我沒學過中醫,學的是西醫。”應高虛甚感詫異:“那你為什么不開西醫診所?”任由說:“中國人到美國開西醫診所?喝西北風去吧。搞中醫,還能唬他們兩下子。”石高靜說:“你不能光靠唬,要拿真本事出來。”任由說:“那當然。中醫經典我天天啃呢。哎,石院長,在哪里給應道長測?”石高靜說:“就在沙發上吧。讓應道長用坐姿,你看行嗎?”任由說:“用坐姿不太準確,但是,只測心電圖成不成直線,這個姿勢也可以。”

任由把心電圖機安好,應高虛盤腿坐到了沙發上。她解開道袍,拿起一個個電極,按照任由的指點從汗衫下面安在了相關部位。等到任由把她手腕、腳踝上的電極安好,石高靜問:“師兄,可以了嗎?”應高虛說:“等到我微笑的時候,再開始測量。”而后閉上眼睛,似睡非睡,面無任何表情。

過了幾分鐘,應高虛的眼角、嘴角慢慢抬高,漸漸現出微笑模樣。石高靜抬手示意,讓任由開動機器。心電圖機嗡嗡地響過片刻,記錄紙吐出來了。任由俯身一看,立即驚嘆道:“奇跡!真是奇跡!”石高靜見紙上的線條果然又平又直,沒有一點點波動,便向已睜開眼睛的師兄豎起大拇指:“師兄高明,今天肯定會轟動的。”應高虛帶著羞容整整衣服,說:“要什么轟動效果,只要不給瓊頂山丟臉就好。”任由說:“肯定不會。我從中國到美國,從沒聽說過活人的心電圖會是直線。”

半個小時后,兩輛車穿過市區,來到了邁阿密海灘。應高虛看見蔚藍的大海、高高的椰樹、白色的沙灘,以及沿岸那些建筑物,興奮地說:“真漂亮,真好看。”石高靜說:“邁阿密海灘是全世界著名的休閑旅游勝地,就連美國人也常到這里度假,就像中國的海南。”應高虛看著車窗外面的游人說:“什么顏色的人都有呵。”石高靜說:“是啊,不只是游客,連居民也是來自世界各地,尤其是中美洲、南美洲。美國佬聲稱,邁阿密是中南美洲的首都,夠狂妄的吧?”

石高靜的手機響了起來。他聽見露西帶著哭腔說:“師父,你快來救我!利迪不讓我去參加道友聚會!”石高靜很吃驚,問她在哪里,露西說她在珊瑚城堡。石高靜立即開車離開海濱大道,向市中心疾駛而去。他對師兄講了露西遇到的麻煩,師兄說:“看來中國、外國都一樣,無論誰學道,都會遇到業障。”

到了珊瑚城堡門前,石高靜發現露西的藍色甲殼蟲轎車果然停在那里,但里面沒人。他把車子停下,走出來四下打量時,遠處一輛灰色保時捷的車門突然打開,露西披頭散發地跑過來,撲到石高靜懷里哭道:“師父,利迪把我攔在這里整整十二個小時……我昨天夜里怕他餓壞,來給他送東西吃,還和他做愛,但他讓我保證永遠不和他分手。我不答應,他就一直不讓我走。”石高靜拍著她的后背說:“好了,現在他已經放了你,咱們走吧。”露西就抹抹眼淚,去發動自己的車子。

石高靜看看那輛保時捷,見那個長著碩大鼻子和棕色頭發的年輕人正恨恨地向他豎著中指。應高虛問,那個青年豎中指是什么意思?石高靜說:“那是西方人最具污辱性的手勢。”應高虛說:“呸,那人真可惡。”她又問露西是干什么的。石高靜一邊開車一邊說,露西是銀行職員,紐約大學斯特恩商學院的畢業生,那年他去辦理房貸時與她認識。露西在大學里讀過英譯本《老子》,從此被東方文化吸引,得知她的客戶是老子的信徒,感到格外親切,隨后便跟著他學道修道。

應高虛聽罷感嘆:“想不到,在美國還有這樣的神仙種子。”

