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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我們經歷了各種各樣的雨

  • 書信少年
  • 跳跳斧
  • 3547字
  • 2019-02-12 09:36:46

3/29/2018.

我也終于迎來躲無可躲的十八歲。

大概因著我早幾天就貼出的通知,所以直到昨晚也沒什么人發來消息。我看著手機里生動的少年不聲不響地成長。那顆始終清晰的淚痣,沉默又固執地開在那朵舉世無雙的右眼下方,我猜與他的睫毛相距不過一厘米,從眼尾數回眼角的三分之一處。我在床頭靠坐著,深深的夜里好似有九重黑暗破土而出。只是手機里那個清朗面孔上的凝滯的點卻突然綻放,無數根枝條都扎進虛無的晚上。僵硬而厚重的玄色只在片刻的縫隙間破碎成渺如煙塵的星云,細密卻也相距甚遠地散落在九天之外。然后我看見第一根枝條。我等待著,于是又見到第二根,第三根……它們在我十七歲的盡頭伸向我,在三月的盡頭伸向我。數到第兩千一百七十七根的時候我服輸了,嗓子像被柴火抽過一樣干熱悶痛。呷了一口水后,我與滿屋子的木本生命靜悄悄地對峙著,靜默中,我在茫然里又見茫然,怔忡許久才想起來要詢問為什么,但它們沒有給我機會。

一片又一片葉子從枝條上舒展開來,刮過我的眼眉,真像極了一只又一只伸向我的手掌。我定神又朝那張激發我無限渴望的面容望去,清冽和朝氣一如既往,潤朗不曾改變。我于是入魔般竟想去撫一撫那只手中的掌紋,盡管我不知道它來是為什么,但它的確已經撥冗前來。空泛的暗空之中那個少年一樣如玉的手掌,我竭力壓下的呼與吸,手機里那張干凈的年輕面孔,雜亂而擁擠。滿室狼藉,生生不息。

阿成,我已經很久沒有提起你。終于這一次,我最終沒有落筆于往昔。聽過了你的消息,為你翻天覆地過的情緒,歲初隆冬時節各懷心事的見面,此時此刻我仍略有堅持的不甘,都在一筆一劃間歸于平靜。我是一片死寂。是一片連月亮也厭惡的墓地。

母親中午沒有回家,我知道他們都去那片麥田里看望舅舅了。

兩年前我一頭霧水地從學校被接去莫名的地方,車從校門口駛出,飛快地碾過市區邊緣鋪滿黃土的寬闊水泥路。車輪掀起的一片片黃塵撲向光禿禿的路兩旁。大概因為鮮有城市中早晨六七點鐘街道的車水馬龍,所以道路無比平坦,單調的近乎荒涼。云下有野風竄起,四面八方地刮過車身,尖利的嘯聲無空不入,源源不絕。直到我被領進那個鮮有耳聞的園子。

我是突然被叫來的,沒有任何準備。腳上還穿著中考時特意買的跑鞋,鮮亮的橘色,鞋底是一層兩指高的氣墊。我平日里很愛穿這雙鞋,以前爬山也踩著,狗都沒我跑得快。然而那天我站在那里,盯著腳下掌心大的一塊塊白色地磚被鋪設得整整齊齊,怎么也想不出為什么腳心被硌得生疼。明明我兩手空空,不過是披了件扎手的麻巾,發心就猶似頂了座五指山,壓得我吸不了氣,抬不起眼。

第一次披麻戴孝,第一次光明正大地給自己別上一朵素白的紙玫瑰。那時刀刀還未臨人世,母親正滿懷期待。那是我第一次站在靈堂,亦是第一次經歷死別。巨大的新鮮感和好奇心勝過了一切情緒,我甚至有些說不出口的緊張。

隨后趕來的父親將我帶至大廳中央的透明箱前。我還記得那一圈擁擠著盛開的菊花,開得那樣烈,開得繁郁而安寧。條狀的花瓣錯落相疊,纏繞成一根石柱粗細的巨大繩索,從那天風雨欲來的云堆之上垂到人間,沒有聲息的盤在箱子邊沿。我向上望不到端點,向下找不到終結。

人們都在哭,而且是聞者為悲傷的那種哭。不知道是誰拼命抽出一絲力氣推我向前。我沒能回頭,因為我終于見到了舅舅。

那一眼之后,忽有一道刺目的白光劈中我,耳后清晰雜亂的尖利哭聲頃刻間被拖拽得遙遠又模糊。就像夏天一頭扎進泳池里貼著池底游動時一樣,淺水區小孩子們喧鬧的噪音都變成嗡嗡細語。

我也許在那里站了很久,固執地盯著他緊閉的雙眼突然束手無策;也或許我只是匆匆一眼就慌忙退開,摳緊手心,抑制我不知所起的顫抖不敢忘卻。那時我只有十六歲,人性中的怯懦遠比今天多,是以不能將那樣真切的痛苦歷歷在目地記得。我不過是開始腳底發麻,咽喉處就有一張用天底下最柔軟的羽毛織成的綿密的網,被一雙手輕柔地貼上去,密不透風,堅牢無比。直到胸腔處首先傳來可怕置頂的鈍痛。微不能察的風或是氣流經過我,然后四肢百骸都被埋進那樣兇狠的鈍痛之中。

我總算與傳聞中不血刃、不留痕的蓋世寶劍有了一面之緣。然而代價深重,我寧愿它僅是市井小販用以斂財信口胡謅的野謊,哪怕后來生得遍地愚人如我,哪怕謠言惑眾甚囂塵上。我終于還是修得一息內力,支撐我寫下一些文字。

