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古老的規矩,女兒嫁人的第三天是女婿和女兒回娘家的日子,也是女婿拜謝老丈人的日子。因此江永林頭天就被安排來到了闞叔叔家,為重文和彩萍“回門”拜謝老丈人準備了一桌豐盛的酒席。
新婚的小兩口恩恩愛愛、甜甜蜜蜜地回家拜謝父母、拜謝老丈人。這天闞師母精神也爽,早早的就把后房廳的桌椅板凳擦干凈擺放整齊地在等待著女兒和新女婿回來。
五個人的酒席,烹、炸、蒸、炒,江永林沒費事就全部整理妥當了。
席間,廚房燒菜、上菜,端進端出全是江永林一個人忙乎。
坐在中間的闞先生客氣的招呼了一下:“永林,一起上來喝杯酒。”話音剛出口,桌子底下就被闞師母踢了一腳。
闞師母一只腳踩著闞先生腳面,臉上笑嘻嘻地對江永林說:“江師傅!今天我們家是新女婿上門,一家五口團聚,多虧你給我們做了一桌好飯菜。”
闞師母把江永林的稱呼也改變了。
江永林光禿的頭皮由白變紅了,他一邊答謝闞先生:“謝謝叔叔!我不上來,我要在廚房忙事呢!”一邊回應著闞師母:“你們一家團聚,應該為喜事慶賀慶賀,我廚房還有好多事要忙。”
江永林話音還沒落地,闞師母就接著說:“好,好。江師傅真是個手腳麻利的廚師,廚房里你隨便吃,在家不用客氣!”
房廳里一家人氣氛熱烈,闞師母望著自己的寶貝女兒,再望著性格內向,一對丹鳳眼里還帶有點靦腆的新郎官,那真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歡喜”,女兒從小賢惠、少言、淑靜,周重文內向、文靜、儒雅,這真是天配一雙、地造一對,讓丈母娘十分滿意的女婿,闞師母今天高興地一點頭疼的影子也沒有了。
廚房里,江永林一個人冷坐在案板邊上出神的發愣,兩眼直盯盯地望著爐子里的火苗,其思想在遠游。他想到了鄉下的哥哥嫂嫂,窮屋雖然貧寒,但一家人圍在一起喝野菜子粥,看著小侄女天真甜美的笑容,那是一種無法言語的幸福。
他腦海里閃現出周重文和闞彩萍甜蜜的身影,他不敢正眼瞧他們的幸福,這似乎又是一種無法言語的失落,他感覺自己就像一只趴在井臺上想吃天鵝肉的蛤蟆,他摸著自己光禿的腦袋,“啪”的一聲,給了自己喪氣的一掌。
江永林一個人冷呆呆地坐在廚房,在等待的無聊之中忍受著心中的失落和后悔,后悔自己異想天開地跑來了上海,丟掉了鎮江的飯碗,終止了廚師的學業,后悔自己看著自己夢中暗戀的美女成了周重文的新娘。
廚房里江永林冷坐一旁。
前廳里闞先生問重文說:“酒席辦完了,今天你們也回來過了,永林在你家還有事嗎?”
周重文恭敬地說:“沒事了,爸爸,他沒事可做了。”
闞先生“哦、哦!”了兩聲,似問自己地說:“給他找個什么事呢?”心中有隱情的闞先生想給老友的兒子找到一點什么安慰或者彌補?
闞師母急忙接著話說:“你別瞎操心,讓他自己找個飯店找活干去。”
然后對著彩萍說:“你爸就喜歡多事,前兩天就在家瞎操心了,說什么不給江永林找份事干有點對不起人家了。真是瞎操心,會燒菜的廚師還要他操心飯碗?”