石高靜說:“所以我要堅決打敗利迪,保護好這顆種子!”他從方向盤上舉起一只拳頭,向師兄晃了晃。

回到濱海大道,慶典會場很快到了,石高靜、應高虛、露西下車走向沙灘。那里,一條紅布橫幅已經系在了椰樹上,上面用中英兩種文字寫著“慶祝崇玄道院成立十周年”,旁邊聚有二三十個穿白綢唐裝的人,其中西方人居多。他們發現了石高靜和應高虛的到來,一齊向他倆拱手,用漢語高喊“無量壽福”,二人拱手還禮。石高靜指著師兄用英語說:“各位道友,這位女士就是我經常給你們講的應道長!”道友們熱烈鼓掌,有幾個還跪下磕頭。應高虛急忙抬手示意,讓他們起來。

一個臉色通紅、頭發雪白的中年男人說:“應道長,聽師父說你要來邁阿密,我們一直盼望著呢。”石高靜將他的話翻譯給應高虛聽,并介紹說,這是最早跟他學道的麥高,職業是中學教師,業余時間擔任道院的副院長,許多事情都靠他張羅。應高虛向他點頭微笑:“麥高先生,感謝你為道教所做的一切。”麥高說:“不用感謝,都是我自愿的。因為我想讓更多的人知道,世界上曾經有老子這樣一個偉大的思想家,他對宇宙的洞察,他對人類的告誡,在今天還不過時,還很重要。如果人類都能懂得順其自然的好處,不要忙于那些瘋狂的甚至惡意的競爭,這個世界就會美好起來。具體到一個人,如果按照老子教的方法修身養性,他能變得身心健康,甚至長生不老。”應高虛說:“你說得很對。大道無處不在,在天,也在人;在身,也在心。只有長期修習,才能從直覺和沉思中徹悟大道,讓生命得到升華。你們要在石院長的帶領下好好學習,認真修煉。”麥高和其他道友連連點頭。

艾蕾娜拉著一個乳房大如兩個足球的黑人女青年走過來說:“師父,這是我的朋友海倫。她今天想過來問一下,她做過隆胸手術,還能學習女子內丹術嗎?”男道友都看著海倫的胸部發笑。一個黑人小伙子大搖其頭:“No!No!”石高靜說:“是不行。老子講,道法自然。她要練習女丹,應該把里面的硅膠取出來。”一聽這話,海倫驚叫起來:“No!No!”用手護著兩個巨球跑掉了。道友們瞧著她的背影大笑。

石高靜看看手表,讓麥高帶領大家站樁。幾十位道友馬上面向太陽排成方隊,每人占據約兩平方米的地盤。任由用手提式音響設備放出舒緩動聽的中國絲竹樂曲,道友們直立合目,兩腳分開與肩同寬,雙手自胸前抬起成抱球狀,屈膝微蹲,久久不動。

這個穿著清一色唐裝、姿勢奇特的群體,很快引來了許多游客圍觀。有人說:Kungfu(中國功夫)!Kungfu!

任由向他們解釋:這不是中國武術,是中國道教養生術。等一會兒,剛從中國來的女道長還會有精彩表演。聽他這么講,有許多人駐足觀看。

又有一些道友趕來,其中還有從亞特蘭大、奧蘭多等城市開車過來的。看看道友已經來了五十多個,圍觀者有了一大片,石高靜抬手示意一下,任由就讓音樂漸漸變弱,慢慢停下。道友們收功,睜眼,轉身面向石高靜和應高虛。

石高靜拿過麥克風講了起來:“各位道友,女士們,先生們,上午好!我是石高靜,邁阿密大學人類基因工程研究員、博士,同時也是道教徒,崇玄道院的院長。今天我們要在這美麗的邁阿密海灘上舉行崇玄道院成立十周年的慶典活動,感謝各位光臨!光臨這次活動的,有一位十分尊貴的客人,就是這位應高虛女士。她是中國全真道南宗祖庭瓊頂山的住持、龍門派的第二十七代傳人。她從很年輕的時候就信奉道教,二十多年前去瓊頂山拜翁崇玄老道長為師,刻苦修習道教南宗的內丹術,現在已經卓有成就。請她給大家講話!”

