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豆經常向我講述以前家里的威風，他當時在港島也算是有頭有臉，只不過后來出了變故。”

“當年老豆帶我到美國的時候，媽咪死在了船上，我那時候還沒十歲，手腕上戴著媽咪給的手鐲子，因為害怕被搶走，就把手鐲子挪到手臂上面，咯咯~~現在想起來也是有趣，居然被我蒙混過關了。”

“來了美國，日子難熬，我原本學粵劇是當做興趣學的，后來西雅圖有個戲班子少小女孩，我為了一口飯吃，就去當學徒，學得很好。”

“老豆沒什么謀生技巧，混著混著就混到了道上，還是我未來的死鬼老公的小弟，那家伙看了我第一場登臺唱主角的粵劇，就跟我老豆提親了。”

潘姿說話時雖然夾雜著一聲聲輕笑，但不知道為什么，姜啟默沒有從這些笑聲中聽到歡快，反而是感受到了一種壓抑。

原本是小公主，家道中落、離鄉背井、唱戲為生、被大佬看上，接著……

“死鬼也是沒福氣，當時西雅圖國際城太亂了，日本人、越南人、黑人、墨西哥人、中東人、還有我們華人幾乎每天都打架，開槍也時常有之，死鬼真的死了，留下我這么一個寡婦。”

潘姿雙眸瑩淚，臉上卻掛著笑容，“我又沒什么好失去的，混著混著也就變成了現在的樣子。”

“阿姿姐。”姜啟默心里有點堵。

當潘姿講述完之后，她在姜啟默眼里的形象就更加豐滿了起來，她的人生像一首歌，但……是什么歌呢？或者說是什么曲調呢？

“你知道我為什么唱《帝女花》唱得那么好嗎？”潘姿又喝了一口溫開水，站起身來拈起蘭花指，笑靨嫣然的說道：“因為我唱的是我自己。”

姜啟默知道了即將發生的事，安靜的坐在原處當一個合格的觀眾，接著，他就聽到了一把直刺心靈的聲音。

“落花滿天蔽月光，借一杯附薦鳳臺上……”潘姿唱了開頭，然后拿起姜啟默的雙手，按在琴鍵上，用鋼琴伴奏起來。

不是西洋曲調，但姜啟默終于是明白了什么叫做帶著感情彈琴。

技巧其實是基礎的東西，技巧之中蘊含的不同的東西，才是最重要的東西，只有當彈奏者忘記了技巧，才算是學會了技巧，而這只是開始。

潘姿用自身的經歷去卸下姜啟默的防備，她知道要讓人不防備，首先自己就要變得光潔溜溜，所以她沒有任何保留，撕開了傷口，只求引起姜啟默在情感上面的共鳴，然后……為姜啟默推開了那一扇窗戶。

從這一扇窗戶往外面看去，姜啟默就看到了新的東西，琴鍵真的不是用大一G、中央C來標記，而是另一種東西，大聲do也好、淺黃色mi也罷，它其實就是腦海里面一個組成曲調的聲音、一個組成畫面的顏色。

藝術到達了一定的層次，它的一切東西都可以是抽象的，潘姿一開始就沒有把琴鍵按照教科書內容去講述，就是因為她眼里的琴鍵不是琴鍵，而是抒發感情的、身體的一部分。

我手舞足蹈代表我開心或者興奮，我用琴鍵譜出一首曲子，我也是在傳遞我的情緒，這是相通的，鋼琴就是我身體的一部分，我指揮它就成為了一種本能。

姜啟默陷了進去，他第一次沒有用理性去分析怎么彈琴，而是一邊聽著潘姿唱曲、一邊被控制著按下各個琴鍵，用感性去理解音樂。

一曲唱畢，姜啟默就明白了，為什么潘姿是國際城公認的、教鋼琴最好的老師，為什么叔公又不覺得能請到潘姿來教鋼琴。

原因就是潘姿、或者說藝術家的教學方式都太特殊了，除了小朋友，哪個成年人在經歷過這等教學之后會不生出其他的感受呢？最起碼都是有過了心靈的交流啊。

“學會了嗎？”潘姿看向姜啟默的眼神很復雜。

“我彈給你聽。”姜啟默覺得他領悟到了。

一陣琴聲響起，別說是潘姿了，就連姜啟默都開始有點慌了，他聽得出現在的琴聲和剛才根本是兩回事。

啪的一下，潘姿對著姜啟默的肩膀拍了一下，做出惡狠狠的表情，嗔道：“我花了這么大力氣，你居然是連半點進步都沒有？前面你是彈棉花，現在你這一曲就是東施效顰！”