闞先生心中明白,只是“噢、噢”了兩聲沒了下文。
還是彩萍說了一句:“江哥整天忙廚房燒菜,一點聲音也沒有,從沒聽他說過一句話,但看起來像是有什么心事。”
闞先生頗有感嘆地說:“江家老二確實挺不錯的,老實、肯干、能吃苦,在哪兒幫他找家飯店就好了。”
吃完午飯,彩萍幫母親收拾桌子,闞卿文帶著新姐夫去了他的房間。姐姐出嫁之后,卿文從小閣樓搬到后房間居住,他帶重文去欣賞他的小天地去了。
闞先生獨自在房廳里踱著方步,腦子里在思考著怎么對江永林講家事做完的話?怎么樣讓江永林高興而來高興而歸?怎么樣既對得起他父親又對得起他本人?
彩萍和母親從廚房里出來,闞先生對彩萍說:“你先去你弟弟房間,我想和你母親商量點事。”彩萍“噢”了一聲走開了。
闞先生拉著闞師母進到自己的房間,對闞師母說:“當時只對永林說‘有事’,想借辦喜事叫永林來幫忙,然后到我聯系的那個趙家樓去干活,這樣對他父親、對他,我都有個交代,能對得起人。誰知道趙家樓趙老板捎話來說年里不添廚師了。這喜事辦完了,周家也沒事了,這一時叫永林去做什么呢?不能光叫他來燒幾天菜吧?何況以前我和他父親認識的時候還說過不少超前的話。”
闞師母翻著眼皮說:“多事就有事,想好的事沒有人家變化的快,周家的酒席你讓江永林操辦,沒賺到錢的趙老板怎么還會答應收下江永林呢?這一下倒好,抓個人在手上沒處放了吧?自己為難自己了。孩子小時候說的話不都是玩笑話嗎,能犯的著這么認真?”
闞先生咂咂嘴:“是的,反正他父親已經死了。我原以為辦好酒席把他送到趙老板那兒去,做件好事,也算把他弄到大城市里來上班,對得起他父親了,沒想到趙老板變卦了,現在倒變成一件難事了。”
闞先生一時無奈地對闞師母說:“這樣吧,趙家樓的事和永林攤牌講清楚,然后多給永林一點錢,讓他自己想辦法先找點事先干,我這邊再為他想想辦法。”
一聽說多給一點錢,闞師母眼皮抬起來了,忙問:“你打算給他幾個錢?”
“多給點,給他七個銀大頭。”
“你發財啦?給這么多?”
“幫他一點,這事我做得不妥。想當年我走村串鄉混飯吃的時候常在他家落腳,說過兒女親家的話,現在他父親死了,我女兒也嫁人家了,江永林也來大木橋了,鬼老趙說話不算話,我覺得自己良心有點不平衡。”
“你做的不妥也不能給這么多,這錢你以為是大水沖來的呀?”
闞先生和闞師母兩人一時為給江永林多少錢僵持了起來。
闞先生沒有辦法,只好說:“那你講給多少?”
“兩個大頭。”闞師母有點生氣地說。
“太少了吧!這讓外人知道多難看,這事我缺理呢!永林把鎮江的差事已經回掉了,這一時叫他上哪兒吃飯呢?飯碗是頭等大事呀!”闞先生有點著急了。
“不就在我家燒了一頓飯嗎?兩個大頭還不夠?現在不是大清朝用黃龍紫銅錢的年代了,黃龍紫銅錢現在一文不值,小孩都拿著打銅片玩了,銀大頭身價百倍呢!”
夫人不肯出錢,闞先生急的兩手直搓。
正在僵持,彩萍過來告辭說:“媽媽,我們準備回去了。”
然后看著母親和父親兩張嚴肅的臉,問:“你們在干嘛?”
闞師母把她拉進房里,關上門,把她父親要多給江永林錢的事說給她聽。
彩萍知道母親心疼錢了,也知道父親在請江永林來的這件事上自己難做人了,她帶點試探地對父母說:“不給七個,也不給兩個,給四個吧?然后重文他家也會給江哥錢的,我和重文也要謝江哥的,你們看行嗎?”