在道友及圍觀者的熱烈掌聲中,應高虛接過話筒,帶著羞容開口了:“謝謝各位道友。我從中國來到這里,看到我師弟辦的道場紅紅火火,有這么多的道友學道修道,我感到非常高興!可是,我高興的同時又感到慚愧,因為,我住持的瓊頂山道觀目前很不景氣,遠遠比不上這里……”

石高靜打斷了她的話:“請師兄等一等,我要給你做做翻譯。”不過,他在翻譯的時候只保留了前面,把后面的幾句舍棄了。

石高靜讓師兄介紹一下瓊頂山,應高虛講:“瓊頂山位于中國南方,總面積兩百多平方公里,主峰海拔一千八百多米,頂部長年有白云繚繞,就像堆滿白色的瓊玉一樣,所以就叫起了這個名字。瓊頂山有很多的奇峰、怪石、懸崖、瀑布,是中國著名的旅游勝地,王羲之、顧愷之、李白、蘇東坡、陸游等文化名人都在那里留下過足跡和作品。瓊頂山也是著名的道教名山,早在東漢時,著名道士葛玄就在這里修煉,創立了道教‘葛真君派’。西晉時,魏華存夫人在此修道,被后世尊為上清派第一代祖師。到了宋朝,張伯端在這里修煉,寫下了著名的內丹學著作《悟真篇》,開創了全真道南宗,被后人尊稱為‘紫陽真人’。那時,瓊頂山的中心道觀——逸仙宮是被皇帝賜名、由國家派人管理的,規模非常龐大,小一點的道觀和茅棚更是遍布全山。可惜,到了明清兩朝,這里的道教開始走下坡路,道觀多次被毀,道士越來越少。在我二十多年前上山求師的時候,整個山上只有三位老道士了……”

石高靜翻譯的時候,又把最后兩句做了保留。他大聲說:“應道長已經介紹了瓊頂山的道教傳統。各位道友,你們想看南宗傳人的真功夫嗎?”道友和圍觀者立即大叫:“Yes!Yes!”還有一些人連聲喊著:Kungfu!Kungfu!等到任由把心電圖機在桌子上放好,師兄到椅子上坐下,石高靜要求眾人安靜,一起見證奇跡的發生。

道友和圍觀者很快鴉雀無聲,都把目光投向了應高虛和那臺心電圖機。

任由幫應高虛安好電極,小聲說:“我等著你微笑呵。”

應高虛收腿盤坐在椅子上,手抱丹田,二目輕合。很快,她臉上現出微笑,任由急忙把機器打開。

石高靜緊張地守在機器旁邊,目光盯著記錄紙的出口。看見那紙吐出來,他也吐出了一口長氣,將嘴貼近師兄耳朵輕聲道:“成功了!”隨后,他撕下記錄紙高高舉起,“大家看看,應道長的心電圖是什么樣子的!”

眾人急忙圍過來觀看,觀看之后大呼小叫,連聲稱奇。露西還懇求應道長收她為徒,教會她這一手。

一個身穿T恤、骨瘦如柴的白人老頭舉手大聲說:“石先生,我能摸一摸這位女士的脈搏嗎?”石高靜說:“可以摸,但你要明白,她現在停止了功法,脈搏又會恢復的。”瘦老頭說:“你能不能讓她再做一次?”石高靜見來者不善,說:“一次就夠了,為什么要再做一次?”瘦老頭冷笑一下:“石先生,我是個工程師,從來不相信上帝,不相信佛,也不相信安拉,只相信科學。科學告訴我,一個活著的人不可能沒有脈搏。而你和這位女士如果打算讓我相信,就必須采用科學試驗的方法。”石高靜說:“用什么方法?”瘦老頭說:“你聲稱是大學的研究人員,應該知道,一個科學的結論,必須是在反復試驗并且獲得相同結果的情況下做出的。”

石高靜猶豫起來。艾蕾娜說:“師父,他既然提出這樣的要求,你就讓應道長再來一次。”在場的人,包括一些道友都說:“對,再來一次,再來一次。”

石高靜轉身問道:“師兄,這人想讓你再來一次,你看行嗎?”

應高虛早已看懂了那老頭的目光,搖頭道:“我覺得有點緊張,再做一次沒有把握……”

石高靜就對瘦老頭說:“對不起,做這個表演是要耗費很大體力的,在短時間內不能做第二次。”

瘦老頭搖頭大笑:“哈哈,我看出來這是個騙局嘛!女士們、先生們,你們不要相信他們,他們是中國來的騙子!”

