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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我是修道士拜倫。今天早上,有人發現我吊死在了瀑布咖啡汽車旅館的天花板上。

我的手腳都釘在天花板上,一根銀樁穿過了我的心臟。西爾維婭俯趴在床上,背對著我的尸體,昏昏欲睡。

這是我第三次遭遇殺身之禍。只要有所準備,吸血鬼是可以假死的。但我還是得四處奔波,以逃離死神的魔爪。

我的下一站是公元30年的耶路撒冷。上一次,我在這里遇到了那個老狼人。我第一次見到他時,他不過是個普通的白發男子。當時,他在市場街蜷著身子吐得一塌糊涂,穿著濕濕嗒嗒、破破爛爛的深紅色衣服,身上散發出20世紀的古龍水味。

我帶他來到一間酒館,讓他講講自己的故事。我多希望我沒有這么做。他先給我講了他前一晚的噩夢——夢里,一匹碧綠眼睛的馬正在鞭打他被人害死的女兒的尸體,而她在地獄里與其他女孩子一道繞著圈走。剛剛死里逃生的我對這個夢并沒有多少興趣。而當他說起第二天早上發生的事情時,我來了精神:

“月圓之夜,我在科爾比附近停好了車。那兒有棵老橡樹,盡管我已經很久沒見過它了,但它還在原來的位置。燭光搖曳閃爍,在樹葉上投下形狀怪異可怖的影子。十二個赤裸的漂亮姑娘圍成大圈,翩翩起舞。音樂停了,其中一個向中心的祭壇石走去。此時,一個男人抓住她的金色長發,把她拉了回來,拔劍抵住了她的喉嚨。”

“歡迎你,約翰!”他高聲對我說,“想找點樂子嗎?如你所愿!”我大喊:“住手!”

“我一躍上前,想救下那個姑娘。她轉過頭對著我笑,看起來欣喜若狂。沒等我夠到她,她便抬起頭,被他抹了脖子。”

“剎那間,一陣驚恐侵襲了我的全身。我立刻跑離了這恐怖的一幕。有那么一瞬間,我真的想殺死那個姑娘,嘗嘗她雙眼中那噴涌而出的欲望。對鮮血的渴望有多讓人難以自拔,這你最清楚不過了。為了逃離我內心的渴望,我不得不轉而去想想我所失去的人,我被人害死的女兒,安妮,以及和她的死關系最大的那個人,喬治娜。”

“我是在追查殺害我女兒的兇手時邂逅喬治娜的。兇手是一條能任意在時空裂縫中滑行的蛇妖,《圣經》里也提到過它。正是它設計,讓喬治娜來勾引我。但當喬治娜把我從蛇妖手底下救出來的時候,我才發現她原來真的愛上了我。”

“我聽說過它們……”

“后來,就在我好不容易挽回了我的婚姻之后,喬治娜綁架了我的妻子。我不得不跟著她穿越時空,來到了13世紀。我一心要救我的妻子,但喬治娜似乎并不打算傷害她,因為她太愛我了。蛇妖得知了這一切,決心懲罰她,于是把她傳送到了現在這個時空。現在我的妻子已經去世了,而我又目睹了在科爾比發生的一切,所以我決心找到喬治娜,救她回來。”

“你看,她長得很像我女兒。她眼神里那種不羈的勁兒,跟我女兒一模一樣。安妮要是還活著,現在應該就長成她那樣了吧。她們就連說話的……說話的聲音也很像。但她已經活不過一天了……”

老狼人的聲音凄涼而悲傷。我并不習慣用肢體接觸安慰別人,但我對他的痛苦深有同感,因為我也在時間的長河中迷失了自我。他繼續道:

“我們從遙遠的20世紀來到現在。有人告訴我,我們在這兒只能再活寥寥數日,而且已經回不去了!”

我點點頭。

“我所剩的時間可能比她多上幾天,最多三天。在這里每過一天,我們就會年輕19歲。我必須快點找到她!”