闞先生和闞師母無語,同意了女兒的建議。
周老太爺喜笑顏開地捧著煙壺望著兒子和新媳婦從娘家回來了。
老太爺特意注意了一下新媳婦彩萍是右腳先跨進門檻的,是款款而來的自然腳步右腳先跨進來的,不是特意到家門口時改換步子的。老太爺心里暗喜,娶媳婦這天他也在暗中觀察過,新媳婦進門時從轎子里出來也是自然右腳先進門的。媳婦第一天過門和三天后的回門,兩次跨門的第一腳是至關重要的一腳,坊間有流傳,說娶新媳婦那天新媳婦右腳先跨進門的頭胎肯定是生兒子的。
迎娶闞彩萍的第一天和媳婦回門的兩次跨進大門,闞彩萍都是右腳非常自然的先跨進門檻的,這說明“女大三”是“抱金磚”的,是“命中帶子”的。
周老太爺這幾天天天喜上眉梢,兒子重文大事辦完了,件件事情都符合“祖上的規矩”,而且是“命中帶子”的規矩,不是當年自己娶媳婦時,周夫人第一天是左腳跨進門的,三天后從娘家回來是右腳跨進門的,害得周老太爺沒得到半個兒子還不敢泄露天機。多虧大夫人明理是非,逼著快五十歲的周老太爺娶下了二夫人,并且生下了重文,盡管自己已到了人生“知天命之年”,但有了重文,周家的香火就有了延續的希望。
如今媳婦已經娶進門,周老太爺心頭的一件大心事落地了,下面就等著小兩口給他送孫子抱的事了。
望著墻上掛的荷花鴛鴦圖,望著“詩禮萬古”的匾額,周老太爺心里充滿了希望和對未來的憧憬。
荷花鴛鴦圖是祖上留傳下來的,是周姓家族的像征。在鴛鴦戲荷花國畫的右上角上有祖上周道之的題字“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凈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
這畫是大哥周士成離世前交給他的,所以周老太爺深信不疑自己是八百多年前周敦頤的后人,他把自己的家譜背得滾瓜爛熟:“文邦思有道,學士重才良,本化成家政,高明照國光,謙和常錫慶,敦敘自申祥,景連逢時泰,培之佑萬方。”自己是“士”字輩,祖上有“敦”字輩,兒子重文是“重”字輩,重文的孩子就應該是“才”字輩。
水煙壺“呼嚕、呼嚕”地響著,周老太爺吸著水煙,思考著子孫后代的傳承。
沒隔多長時間,江永林也回來了。
江永林走到正廳向周老太爺報個到:“老爺,我回來了。”
“噢,好,好,你辛苦,你辛苦了!先歇息吧。”
“謝謝老爺!不累。”江永林謝完老爺徑直回到了西廂房。
周老太爺望著江永林的背影,又習慣性地伸伸右手,順著后腦勺稀稀拉拉的白發捋了一把,若有所思地站立了一會。
周老太爺剛跨進自己的房門,寬大雕花的架子床后面傳來了周夫人坐在馬桶上的問話:“當家的老爺子!事兒都辦完了,江永林怎么辦?重文他們今天回門,沒聽親家翁說叫江永林回去的話?”
周老太爺憋著嘴托著煙壺,正在房里來回踱步,說:“看你急的,人坐在馬桶上就急著問事了。”然后有點不耐煩地說:“我真在想這事呢,聽重文說他岳丈人沒叫江永林回去,看來這事還有點麻煩。”
“事辦完了可不能養著閑人在家。”周夫人急不可耐地說出了心里的話。
周老太爺不急不慢地說:“今天不急,明天我和江永林聊聊,問問親家和他說過什么沒有,或者問問他自己有什么打算。”
“親家不留他,你可不能把人留在家里。”
周老太爺還是不急不慢地說:“書禮人家,不能著急,你方便完了再說行吧?”
江永林和往常一樣,起了個大早,只是今天起早沒去廚房幫吳媽做事,他把自己的東西收拾了一下,還是一根扁擔,一床被子,一個破麻袋,依然半倚半靠在麻袋上,兩手抄在禿頂后腦勺上,兩眼望著屋頂,思量著怎樣向周老太爺告辭的話語。
周老太爺今天也沒有坐在院子里喝早茶,而是早早地推開了江永林半虛掩的房門。
木房門“吱呀”一聲的被推開了,房里亮堂了起來。江永林趕緊一屁股坐了起來,一看是老爺,忙站起來說:“老爺!您早!”