石高靜憤怒了。他一只手拿麥克風,另一只手大幅度地揮動著:“我以人格保證,剛才應道長的表演是絕對真實的,絕不是在騙大家……”他對應高虛小聲說,“師兄,你再辛苦一回好不好?”應高虛遲疑片刻,再度盤腿合目。

任由和石高靜都緊盯著應高虛的臉,期待著微笑的出現。

可是,三分鐘過去,五分鐘過去,應高虛不但沒有微笑,反而隱隱現出焦慮神色。

有些人等不及了,嘰嘰喳喳開始議論。那個瘦老頭突然走到心電圖機旁邊,伸手一摁按鈕。任由慌張地說:“你怎么能動我的機器呢?”瘦老頭冷笑道:“你不動,我就來動。”石高靜面色鐵青,想把機器里的紙拿到手中,卻被瘦老頭猛地推到一邊。

瘦老頭把心電圖紙拿到手中,瞥了一眼,立即向眾人展示:“女士們先生們,這一回你們看見了吧?這彎彎曲曲的線條是什么?是這位女士真實的心電圖!剛才他們做的試驗,完全是假的,是一種魔術!”

“騙子!”“中國騙子!”……許多圍觀者,包括一部分道友,都一邊嘟噥一邊走了。

那個瘦老頭,將記錄紙往應高虛臉上一扔,帶著勝利者的姿態揚長而去。

應高虛將電極從身上一一扯下,低頭捂臉,坐在椅子上久久不動。

石高靜大聲喊道:“道友們不要走,我有話要說!”麥高、露西也大聲喊叫,讓道友們留步。一些道友便站在了那里。

石高靜突然覺得心臟忽悠一下,似乎在胸腔里蕩起了秋千。他下意識地捂住胸口,穩定片刻,才舉起麥克風說:“各位道友,剛才發生的完全是一個意外。我現在要告訴你們的是,應道長的表演完全是真實的,絕對不是魔術,更不是騙局。二十年前,在中國的杭州,我和應道長共同的師父翁崇玄道長,在第一次表演成功之后,就遭遇到這樣的質疑。你們猜,那個質疑者是誰?就是我!”

道友們驚叫起來。

石高靜接著說:“那時候的我,也信奉科學主義,也認為在這個世界上,不能通過科學驗證的事物就不存在,就是偽科學。所以,科學主義的信徒、年輕氣盛的我就向翁大師提出了質疑。當時,翁大師輕輕一笑,讓醫生再次測量。結果怎么樣?他又成功了!我呢,過了不長時間,就去瓊頂山拜見翁大師,成為他的徒弟。”

許多道友聽迷了,嘖嘖連聲。

艾蕾娜還是滿臉疑問:“那么,今天應道長的第二次表演為什么失敗了?”石高靜說:“應道長的第二次表演并沒有失敗,問題在于,她還沒有入靜,沒有進入閉息狀態,那個信奉科學主義的工程師就搶先開動了機器。”艾蕾娜說:“師父的意思是,現在應道長還可以向我們表演,對嗎?”石高靜見師兄還是捂臉呆坐,就說:“應道長昨天剛從中國過來,非常勞累,今天身體狀態不是太好。她要在美國住兩到三個禮拜。我想,下個周六我們在道院聚會的時候,她會再次向你們表演的。”

道友們興奮起來,表示下個周末一定到道院去。有的還說,要帶上自己的家人和朋友。

石高靜和麥高商量了一下,決定取消后面的道友發言、集體打坐兩個項目,宣布慶典活動到此結束。

回道院的路上,應高虛把身體往靠背上頹然一仰:“師弟,今天丟臉丟大了。”石高靜說:“你肯定是看見那個瘦老頭氣勢洶洶,心有點亂,遲遲入不了定。”應高虛說:“就是這個原因。”石高靜說:“你今天太累,狀態不好,下個周末讓大家再次見識你的成功。”應高虛蹙眉道:“你還讓我出丑啊?”石高靜說:“你休息一個禮拜,肯定沒問題。”應高虛說:“可是,我不想再表演了。”石高靜忙問為什么,應高虛說,她的心很亂。石高靜只好不再強求。

回道院后,師兄去了自己的房間,關上門不再露面。石高靜做好午飯,敲門喊她,她出來后萎靡不振,吃得很少。石高靜勸她別再為上午的事情煩惱,該放下的就放下。應高虛若有所思地點頭道:“是呵,該放下啦,該放下啦。”