被潘姿訓斥了，姜啟默無話可說，他的確是生搬硬套了，在清醒之后，他的腦海里滿是剛才彈奏的鍵位和力度，完全是拿鋼琴當做機械來擺弄。

姜啟默有一點沮喪，但不知道為什么，他心里除了沮喪之外，也有不少的喜悅。

雖然花費了一個月的時間來學習鋼琴卻最終沒有達成預定目標，但藝術、音樂、鋼琴這種東西對姜啟默來說是很有用的技能，他以后必定會用到。

更重要的是，姜啟默對潘姿這個合作伙伴有了更深的了解，還建立了不深不淺的交情，他在以后的生意拓展之中，可以選擇給潘姿多一些信任，大家合則兩利。

至于還有沒有其他的……

姜啟默搖了搖頭，按下了心里面小小的漣漪。

“干嘛搖頭了？”潘姿看到姜啟默搖頭，還以為他是為明天的面試感到灰心，便就笑嘻嘻的說道：“你擔心個屁啊，你現在年收入穩穩過十萬美元，等我們和唐人街其他餐館老板談妥了，說不定是幾十萬美元，上不上學有那么重要嗎？”

“不一樣，”姜啟默想起了自己的情況和心里面一直壓著的東西，眼睛里似乎有一團火焰：“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

“哎呀，你們男人就是愛想這些事。”潘姿覺得第一次露出這種病態心理的姜啟默有一點點異樣的閃光，再想一想她自己，便在稍加沉默之后安慰道：“彈你寫的那些曲子唄，也許人家欣賞你的作曲水平也說不定呢。”

“哪有那么簡單。”姜啟默嘆了口氣：“或許要耽誤一年了，不過也行，快點修完高中的學分，跳個一兩級然后考大學，我也很快能離開學校了，這幾年就當是打基礎了，正好把生意做到一定程度也需要個幾年時間。”

姜啟默放下了執念，正好臨近中午，他找了個借口請潘老師吃一頓飯。

下午再回到琴房，姜啟默有條不紊的學習著鋼琴，恢復心態的他，無論是歡快還是悲傷的曲子都彈奏成了機器聲，讓一旁準備再幫他補補課的潘姿直翻白眼。

又過了一會，姜啟默居然才想起了抽獎的事情，已經確定別人看不到系統的他很隨意的注入10積分準備最后一搏，本是不帶多大希望，但在看到獎盤上其中一個物品的時候，他眼睛卻是突然瞪大了。

“花費60積分，增加兩次抽獎機會。”毫不猶豫的對著系統下達了指令，姜啟默激動的等待最終的結果。

10積分抽一次升級后的獎，20分是增加一次機會，40分是增加第三次機會，一共就是70分，可以說姜啟默是把剩下的所有分數都投入進去了。

當那一根如琉璃般的指針最終停留在姜啟默想要的選項上面，他差點忍不住就跳了起來。

這是一首歌！

不管潘姿還在旁邊，姜啟默立刻選擇欣賞這一首歌，然后……他再次有了剛才潘姿唱《帝女花》的類似感受。

這一首歌，真的勾起了姜啟默的情緒。

“中秋節快到了啊。”姜啟默決定要學這首歌曲，他剩下的事情就是把譜子扒下來、把詞寫上去，然后嘗試著投入他的感情。

“每逢佳節倍思親。”姜啟默像是胡亂彈奏了幾下，接著一些簡單的、悲傷的曲調就從鋼琴上面響了起來。

旁邊的潘姿打了個激靈，緊緊盯住了姜啟默按在琴鍵上面的雙手，腦海里不停回響著剛才的那段曲子。

“就是這個！就是這個！你開竅了！”潘姿顯得很興奮，“這是什么曲子？我沒聽過，繼續、繼續，不要管我，你繼續彈，我幫你記，你隨便彈，什么都不要用，隨便彈，一直彈！”

姜啟默是從系統里面聽的音樂，然后他需要自己把譜子扒下來，這個過程就好像是在創作，因為是一個個片段在出現，偶爾錯了音，他還要重新回來調整調整。

而且這首歌對姜啟默來說還有一個最美妙的地方，那就是擊中了姜啟默為數不多的、心底最敏感的一個東西——思念。

姜啟默沒談過戀愛，沒受過太大的挫折，他十幾年來活得幾乎是順風順水，他彈不出悲劇，但……他是個離鄉背井的華人，他最敬愛的爺爺埋葬在太平洋的另一邊。

思念像一把刀，狠狠刺進了姜啟默本以為毫無波瀾的內心。

一直到月掛天邊，姜啟默才總算在潘姿的幫助下把這首歌給完成了，按照潘姿的說法，他這算是一氣呵成，雖然曲子不長而且很簡單，但詞真的太美了、太應景了。

讓潘姿震撼的是，當這首歌被姜啟默用男聲低中音部唱出來后，它就像是一道光，直接就照亮了每個人心里面的柔軟。

“它叫什么？”潘姿和姜啟默一樣沒有吃晚飯，但她的精神很亢奮，既是為姜啟默終于突破了這層窗戶紙感到高興，也是因為見證了一首好歌曲的誕生。

“《明月千里寄相思》！”姜啟默的眼睛有些濕潤，他總算是體會到了剛才潘姿的心情，那種撕開自己心里的傷口給其他人看的感覺，他真的是體會到了。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