周老太爺還是“噢,噢”了兩聲,看了一眼江永林收拾好的行李心里明白八、九分了,嘴上卻說:“怎么?想回去啦?”說完了就“咳、咳”的咳嗽起來了。
江永林趕緊說:“是的,老爺,事情做完了,我想回去了。”
周老太爺聽江永林主動提出來想走了,心里一喜,然而還是不緊不慢關懷地說:“和闞叔叔說好啦?”
江永林老實厚道地說:“昨天下午闞叔叔和我說了。他原來為我找了一份去趙家樓做廚子的差事,年底了,趙老板說一時沒辦法添人,所以我想先回家看看哥哥和嫂子,我出來打工都有五六年沒回家了。”
“噢,噢,外出這么多年啦?那是該回家看看了,明天走,今天不慌走,回頭叫朱老三晚上陪你喝杯酒,下午讓重文給你帶點錢回去。噢,噢,不著急走噢,歇一歇,明天走,明天走,噢!”周老太爺不緊不慢的既留住江永林再住一天又把明天送他走的話說定了。
江永林沒想很多,只是感謝周老太爺的好意,服從地說:“謝謝老爺!謝謝老爺關照!”
周重文告訴彩萍:“父親叫我給江哥送六個銀元,說江哥明天回蘇北老家了。”
彩萍是知道江永林要走了的,所以她反問了一句重文:“江哥回去,我們要不要送他一點什么東西表示謝意呢?”
重文誠實地說:“父親就給了我六個銀大頭。”然后又說:“江哥和我差不多高,是否把我多余的衣服送他兩件?”
“昨天卿文也讓我帶了一套衣褲回來,叫我送給江哥,你把它放在一起,下午我們去給他送去,我父親覺得江哥把鎮江的差事丟了,有點不過意,叫我另外給江哥幾個大頭,你可不能說出去!”
重文老實的笑笑說:“我既不掌權也不多話。”
江永林坐在西廂房無所事事,不說回鄉還一時沒有思念,說到明天回鄉反倒心情不安起來了,甚至有點莫名的焦急了。
正在心煩意亂之時,門板“篤、篤”被人敲了兩下,回頭一看,重文和彩萍進來了。江永林燒菜有條不紊,和一對新人面對面時到有點結巴了,尤其是看到漂亮的彩萍,一時竟不知道怎么說話了。
彩萍把一個方格子花布的小包裹和一個裝錢用的小布袋放在桌上,看著江永林的眼睛說:“江哥,謝謝你來為我們辦了酒席,這兩套衣服和一點錢是我們兩家父母托我倆送給你的,東西不多,望江哥回家順利。”
江永林不知所措,說話也結巴了:“不……不用,我昨天拿過你爸爸的錢了。”
彩萍兩只眼睛不容他躲閃地說:“鄉下條件不好,你帶著,會派上用處的。”
站在一旁的重文也不容分說地說:“江哥,帶著,今后有事你再回來!”
江永林人窮志短的自卑了,感覺自己比人家矮多了,只是囁嚅著:“我……我……”的兩字無言了。
周老太爺讓吳媽做了四個菜送到江永林的西廂房,作為感謝和送行。朱老三受周老太爺囑咐,抱來一壇“狀元紅”老酒。周老太爺滿意地站在門口滿臉堆笑,笑得幾根山羊胡子都蹺了起來,講究詩書禮儀的老爺子,溫文儒雅地打起了招呼:“薄酒送行,讓老三好好陪你,老夫我不參與了,你倆好好慢用。”
受人之禮,如此的恩賜,老實憨厚的江永林只能站在桌子邊上唯唯諾諾的恭敬從命。
周老太爺側轉身告誡朱老三:“老三吶,代老爺敬敬江師傅,好好熱鬧熱鬧!”說完轉身離開了西廂房。
周老太爺走了,把禮儀和拘束都帶走了。
朱老三伸直腰,左手拉江永林,右手從自己頭上摸了一把,一種沒有壓力的輕松油然而出了。江永林也如釋重負般地噓了一口氣。窮人和富人,長輩和小輩,文人和農夫,一切有拘束的空氣全部消散了。
朱老三抱著酒壇子給兩個碗里倒酒,江永林手捂著碗說:“我少點,我不能喝酒。”
“第一碗,倒滿,我要敬敬江哥!”