石高靜向師兄講,明天他去上班,順便也請幾天假,后天陪著師兄外出游覽:先去離邁阿密不遠的迪士尼公園,接著沿海邊北上,逛完華盛頓、紐約,再去看尼亞加拉大瀑布……沒等他說完,師兄卻擺手道:“謝謝師弟的精心安排,可是我不去,我打算走。”石高靜非常吃驚:“師兄,你剛來兩天,怎么就要走呢?你早在電話里跟我說過,要在這里住十天半個月的。”應高虛說:“我現在改主意了。”石高靜問:“回去有事?”應高虛說:“回去反倒沒事,事在這里。哎,你不是讓我教女道友學女丹嗎?讓她們來吧。”石高靜說:“你太累了吧?改日好不好?”應高虛說:“沒時間了。你現在就讓她們過來。”石高靜只好打電話,讓露西和艾蕾娜馬上來道院。

等到兩位女道友過來,四個人到太清殿向祖師爺行過禮,各自尋個墊子坐下,應高虛就開始了傳授。她神情鄭重,語氣莊嚴:“《易經》講,‘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乾知太始,坤作成物。’《女金丹》講,‘天陽地陰,乾剛坤順。’乾坤皆具真元之氣,男女各具不死之身。只要心誠意靜,苦學勤煉,男女都能修成。不過,男子以精為本,女子以血為本,所以下手之處不同:男以煉氣為要,女以煉形為要;男子修成不漏精,女子修成不漏經。這就是祖師講的‘順則成人,逆則成仙’。等到腹中金丹結成,再加上廣立功德,就能長生久視,了道成真。”

石高靜把這些話翻譯給兩位女弟子聽。露西眨著她那雙藍眼睛說:“這些話,師父你已經向我們講過了。”

石高靜說:“你別著急,好好聽應道長下面講什么。”

接下來,應高虛講修煉女丹的一個個步驟:靜養化悉,知時煉形,斬龍立根,采取生藥,煉結還丹,會合胎息,調養出神,合道成仙。她講得非常詳細,從理論到實踐,再到每一個步驟可能出現的情況以及應對措施。講到一些涉及女性生理方面的內容,石高靜覺得有點不好意思,讓翻譯出現了停頓。但他轉臉看看師兄的表情,依然是那般莊重,明白自己是想多了,便馬上清靜心意,像在學術會議上宣讀論文那樣,把師兄的話譯了過去。

在應道長停下來喝水的時候,艾蕾娜對石高靜說:“師父,請你問問應道長,她的赤龍,也就是月經,是什么時候斷掉的?”石高靜轉臉問過,應高虛面不改色答道:“到瓊頂山的第三年,那年我三十四。”聽她這么說,艾蕾娜拍手驚嘆:“噢,赤龍真能斬斷呀?要怎樣修煉才行呢?”應高虛就詳細地講了起來,包括那些涉及女性生理的隱秘細節。

石高靜一邊翻譯一邊暗暗吃驚。他一是驚嘆師兄的道業有成;二是慨嘆與師兄因為性別不同,致使這種隱秘的體驗得不到交流。他想:師兄三十四歲那年,我已經拜過師父,經常去瓊頂山小住,卻很少跟師兄說話,對女丹更是一無所知,因為師父只傳給我男丹練法。到美國辦起這家道院,一些女道友也來參加,我只好憑借書上介紹的女丹練法向她們講授。然而,女丹的一些獨特之處,尤其是修煉中出現的一些特殊情況,有的女道友講出來,問我是怎么回事,我卻不太明白。我曾經打電話問師兄,師兄卻羞羞答答、吞吞吐吐,在最關鍵的地方欲言又止。今天,她為何把這些事情如此坦然地講出來了呢?

石高靜忽然明白,今天師兄的用心良苦:她與其說是教露西和艾蕾娜,不如說是教我。她要把自己修煉女丹的經驗統統告訴我,好讓我在美國收徒傳道呵!

他滿懷感激地拱手道:“謝師兄教誨!”

應高虛笑了一笑:“不用謝,你好好記住就行了。”

應高虛一氣講了三個多小時,直到黃昏時分才結束。石高靜起身要去做飯,露西提出,為了表達謝意,她請二位師父到中國餐館吃飯。石高靜說:“不行,邁阿密的中餐館里都是葷腥之類,應道長不能吃。”露西問:“去吃素食好吧?”石高靜點頭道:“好。”他向應高虛講,現在西方有越來越多的人吃素,這并非因為宗教信仰,而是出于健康、環保以及愛護動物的原因,有一些餐館經營的飯菜無肉、無蛋、無奶、無酒、非轉基因,是嚴格意義上的素食,國際上統稱為“VEGAN”。在邁阿密海灘第三街上有一家挺不錯,他經常到那里吃。應高虛卻說,今天晚上她不想吃飯。石高靜說:“應道長不吃,我也不吃了。你倆回去吧。”露西問:“你們難道不餓?”石高靜說:“餓一點沒關系,我和應道長曾經跟著師父學習辟谷,長達二十一天不吃東西。”艾蕾娜驚叫起來:“天哪,我簡直不敢相信!”