“啊,現在我們得先離開這里。有人在監視我們!”我對他說,“看!”

喧囂的酒館內,一個高個男人正站在陰暗的角落里觀察著我們的一舉一動。他戴著黑色的“庫德拉”頭巾——那是一種只露出眼睛的包頭頭巾。他的頭巾上面編著藍金相間的穗帶。我看向他時,他移開了目光,于是我連他臉上唯一露出的雙眼也沒看見。

“你叫什么名字?”我一邊問我的狼人伙伴,一邊引著他向門口走去。

“約翰。你看清他的眼睛了嗎?”

“哪有你一藍一棕的眼睛特別。你有過夜的地方嗎?”

“我跟你說過,你遇到我的時候,我才剛到這個時空。”

“我想也是。你還沒說呢,你怎么知道自己應該到耶路撒冷來呢?而且,你怎么知道自己還剩多少時日?快趁現在說吧,我們邊走邊說要安全得多,就算旅館也是隔墻有耳。跟我來。”

“我是通過一種時間傳送裝置來到這里的,我管它叫‘時空門’。時空門為數不多,而唯一能到達現在這個時間點的時空門,地點就在耶路撒冷!至于我是怎么知道自己還有多久可活的,這源于我先前做的一個夢。另一個女巫,埃爾勒瓦……”

“別告訴我你也愛上她了。”

“不能說愛上吧,但是……她幫了我大忙。”

我領著他在川流不息的街道間穿梭。街上擠滿了驢子、運貨商人和普通百姓,熙熙攘攘,絡繹不絕。我們走向貧窮的下城區里一條偏僻的街。每次我回頭看的時候,約翰都落下好遠。于是我向右拐,停下來等著他。

“這兒呢!”我招呼著他,走進了一條陡峭的小巷子。

這里離我住的旅館已經近在咫尺了。在進旅館之前,我在最喜歡的貨攤上買了一條面包、一塊山羊乳干酪、幾個橄欖和一壺酒。我并不差錢,但在這兒得學會保持低調。

我領著我的伙伴穿過一道拱門,進了一處小而整潔的庭院。

“從后面繞過去。”我解釋道。

“我好像又看到了那雙眼睛,就在你剛才買東西的時候。真奇怪……”

“怎么奇怪了?”

“那是一雙很美的綠色杏眼。我敢擔保是女人的眼睛。”

“三教九流最后都會匯聚到一起的。”我告訴他,一邊從另一道拱門走出了庭院,向左拐進了一條小巷。小巷籠蓋在兩邊樓房的陰影中,就像山間的一處裂谷。“快點,跑兩步——萬一有人真的跟蹤我們呢。”我大步走在前面,約翰不得不小跑著才能跟上我:“但女人既不會打扮成商人的樣子,也不會到酒館去。絕不會!”

“也許吧。”

我再一次向右拐,穿過另一道拱門,進了另一處庭院。院子里滿是山羊糞。

“這又是打算從后面繞過去吧?”約翰試探性地問道。

旅館背面的白色石基邊有道樓梯,我邁步上樓。

“我一直以為,那什么——你們這種人不喜歡陽光。”約翰說。

“是有這樣的傳說,”我掀開藍色的門簾,“我不喜歡陽光,而且在陽光下待久了,我們的皮膚細胞的確會受損。我絕不會在熾烈的太陽下待幾個小時。但四月的陽光還算溫和。坐吧。”

“準確地說,是4月7日,逾越節[1]的前一天。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

“意味著你很幸運。酒館只有在節慶期間才會開。要不是我把你拉到那個鬧哄哄的酒館里讓你歇會兒、喘口氣,早就會有比商人更糟的人盯上我們了。”

“不是。好吧。我想說的不是這個!明天是耶穌被釘死在十字架上的日子。這才是我想說的!”

***

約翰冷不丁地提到耶索斯,嚇了我一跳。他說中了我來這兒的主要原因。這是個巧合嗎?我決定先不動聲色。

“你要去找她嗎,那位喬治娜?”我問,“她可能會在哪里呢?”