沉悶了多少天的江永林第一次痛快地和“農民兄弟”朱老三端起了酒碗。
“你離家五六年了,是應該回去看看了,我去年回去娶了個媳婦,過了年要做爸爸了。窮人的喜事,喜事后面都是愁和難。”
“人總要成家的,再困難也得有個家,沒有家一輩子就白活了。”
“你比我大,比老爺家的重文大,該想辦法找個媳婦了。你看重文娶得媳婦多漂亮,他真是秀才娶仙女,我們窮人不在乎老婆漂亮不漂亮,能過日子就行。”
朱老三不知江永林一提媳婦便喝苦酒的內情,善意地給江永林勸酒。江永林難以啟齒的隱情也只能以酒澆愁。家境敗落,形像敗落,里子面子都敗落,心中的一絲冷冷落落的隱情還得體面地支撐下去。
“嗨!人活著,就是一張人皮撐著自己。大戶人家要的是牌坊,我們只要把肚子撐起來就行了。”
“你比我強,你有一門手藝,我是兩手空空,靠力氣養家,江哥回家看看,再出來時盡管到我這兒來落腳,周家老太爺和重文都是善心之人,我多年來沒有離開他家就是這個原因,找到一個好人家多不容易!”
酒動肝腸,已有一些醉意的江永林突然掉下了兩滴眼淚,他兩手托著酒碗,掩飾著自己尷尬的情緒,頭一仰,把碗里的酒一飲而盡。朱老三一雙大手緊緊地握著江永林的兩手,兩雙大手緊握在了一起,江永林和朱老三同是蘇北鄉下出來謀生的農民,有著同樣的貧窮和苦難,是否有著同樣的經歷和感情,一時也說不清楚了。
早晨的天有點陰沉了,北方南下的冷空氣帶來了陰云密布。
朱老三在外面的地攤上吃了早餐,喝了一碗咸豆漿,吃了兩個包裹著油條的大餅,然后帶著一碗漿和一副燒餅油條回來了。
送走江永林的朱老三,心里突然有了一種奇怪的滋味,江永林多少還有門手藝,只是一時沒找著活干,自己啥也不會,老給人家干雇工也不是個事。眼看著自己快要做父親了,老婆、孩子,將來靠什么去養家糊口呢?
大院里,離開鄉村的農民,干著各種出體力的雜活,有拉煤送貨的,有擺蔥姜小攤賣菜的,也有幫人打短工做瓦木活計的,破衣縫里的灰塵能看出來各自是做什么糊口的。窮而無愁的鄉民居在一起,彼此之間都能看到對方窮而通風透底的租房,快樂而又開懷,然而他們似乎都在尋找那條通向天堂的幸福之門,而且都充滿了信心。
進門后的朱老三把帶回來的早點交給了妻子蔡寶芝,然后一屁股背對著屋外坐在門墩檻上,兩眼望著妻子享受早餐,兩眼又望著黑屋里到處都是亂七八糟的東西,床也沒有像樣的床,兩條長凳上面鋪的兩塊鋪板堆上一堆破棉絮就算是床了。家具更沒有,撿來的幾個破板箱已經是最好的家當了。望著老婆“菜包子”日漸隆起的肚子,家里除了鐵鍋沒破,其他沒有一件完整的東西。
周老太爺家的事干完了,他也和江永林一樣,老爺給了三個銀大頭,若在鄉下,三塊銀元能買一畝地了,在這城鄉接合的小鎮能買100斤大米就不錯了,其他是啥也買不起來的,一時沒事干的朱老三心里焦急而漸漸地犯起了憂愁,早上有滋有味的豆漿、油條、燒餅的“鐵三友”早餐在腦子里變成了一片糨糊。
“菜包子,明年開春咱們要添人進口了,周圍的土地也越來越少了,今后不找點靠得住的事怎么辦?”朱老三心里著急的沒有主張了。
剛懷上第一個孩子的“菜包子”沒有半點要當媽媽的喜悅,望著家里的一堆破爛,脫口說:“咱們去收舊貨吧,你想現在鄉下出來的人好多,新的買不起,你把舊貨收回來,我就是挺個肚子,在家把舊貨整理整理,洗一洗翻翻新還是能行的,然后再賣出去,不是一件做買賣的好事嗎?”