露西的手機上來了短信。她看了苦笑道:“唉,這一個一個都不吃飯了。利迪說,他要繼續去珊瑚城堡絕食,直到我答應他不分手為止。”石高靜氣憤地說:“你別管他,看他真有勇氣餓死在那里?”露西說:“對,我不管他,看他能夠堅持幾天!”

兩位女弟子走后,應高虛在一個墊子上坐下,讓師弟坐到對面,說她有話要講。石高靜坐下,看著她道:“師兄,你有話就說吧。”應高虛說:“我先讓你看一樣東西。”說著從兜里掏出一個紙片。石高靜接到手中看看,那是一張印州大酒店的菜單,立即笑了起來:“你讓我看菜單干什么?這里又不能點菜。”應高虛說:“你往邊上看。”

石高靜再看,就發現了上面用碳素筆寫的十六個字:

廟不像廟,藍眼人笑。

平曲試罷,簪子交掉。

石高靜不明白,抬頭問道:“師兄,這是誰寫的?什么意思?”

應高虛說:“這是江會長寫的。年前臘月二十一,市宗教局召開宗教界人士迎春茶話會,吃飯的時候我跟江會長坐在一起。我說:‘會長,過了年我要去美國看望師弟,請給我指點一下好嗎?’他沉默了一會兒,向服務員要來紙筆,給我寫下了這四句話。我問這是什么意思,會長笑而不答。今天上午,我突然明白了。”

石高靜再讀一遍這幾句話,心里咯噔一下,意識到其中大有玄機。前面的兩句好懂,是說我在這里辦的道院沒有國內道觀那樣的殼子,信徒多是藍眼睛的白人。這沒有稀奇之處,把這里的情況稍加猜想就能說得出來。稀奇的是第三句——他怎么能預先知道我師兄到這里會表演氣住脈停,改變心電圖,先是測出成功的平線,后又測出失敗的曲線呢?還有,第四句“簪子交掉”是什么意思?

這時,師兄已經抬起手來,把頭上的那根龍頭木簪拔下,雙手捧著,極其莊重地送到了他的面前。他心中驚慌,急忙推拒:“師兄,這可使不得,這可使不得!”應高虛說:“怎么使不得?江會長已經說得很明白了。”石高靜說:“你別信他的話。他是逗你玩的。”應高虛說:“江會長神機妙算,玄門內外都賓服他,他不會隨隨便便給我寫的。師弟,我真該交班了,你快接著!”石高靜還是不接,讓她快收起來。應高虛說:“你不接,我先交給師父。”她起身走到師父的遺像前面,把簪子恭恭敬敬放到供桌上,然后三禮三叩。石高靜見她這樣,也急忙過去和她一起叩拜師父。

禮畢,應高虛又說:“師弟,即使沒有江會長這話,我到你這里之后,也有了交班的想法。”石高靜問她為什么這樣講。應高虛說:“你看,你這崇玄道院雖然是瓊頂山的下院,卻紅紅火火,道徒眾多。但是上院呢,香火寂寥,門可羅雀。要是你這些洋徒弟到瓊頂山看看,還不把我羞死?有句老話講:本固而枝榮。南宗祖庭這個老本,今天弱到這個地步,真是不該呵,我愧對祖師爺,愧對咱師父!”石高靜勸她:“師兄你別這么說。瓊頂山在你手里也有很大起色嘛,大家都很佩服你的修為。”應高虛連連擺手:“師弟快別說了。師父羽化后,我也曾下決心振興南宗祖庭,想找個地方重建逸仙宮。可是我東奔西走,徒勞無功,只好守著簡寥觀這座小廟,和老睡仙、沈嗣潔、阿暖他們幾個混日子。師弟,不瞞你說,有時候,我連買米的錢都掏不出來……”石高靜吃驚地說:“是嗎?那我幫你,這點錢我還是出得起的。”應高虛說:“不,我不是要你幫這個,是要你回去辦大事。師弟,你回國吧,你把瓊頂山接下來,南宗祖庭肯定會面貌一新。”

石高靜聽到這里,驚得雙目圓睜:“你讓我回國?把瓊頂山接下來?那你干什么?”應高虛微笑道:“我在你手下當普普通通的煉家子,你不會不留我吧?”石高靜說:“師兄,你要是真不想當家了,也輪不到我接班,我目前還是一個俗家居士呢。”

應高虛看著他說:“師弟你跟我說實話,你在這里有沒有女人?”