“大概還沒到。她還要過兩天才能到這兒。”

“好極了。所以你在找一個根本還沒到這里的人!而且你只剩三天可活?”

三天。他已時日無多。我應該遠離這個一團糟的局面。我幫不了他。我沒時間了。

我開口想說些什么,但約翰朝我一笑,露出滿嘴的面包和奶酪。我稍一猶豫,就已經來不及開口了。中計了。

“這些東西味道不錯,可是……你搞不搞得來鮮血啊?”約翰問我。

“這不成問題。”

“我說的不是人血。”

“我不喝人血。我從不……不說了。為什么你現在需要這個呢?”

“飲些鮮血對穿越時空門有好處,但我當時沒來得及……”

“你也沒來得及換身像樣的衣服!”我回他一句,“得給你找身好點兒的衣服穿。待會兒我出去弄血,順便給你弄些衣服回來。你的白皮膚已經讓很多人側目了。你現在身上穿的衣服是從哪來的?”

“這是件非洲的土耳其式長袍。我在19世紀的倫敦只能找到這個。”

“在這里等我。我很快回來。”

我在肉鋪要了兩葫蘆鮮血,回到旅館時,發現約翰正饒有興致地往窗外看。

“這對考古學家來說,簡直是美夢成真啊!看看這些古代建筑和街道!只可惜我沒時間好好欣賞了。我得去找喬治娜。”

“我知道。但你還沒告訴我你打算怎么去找她。”

“是啊。我知道她肯定被蛇妖挾持著。蛇妖可以化身為人形,我猜它們當中至少有一個會化裝成本地有頭有臉的大人物。它們自負得很,絕不肯屈尊做什么普普通通的老百姓。”

“這條信息也太有用了點吧!”我諷刺地說。

“我若是見到一條蛇妖,肯定能認出來的。”

“把血喝了,衣服換了,然后我跟你一塊兒去集市上看看。今晚我還有要事在身。”

“什么事?”

“到時候再告訴你。”

約翰厭倦生活,足智多謀,而且我從他的眼神中看出,他曾經上過戰場——這就是這個在街頭遇到的陌生人留給我的印象。他比我還要消極頹喪些,但我感覺他在隱藏些什么,一些極其危險的東西。他是個危險人物,但他也很聰明;我喜歡聰明人。他身上有很多特質都讓我產生好感。而且他還是個狼人。

一個足智多謀的伙計。

“你全名是什么?”我問他,“我們先把這些基本問題搞清楚。”

“約翰·雷澤。你呢?”

“我本名叫佐斯米亞克,但你要是喜歡,也可以叫我修道士拜倫。”

“希臘名字啊,有意思。我準備好了,我們走吧?”

他把殘留在唇邊的血擦干凈,包上了他的白色頭巾,和我給他買的西姆拉長衫[2]很是相襯。我帶他走出后院,來到了一條蔭涼的街道。

“我穿涼鞋沒問題吧?”他問。

“你說腳上那玩意兒嗎?只要沒人仔細看,就不會有麻煩的。我現在帶你去上城區的集市逛逛,那里可能會有你要找的人。今天是趕集日,會有很多有錢人去的。”

“你幫我買衣服花了多少錢?我只帶了金子,大部分是金首飾,沒帶錢幣。”

“別管那個了。等會兒在集市上,我們可以用你的金子換些硬幣。”

我們爬上街道的斜坡。我包著一件黑色頭巾,跟其他老百姓沒什么兩樣,甚至都沒幾個人看我們一眼。

“這里平時也有這么多士兵把守嗎?”約翰一邊問我,一邊瞥向一個百夫長。

“并沒有。今天的士兵比平日多得多,可是就算是為了維護逾越節的秩序,本來也不至于有這么多的。這座城市已經戒嚴許多天了。”

我們向城市西北角的希律王神廟[3]走去。一路上,忙碌的商人、買家和貨攤擠滿了大街,攤主叫賣著從埃及進口的食物、葡萄酒和啤酒,以及各式各樣的布料和服飾。

“那是什么?”約翰指著一座塔。塔頂是金字塔樣的四棱尖錐。

“那是大衛王的墓。”