這平時被朱老三喊“菜包子”的老婆,站著沒動就想到了最簡單的生存辦法,朱老三是身大力不虧,唯一直爽的就是腦袋不轉彎,他坐在門檻上,一拍大腿說:“吔,還是老婆有辦法,而且還是個很好的辦法,老爺家有事咱去干事,沒事干的時候我就去收舊貨,這不需要花多少本錢,咱們說干就干、明天就開始干。”
周家大院也恢復了往日的平靜。
周老太爺曾交待重文今冬明春麥地的農活基本結束了。由于城鎮的擴展,接近城鎮的地方農戶家已經不養耕牛了,而出租耕牛的農戶是連犁田耙地的農活一起全包了,因而連朱老三也快雇用不上了。
半城半鄉的農民,傳統的農業勞動正在被徹底地改變。
周老太爺還是一把椅子、一張小桌、托著煙壺坐在院庭里喝著早茶。
大院里清靜安逸,清晨的空氣里彌漫著含有柴草的煙味。
門南的廂房敞開著,能看見彩萍一早在房里掃地抹桌的收拾房間。廚房里進出的還是吳媽的身影。這個不窮也不富裕的家整潔祥和。
“沒看見你媽?”彩萍問閑手拿著書卷的重文。
重文說:“她可能還在床上吧,她喜歡睡覺。”說到媽媽,重文說:“我有三個媽,大媽媽死了,她最疼我。睡覺的媽生養了我。用奶水喂大我的是吳媽,一直到現在都是吳媽燒飯給我們吃。她們三個人合起來做了一個媽媽的事。”
彩萍聽了抿嘴一笑說重文:“你真有福,三個媽養你一個,把你慣成寶寶了。那你最喜歡哪個媽媽呢?”
重文不隱瞞地低聲說:“大媽媽和吳媽。”
彩萍望了一眼重文顯得有點驚訝地說:“為什么呢?”
重文說:“我也講不出來為什么。從小她們都喜歡我,大媽媽知書達理,她對我講的是經、詩、子、集,是國學文化,她是個文化人,教給我成長的是人的精神,是‘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的精神,這是終身受用的文化。吳媽媽是用自己的奶水喂養我長大,我肚子餓了就往吳媽懷里鉆,她對我非常呵護。生我的媽媽好像就給了我一副軀體,整天什么事也不沾邊,我到現在肚子餓了要吃飯還是找吳媽。”
“吳媽是奶媽,和親媽一樣。”
“就是我對吳媽的依賴,父親一直沒舍得讓吳媽離開我們家。為這事,我親媽還吵過,她不想讓我接近吳媽,說我和她的感情有點生疏就是因為吳媽導致的,但她自己又從不愿意下廚房。我們家吃飯,連我父親、連我媽誰都離不開吳媽,成習慣了,據說我小時候只有吳媽喂我吃飯我才吃,其他人喂我我就哭。”
彩萍聽得出來,重文的精神世界里是大媽媽的“知書達理”,然而一日三餐他們都依賴吳媽,對吳媽的感情是“衣食溫飽”,而對生養他的媽媽僅僅是一種“生命回報”。她很欣賞地看了一眼重文。
“我媽說你會犁田、會詩書,是個赤腳秀才,原來你有秀才媽媽,還有農民媽媽,關鍵還有你父親,我媽說他是大清的秀才。”
重文用嘴示意外面說:“父親坐在那兒。我父親說我們家是耕讀世家。”
彩萍端著抹桌子的臟水到井臺換水搓抹布,提起水桶溜放到井里去提水,重文趕緊一步跨過來體恤地說:“我來打水,往上提累!”