石高靜笑了一笑,向師兄坦白:“我剛來時道心不夠堅定,曾經有過。可是自從辦起道院,就徹底斷絕了。首先,是我決心修道,吃了秤砣鐵了心;其次,我不想讓我的弟子們看到他們的師父是假道學、偽君子,白天講得天花亂墜,晚上摟著女人猛睡,哈哈……”

應高虛也笑了,拿手指點著他說:“你呀,坦白從寬,改了就好。我問你有沒有女人,是想知道你回國有沒有牽絆。沒有就好,你可以回國出家了。”石高靜說:“不行,我還有別的牽絆——這個道院,還有我的工作。”應高虛說:“這個道院讓別人管理,你抽空過來指導一下就行。工作嘛,辭了就是。”石高靜說:“道院可以讓別人管,工作我可不想辭。”應高虛問:“為什么?掙錢很多?”石高靜笑道:“不是,要想掙大錢,我早干別的去了。我跟你說過,來美國留學是為了捉‘鬼’——我身體里的那個‘鬼’。”

應高虛怔了一下,隨即點頭道:“對,你是說過,你們家幾代人都有心臟病,你想找出原因。怎么樣,現在清楚了吧?”石高靜說:“有些研究機構正在做這個項目,但還沒有完全搞清楚。大致上判定致病基因在3號染色體上,具體在什么位置還不能確定。”應高虛問:“在哪里?我聽不懂。”石高靜說:“我給你打個比方吧。遺傳基因,那個叫作DNA的東西很長很長,好比萬里長城,現在我只知道那個小妖在山西的一段長城上,但到底它在哪里,在哪個垛口上,還搞不清楚。”應高虛問:“要是搞清楚了,就能把它斬除嗎?”石高靜說:“目前還不可能。”應高虛說:“那就算了,還是靠丹功吧。你要是照咱們師父教的修煉下去,一定能降妖除怪,讓自己長壽。”石高靜說:“我也是這么想的,所以這些年我苦練不輟。”應高虛說:“你回國之后,憑借瓊頂山的地氣,會事半功倍的。”

石高靜沉吟起來。他來回踱了幾步,走到窗前看著外面街上的燈火說:“來美國十三年了,我真舍不得離開這里。”

應高虛走到他跟前說:“舍不得也要舍。師弟,我求你了。”說罷,她向石高靜深深一揖。

石高靜急忙還禮:“師兄你別這樣,你讓我再想一想。”

應高虛說:“好,你在這里想一想吧。”她指著東邊的供桌道,“你想通了,決定回國了,就把這簪子取走。”說罷轉身回房。

石高靜目送她走出太清殿,站立片刻,走到了師父的照片前面。

供桌上,木簪躺在那里,棕黑色的簪身幽幽發亮,龍頭上的那個白塊皎皎然醒目。石高靜滿懷敬意,向它三禮三叩,才起身把它拿到手中。

這根木簪,是南宗的圣物。師父向他講過,當年長春真人丘處機不遠萬里,去西域雪山下見成吉思汗,勸他敬天愛民,贏得了大汗的恩寵,從此全真道大興天下。南方的金丹派道士們為了生存和發展,也紛紛歸到全真門下,而且多是歸于丘祖創立的龍門派。然而,張伯端的后人卻安居瓊頂山不為所動。當時有一位高道叫陳致虛,既學北宗,又學南宗,就來勸瓊頂山的道士們改換門庭。道士們不愿意,陳致虛手指逸仙宮內的一棵銀杏樹說:“看,丘祖都給你們準備好龍頭簪子了,你們還不答應!”當時是個冬天,銀杏樹葉落枝禿,奇怪的是,此刻每一根枝梢都變成了簪子的模樣。當家的老道爺掰下一根瞧瞧,簪子的一端竟是一個龍頭,而且龍頭的頂部發白。陳致虛說:“看見了吧,這是長春真人特地為你們準備的,雖歸龍門,瓊頂還在。”道爺老淚縱橫,向大家說:“徒兒們,叩謝丘真人吧!”說罷,他將自己頭上的簪子拔掉,換上了龍頭簪,向著北方跪下。全宮道士也都學了他的樣子,從樹上取下簪子,別在頭上,跪在了老道爺的身后。陳致虛向他們宣讀了“龍門百字派系”:“道德通玄靜,真常守太清,一陽來復本,合教永圓明,至理宗誠信,崇高嗣法興……”當時的老道爺,取“通”字改名,徒子徒孫們或取“玄”字或取“靜”字改名。從此,這些白頂龍頭簪子代代相傳,到師父這里已經是龍門第二十六代,為“崇”字輩,他給徒弟起名則用“高”字。師父還說,當年改換門庭,從銀杏樹上一共掰下七十二根簪子,他一生中只見過兩根,一根是他師父傳下、他整天戴在頭上的;另一根,則在一位坤道頭上,那坤道被人叫作陳仙姑,曾在瓊頂山住過十幾年,“文革”中失蹤,不知所終。

