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2018.
鐺鐺,這么害怕失去一個人,這輩子我也是第一次。自出生起我摸爬滾打過的十余載春秋間,你來之前,我以為我見過了我心向往之卻終生都不能觸摸的鷹;你來之后,我才明白蛇為什么招水漫圣寺,蟄龍驚眠為什么一嘯動千山。總之那樣的情緒,不知所起,卻在你任何一次轉(zhuǎn)身中,都叫我更加懂得什么是莫道男兒心如鐵,君不見,滿山紅葉,盡是離人眼中血。三百六十五天,我有三萬六千年獨飲與你的離別。你走時,周身明明空空如也,卻如同持了方清風寶劍始終劍指身前,一步一步刺開我困頓的肉眼凡胎,不墮輪回。
可是鐺鐺,你聽沒聽過另一個傳說,那里面山是故人眸,柳是纖纖手。遇見你之后步步都難走。
4/3/2018.
多多,我放你走了。不會再接你回來了。
你快去吧,別害怕也別回頭。咱倆拉過鉤了,得各自守著各自的忠誠。
四月出頭,父母家人給我過了個簡單的生日,慶祝我有驚無險的活到第十八個年頭。意義空泛而俗套的過程中,我一一掃試過面前各自扮演過無數(shù)角色的臉,五味雜陳,心無所安。
他們不聲不響地送走了我養(yǎng)的狗,我的多多。
那曾經(jīng)也是我們的多多。一條長得更像金毛的純黑色拉布拉多。渾身是絨絨的毛,天氣好的時候,太陽底下油亮的像一只黑曜石做的貔貅,威風凜凜,步步乘風。我從小養(yǎng)狗,但從未遇見過這樣聰明的狗。它三個月的時候我在樓下的停車場拿鑰匙逗弄它,一不小心鑰匙脫手飛出去,這廝竟然飛奔而去,來不及剎住身形就已然銜住,遂掉過頭直沖我而來。我坐在臺階上喜不自勝的呼擼著它的頭,不自覺就這樣將這個身影刻在了心底。
等到它一歲多的時候,我照常回家,來不及扔下書包放它出門就被母親拉住,像有事相商的樣子。然后我就站在母親面前,硬生生接下了她已孕有月余的真相。“生就生吧,只要你們喜歡。”我如是想著,并未多心。大概是天不憐愚者吧,母親終于肯說,原來她的意思是要我把多多養(yǎng)到樓頂去,以免影響孩子。自那時起,不知從何處突生了一股邪風,刁鉆地從我腳底擠進身體里,一步一頓,以極緩慢的,無藥可救的拍子,穿透我的身軀。
多多就這樣住在了樓頂,風吹日曬,雨淋雪積,漫天的落葉和塵土都梳理過我曾引以為傲的它的毛發(fā),鏈子上的每一扣鐵環(huán)都敲擊過那雙曾溫順地與我相握的爪子。我的臥室就在它的正下方。我夜盲,從前它就會安生地蜷在我床邊,守著我的拖鞋,以免我迷糊著醒來踏在冰涼的地板上。我仗著它的好脾氣,總是先用雙腳滾一滾它的肚子,有時連頭也不會放過,直到實在憋不住了便蹬上鞋跑去衛(wèi)生間。回來也要先蹭一蹭它身上的溫暖,折騰夠了才甘心再去會周公。它那時就整夜整夜地守在我的床邊,好像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冬夜里我永遠都不會失去的一床鵝絨被。
父親也是極喜愛狗的,養(yǎng)著多多時著實比我費心很多,他曾對我說拉布拉多性喜動,尤愛游泳,我便總是記著,卻到底也沒能帶它圓這個愿望。
多多在樓頂?shù)臅r日愈加沒有期限,也已經(jīng)習慣了我的父母因不愿擾民而縫制的皮口罩。我只是知道它每日都戴著,只有吃飯時那三五分鐘才可以被摘下。那時我總是半夜醒來,聽著頭頂那層鋼筋水泥之上沉重的鐵鏈擦過粗糲的石子兒的聲響,混著它不甚安生的呼嚕聲,閉上眼都是它嘴角被皮套磨爛的血跡和紅肉。
我蜷縮在被窩里,沒有聲響地掙扎著,無能為力地愧疚著。