周老太爺看著小兩口親切體貼的舉動,看在眼里喜在心里,然后故作尊嚴的裝著什么也沒看見,捧著早已熄滅的煙壺干吸了兩口。
從大木橋出發,進入長江的大木船在江上已是航行的第二天了,船老大說到鎮江還需要大半個時辰,估計黑天半夜的才能到。逆水逆風的行舟,超出了江永林想像的時間,周老太爺讓吳媽送的幾個路上吃的菜飯團子早已吃完了,饑腸轆轆的江永林忍著饑餓顛簸在狹小的船艙里。
從中午開始,天空又陰霾了下來,緊接著飄起了一陣一陣的小雨,江面上水天一色雨霧彌漫,望不見邊岸。木船孤零零的籠罩在一片雨霧汪洋之中,窩在船艙里的人們豎著耳朵出奇的安靜而緊張地聽著外面的聲音,只有木船的舵輪一路“吱吱”作響,仿佛快要承受不住旅途的勞累,聽起來好像是一種快要肢解的恐懼的聲音。
六年沒有回家的江永林擔心那滔滔江水上“吱吱”的響聲。外出謀生的艱辛,沒有時間想念家鄉,即將見到哥嫂的時候,旅途中的饑寒交迫也全然不在話下了,然而那響聲有可能會立即終止人世的留戀。
船艙里的人們屏住呼吸的安靜,任由江水承載著生命的安排。
然而六年沒回家的思念還是沖出了恐懼的牢籠。
大蔣莊村口的大椿樹下面,哥哥送江永林出外謀生時落下的眼淚,至今還積留在江永林的心窩里。這眼淚,多少次在人生窮困潦倒的時候化著一股永不氣餒的力量,激勵著江永林的人生拼搏。
外出謀生令江永林欣慰的是“父母在天之靈的保佑”,沒有遇到過驚濤駭浪。憑著自己的吃苦耐勞,勤奮肯干,博得了師傅的贊賞。一場師徒情深,若不是闞叔叔叫他去上海,或許他不會離開師傅。小時候父親說過的兒女親家的話也起了鬼使神差的作用,當闞叔叔叫他來上海“有事”時,盡管潛意識里自己明白不會“喜從天降”,但一顆僥幸的心理還是沒能守住“自知之明”。
師徒臨別的時候,是師傅把他送上了木船,師傅給了船老大兩個銀元,請船老大沿途照顧自己的徒弟,沿途一路上都由船老大供給伙食。然后師傅又偷偷地塞給他幾個大頭銀子,并且在他耳邊悄悄的關照說:“記住,在船上,船老大要是給你魚吃,吃魚的時候千萬不要把魚翻過來,跑船的人最忌諱‘翻’魚的舉動。到上海碼頭,行李不離身,生人別搭理,外出跑碼頭一定要多長個心眼。”
想著師傅,江永林的手不由己地摸了一下自己光葫蘆的腦袋,那上面有師傅在他學徒時用湯勺敲過的紀念。
那是剛進飯館的時候,江永林常常心不守魂的有點想家。師傅叫他自己練刀工,切菜絲,從土豆絲到青椒絲,從肉絲到干絲,都要他切,要點是勻稱,粗細一致,這是廚師的基本功。江永林一會兒粗、一會兒細,想著云里霧里的鄉間往事和擺著壇壇罐罐的窮家小屋,因而切得很不勻稱。師傅看得出來他心沒守神,沒用心切絲,師傅便用湯勺在案板上“乓”的敲了一下,提醒他集中思想做事。
起初敲案板的聲音令江永林心里一驚,趕緊收回思想,認真的干了起來。然而干著干著他又走神了,正在鹵蹄的師傅干脆用湯勺在他光腦袋上重重地敲了“突”的一聲肉響,并大聲喊道:“小禿子!還有沒有心啊?”