1982年夏天,這根龍頭簪子到了大師兄頭上。那時玄溪水庫已經建成,在瓊頂山中流淌了億萬年的玄溪變成一片大水,直逼逸仙宮的山門。道士們戀戀不舍地搬家,將簡寥觀當作棲身之地,身為杭州大學青年教師的石高靜放了暑假也去幫忙。大家正在搬著,突然天降暴雨,湖水飛漲,很快撲進山門,躥進一個個殿堂,大家只好隨手搶到一些物品從后門逃走。到了后面的山崗上,石高靜和幾位乾道、坤道止步回身,眼看著逸仙宮在大水中越變越小。這時,一個驚天動地的霹靂在空中炸響,眾人都嚇得抱頭蹲下。雷聲消失之后,祁高篤看著大師兄的頭頂說:“奇怪,師父的簪子怎么在你頭上?”大師兄說:“不可能吧?”就抬手取下來看,然而只看一眼她就驚叫起來:“真是師父的簪子!這是怎么回事?”石高靜往四周瞅瞅,說:“哎,咱師父呢?”大家這才想起,剛才師父沒從逸仙宮里走出來,于是就向著水中連聲哭喊。石高靜和祁高篤還跳到水中,游到逸仙宮上方一次次潛水搜尋,然而水下一片渾濁,哪里能尋得見,二人只好游回岸上。大師兄哭著說:“師父是與逸仙宮共存亡呀!”眾人點頭稱是,都說師父如果沒有那種想法,不會逃不出來的。石高靜說:“大師兄,師父把簪子交給了你,你就接班當家吧。”大家到了簡寥觀,請城隍廟的江道長帶人過來,給師父做了三天法事,又為應高虛舉行了升座儀式。從此,大師兄就成了瓊頂山道觀的住持。

石高靜萬萬沒有想到,十八年后,大師兄要讓他接這根龍頭簪子!

石高靜來美國后一直留著長發,平時束在腦后,如果像全真道士那樣盤在頭頂也是可以的。他用雙手把簪子舉起,想在頭上試一試,然而,簪子的分量似有千斤之重。

我不能接。我沒有接的愿望,也沒有接的能力。

他把簪子又放回供桌,向師父磕了個頭,仰臉說道:“師父,我無法接受師兄的重托,我還是在這里做個海外散人,一邊從事科研,一邊傳道授徒吧。”

說罷,他起身走出太清殿,去自己屋里看一會兒書,練一會兒功,上床睡下。

早晨醒來,石高靜去太清殿看看,龍頭簪子還在那里。他想,等師兄過來瞅見,明白了我的抉擇,她就死心了。

他到廚房做好早飯,喊師兄來吃,但師兄不開門,依然說她不想吃,讓他該干啥干啥去。石高靜只好草草吃了一點,開車上班去了。

他忙活一天,下班回來,發現師兄正在太清殿里,坐在師父的相片前面。他以為師兄是在打坐,但馬上發現了蹊蹺之處:師兄身體不夠端正,頭也垂得過低。他猜測師兄是睡著了,就輕輕走到神臺前,拿起木槌輕敲銅罄,想把師兄喚醒,然而師兄沒有一點點反應。

他走到師兄跟前蹲下身來,見她眼睛緊閉,不像打坐的樣子,心中猛然悸動,額上冒出汗來。他小聲喚道:“師兄,師兄。”師兄卻不答應。他抖著手去試師兄的鼻息,竟然感受不到一絲。再去摸她的手,那手已經又涼又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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