兩年前,我生平第一次被領進靈堂,為的是在人間與他的最后一面。我伸出腳,第一次踏入高中不過初初半年,未等到看他拿著錄取通知書,驕傲又強忍不舍地與我生離,等來的是此生未曾面對過的,與他不聲不響的死別。

兩年前,我在孟春三月的晨間莫名其妙地被帶走,當年春光正當時,刀刀眼看就要在我們的生命中發芽,我卻竟只能徒手去抓扯他歲末卷起的一縷冬風,河谷盡頭極盡渺茫的落日薄光。

兩年前,他自小最親最疼愛的、親自教導的妹妹,和他將會更有靈氣更頑皮的小侄女,被所有人善意,卻也殘忍的隱瞞著,一個再也無法見到如父仁兄的最后一面,一個再也無緣見過自己模糊又試探著喊出一聲舅舅時,那張喜悅又端正的英俊面容。

又是春風起,云橫柳搖時。我本來想要同她們講一講舅舅因化療而略浮青白的嘴唇,可是語至心門,忽然只覺得,那一面是幼時因見到的他總是寡淡而內斂的,所以告別時,總是要端出一副正經而故作老成的語氣同他道別一樣,我會拉開車門,鉆到后排吃大包的零食或者睡覺,他也將從胡同里倒出那輛永遠蒙著一層薄灰的黑色轎車,載上姐姐和舅媽,回家休息或是喝口水又匆匆忙忙地去坐辦公室。那些年一紅一黑總是背道而馳,如果他意外地遵循了法定周末,肯踏踏實實地休息兩天,下個月我們就還會有兩次一起回家陪姥姥姥爺的機會。也許是去過家里住了幾次的原因,見過了他喝醉酒后的語言能力,所以總是一邊在潛意識里一遍又一遍地描繪著年幼根深蒂固的刻板印象,一邊又忍不住想要從門縫里露出頭去,看一眼他在聽什么戲曲,聽一耳朵他在背什么詩詞。想來想去,到底也沒敢沒大沒小地去找他,于是就一直念叨著不著急,等下個月不忙了久能再回來了。每當他沒有如期出現時,我都會熟練地這樣念叨。尤其是初中那幾年,好像念得多了就會變成真的。

所以我有時也學莊周夢蝶,總以為推開老屋的木門,就會一如既往地慫成一頭沒角的綿羊,貼上前去一板一眼地吃草,做操。等到有天他忙得沒在,尖牙利爪就現了原形,還是那只大尾巴狼。可是有時候太快活了也會覺得虛無,就有點懷念唯一能讓我披上羊皮也心甘情愿的那個人。

可誰又知道年少時因貪玩而常做的事在不知不覺中早就扎在我生命的土層中生根發芽。習慣成自然,欲斷難斷。

何況他躺在那里的神色如此安詳,眉頭如此舒展,我就真的以為那個透明箱子是他特地尋來的白玉冰塌。想來那床該是個有靈性的,所以才養得他面容平和,仿佛此生從未奔忙。

我突然希望他睡吧,就這樣睡下去,不要醒來。因為盡管那張床遠不如家中那樣沉靜溫暖,我卻終于見到他徹底拋去了操勞的眉目。不再始終習慣性抿著的嘴角,和真正放松下來的、一生都不曾歪斜彎曲的高瘦的身軀。我終于能一根一根地數一數他陽光下泛著光的銀發。

他上方的玻璃罩替他阻絕了人間所有聲響與人情,我想有天他若是醒了,就看一看草與日,湖與川,不必告訴任何人,我已經醒來。也不要聽到任何一點聲響。

就這樣,第一年過去,我去過了菜地里新堆的小土包,跟著大人燒了紙,點了香。那時田里的麥子壯得像河邊吃了農肥的野草,油綠油綠的葉子直竄到小腿。田間易生風,滿眼的綠波洶涌澎湃,從望不盡的遠方滾滾而來。我知道那個嶄新的小土包也終將一春一秋地成為泥土中的一點養分,每當我背起“青青原上草,一歲一枯榮”,舅舅坐在老屋的木頭沙發上,等待我推開木門的身影就要清晰幾分;當我背出“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淌向天邊的麥田牽著綿延不絕的云朵,太陽從山巔走到山巔,當我們站在麥田當中,每一個思念都不曾停歇。

兩年后,姐姐結婚,母親去看他。

我去參加了那場婚禮,很風光,我想他在的話也一定滿意。姐姐婚禮前后一共有三套衣服,每一套從頭到尾都很好看。

姐姐嫁給了那個承諾要代替舅舅陪伴她、照顧她、愛護她、包容她的男生。我仍記得她站在舞臺上,拿著話筒面對她的新郎表白時的情景。姐姐和他相對站著,不過兩句,我就聽見那個背對我的、擁有一把明亮嗓門兒的新娘語音突轉低沉沙啞,已然泣不成聲。

其實那天,她在臺上哭了好多次。只是這么美的新娘,這么幸福的模樣,我實在不好強行入畫遞上紙巾。后來我聽見姐姐說,謝謝新郎在她最艱難的時候,一直陪著她,照顧她。我想起兩年前她哭得聲嘶力竭,步履蹣跚的模樣。是在那個終于排隊瞻仰過遺容,一身素黑的身影慌忙地走向她的瞬間,我目睹她跌進那個懷抱。

舅舅,如果你看得到,你會不會也跟我一樣慶幸呢?從此,這世間有一雙更加有力的臂膀,安撫你不得不帶給她的痛苦,接下你不得不停止的守護。他將永恒地懷揣著多一份的責任與愛、尊重與陪伴,填補她曾失去的快樂,接納她渴望付出的愛與信任。

舅舅,你也想我們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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