光腦袋上被重重地敲了“突”的一聲肉響,這一下起效果了,湯勺直接敲在光腦袋上是肉疼的感覺,是師兄弟們一起嘲笑起哄的臉紅的感覺。以后只要師傅用湯勺不管敲在那兒,江永林的心都會往上一拎。神奇的效果就這樣產生了,廚房加工間時時都有湯勺敲鍋沿的聲音,湯勺像長鳴的警鐘,永遠敲響在江永林的心中。
然而和師傅離別的時候,師傅是念念不舍的,師傅一路送到碼頭一路關照他說:“我們是老鄉,你父親在世時對人不錯的,現在家道中落,出來學廚混飯,首先要學會獨立做人。我們做手藝的人靠手藝吃飯,手藝是無止境,要向其他的師傅學習,同時自己要精益求精地苦練來提高自己的手藝,特別在一個人獨撐門戶的時候千萬不要與人斗狠,一定要記著: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尤其今后為人做幫工的時候,不要怕吃虧,做事要做到眼快、腳快、手勤快。記著,人生不容易,自己慢慢向前走吧!”
六年相伴,江永林是眼里噙著淚花離開師傅的。
鎮江,桀驁不馴的長江奔騰千里,流經此時,開闊的江面已經化解了所有奔騰的疲憊,溫溫馴馴,微浪浩渺。這座具有約3000年悠久歷史文化底蘊的古老鎮江,是長江三角洲北翼的一顆富饒美麗的明珠,是江永林人生起步的地方。
木船搖搖晃晃顛顛簸簸到鎮江時天已漆黑了。
昏暗的光亮下,屋楣上依稀能看到的鐫刻“1890年”字樣的幾幢西洋樓房,對江永林來說是那么的熟悉,走在被雨剛清洗過的幽幽蜿蜒的西津古道上,輕快的腳步,仿佛是老友重逢般的親切。
江永林熟門熟路不費周折地找到了師兄弟們租住的老屋。
起來開門的是師弟“塌鼻子”小劉。
小劉開門初始一愣神,接著就張大嘴巴嗡鼻的喊道:“啊呀,見到鬼了,是花禿子江大師兄回來了,嘢?你怎么出去幾天又回來了呢?”
其他人一聽大師兄回來了都圍過來了,站著的、坐著的都圍攏了過來,躺在床板上的也爬了起來。年齡小的喊:“江師兄!”年齡大的喊:“花禿子!”小屋里一時人聲鼎沸的親切熱鬧了起來。
擁擠的房間里一股油味、汗氣味、發面饅頭的堿香,混沌出廚師身上特有的氣味。
江永林不客氣地問:“可有吃的,我餓壞了。”
“有!”塌鼻子最有勁地說:“八八六十四行,廚師天下第一行。做廚師的沒有吃,連皇帝老子都餓死光了。”大家一陣哄笑,因為誰都知道廚師的“油水”不差。
江永林一邊吃飯一邊回答著師兄弟們各種亂七八糟的問話,還是塌鼻子說出了讓江永林最為關心而聽后傷心的話:“大師兄,師傅送你走之后,自己也離開這兒了。”
江永林急切地問:“師傅去哪兒了?”
塌鼻子低沉了,說:“師傅沒肯告訴我們,聽人家說好像是去了蕪湖。”
“師傅說什么了?”
“他說‘你們的手藝都成功了,都該出道了,為師不能擋著你們的發展,我也就這點本事教你們,今后你們要和其他的師傅多做交流’。之后,他便自己一個人悄悄地走了,去另謀出路去了,事后聽碼頭上扛包的人說看見師傅坐上去蕪湖的船走的。”
江永林含在嘴里的飯咽不下去了。他知道師傅為人直爽,從不以功自居。一輩子沒有娶妻的師傅對徒弟仁愛的深度宛如父子兄弟一般的親和,從此以后再也不知道師傅漂泊到什么異地他鄉了,江永林心里非常難受而沉默了。
塌鼻子問沉默下來的江永林:“你是重新回來上班?”
“不,我路過這兒來看看大家,討口吃的,明天就回鄉。”
“你不留下來?”
“不,明天走,回鄉!”江永林堅定地說出了“回鄉”兩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