等到母親終于生下了小朋友,我在第一個周末就纏著剛回家的父親幫忙把已經(jīng)臟兮兮,胖乎乎的大狗狗放回我的屋子,然而等我再見到還在月子中的母親時,卻又被好聲好氣地商量著是否能等小朋友滿月再做打算。我怎能說得出拒絕,卻倒也不甚糾結那二三十天,我只是喜滋滋地盼望著。哪知這樣的盼望被父母推過了我們家小朋友的三個月,半歲,一歲……直到我終于醒悟,直到我看清那等著我的不是期盼,而是一個無端的妄想。
我哭過也鬧過,窗外十一點的暴雨之中,停電的客廳里我渾身顫抖地喘著粗氣沒有聲響。什么樣的話我都說過了,什么樣的道理我也聽過了,我以為兩年的時間足夠我把失望一點一點堆成一座孤堡了。
直到終于有一天,我再也沒在半夜醒來時聽見頭頂那串拉過心口的鐵鏈聲,再也沒聽見過一聲呼嚕。那個時候我只是聽見從我身體里慢慢地傳來的一個空蕩蕩的聲音,它說:“啊,原來,是這樣啊。原來,是這樣啊。”我很慢很慢地翻身坐起,面對窗戶,扣著手指,無悲無喜地,打了個坐。
佛祖,你看看西天極樂境域下自統(tǒng)自治的眾生吧,是不是到處都有無藥可救的人為了你們眼中無謂的一己私欲愚蠢至極不知悔改。你的經(jīng)文里不是說眾生皆苦,你的俗世弟子不是要恪守戒律清規(guī)的么?山寺佛門,得道高僧,不是見了世俗中人也要持掌敬一聲施主的么?那么你座下門中數(shù)代以來要那至淫至惡至奸至罪之人皈依三寶的慈悲心腸不是也每天都在講普渡眾生的么?
佛祖啊,我以為一呼一吸是為生,我從此每天都虔誠的祈禱著你們之中任何一宗來超度我犯下的罪惡。可是我等啊等,心誠啊誠,那些我無能為力的惡果最終只是越來越脫離我的掌控,造下更多的業(yè)障。
華夏農(nóng)歷二月廿四,十八年變成從前,如果你們諸佛神宗是聽信了凡間“童言無忌”的無根之談,那么從此刻起,我已敬告成年。從此以后,我說的每一個字,念的每一首詩,都要堂堂正正的被聽取,赤裸的被剖析。我以我獨立自由之軀,第一次祈求您——佛祖,我不求它記得我,但求今日一別,此后生生世世,再不相見。若它也知曉愛恨的話,我甘愿它能徹底的恨我。
多多啊,恨我吧。謝謝你曾經(jīng)那樣努力的陪伴過我,謝謝你那些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里溫暖的守護,我知道你給我的那些擁抱都是真的,我悄悄趴在你耳朵上說的那些話你也都能懂得,我們拉過的勾,爬過的山,淌過的水,抓過的蟲子,嚇過的魚,驚過的鳥……我知道你都記得。可是多多啊,我們的妹妹正在一點一點長大啦,她比你要調(diào)皮,不過也勉強有你一半的可愛。
不要怪她吧多多,你在家時,我記得她也是極喜歡你的。總想偷偷地伸手摸一摸你油黑發(fā)亮的毛,卻又總是慫兮兮地往母親懷里縮,想努力記住你的名字,會因此頂著我的“怨氣”不厭其煩的問我你叫什么。多多,怪我吧,不要怪她,也不要怪他們,是我私自和你拉了勾,卻又沒有足夠的力氣陪在你身邊。
多多,我想讓你好好的活下去,有一個熱乎乎的軟墊,有一個永遠盛滿清水的水缸,有一個放著香噴噴的狗糧和零食的食盆,還有一家溫柔又關切的主人。
我想讓你,就不要記得我了吧,或者你已是徹底的恨我。感謝那些你帶我闖過的濃霧,你陪我沖破的黎明,你接過我眼淚的耳朵。他們還在我身邊陪著我,像你在時一樣讓我可以安心,只不過以另一種方式。
多多,我好想你呀。多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