我走著走著,發現身后不見了約翰的蹤影,原來他顧著看路旁的窮苦老百姓去了。又過了幾條街,我們終于從臟亂的下城區來到了上城區。這里的街道要整潔有序得多,也沒那么擁擠。

“那就是神廟!”約翰看著右邊一座高大的建筑,驚呼道。

“沒錯。我們快到上城區集市了。如果你嗅到了什么不尋常的氣息,就告訴我。”

“嗅到?哦,我明白了。好的。”

腳下的街道與下城區塵土飛揚的泥地大相徑庭。我抹去嘴邊結成殼的塵土,走進了集市。眼前的方形廣場上,有三邊圍繞著兩層的羅馬式拱廊,樓上樓下全是貨攤。放眼望去,制作昂貴香水和精油的蒸餾工匠,一流的裁縫和絲綢商人,金匠、銀匠,象牙、熏香和寶石商都集中在此地,讓人應接不暇。

約翰辨認著一張張臉,而我的目光早已飄向了一條系著鈴鐺踝鏈的美腿。這些在集市上出賣自己的女孩子并不如我在雅典遇到的貌美,但我對她們的興趣依然遠遠超過了其他商品。我雖然平日喜歡戴些珠寶飾品,但精工雕作可以復制,女子之美卻不能。

“我們該去哪把金子換成錢?”約翰低聲問我。我剛想問他為什么要壓低聲音,他又開口了:“我想買些武器,你有什么好建議么?”

“我們還是先去換錢吧。”

我帶著他來到一個金匠面前。約翰拿出了一條精致的項鏈、四條手鏈和兩個戒指,其中一個還是帶鉆的。金匠頭也不抬,直接說:

“這些東西值2米那[4]!”

他把首飾扔在桌上,看也沒看一眼,又回過頭去鼓搗他手上那圈精美的項鏈。約翰把我拉到一邊,小聲說:

“1米那值多少錢?”

“放到2022年應該值50英鎊。不知道在你的年代怎么樣,我沒去過。反正是能讓人好好吃一頓的價錢。”

“不能少于5米那。”約翰對金匠說著,把他的首飾都拿了回來,放進口袋。金匠把目光從手上的活兒移開,抬起了頭。

“給不了這么多。這兒的稅太高了,而且我老婆快生了。——你是個當兵的,對不對?”

約翰掩飾地咳了兩聲,看向我:“有這么明顯嗎?”

“你走路的姿勢,你的一舉一動,都很明顯。看得出來你上過戰場。”

“我也能看出來,千真萬確。”我贊同說。

“你要是把你的劍帶來,我可以免費為劍柄鑲上金絲,”金匠繼續道,“我的手藝可是獨一無二的!”

“4米那。”約翰說。

“別開玩笑了,我的朋友。我是整個耶路撒冷最好的金匠,說不定猶太全地都找不出第二個。這么著吧,我可以給到3米那,好讓你倆別繼續打擾我工作。別再跟我討價還價了。如果你對這個價格不滿意,就走吧。”

“三又四分之三米那。”

我向約翰耳語:“應該是3米那38舍客勒。”這個年代的人可不算什么半個米那、四分之一個米那的。

“三個半。”金匠這么一說,我有些驚訝。他顯然是隨著約翰開了個玩笑,自己也給逗笑了。約翰把首飾交給金匠,金匠用力和他握了握手。

***

“不錯嘛!”我對約翰說,“他可能以為你很有錢。”

“可能吧。現在我們去買武器吧。”

我領著約翰在人群中尋找軍械商,這一路上他都望向屋頂。

“你買武器打算怎么使?”

“近身格斗吧——一些掛身上,一些藏在衣服里面。”

“那我建議你買一把劍,還要再來一把匕首。”

我們找到了一個軍械商,他給我們看了一些很不錯的劍和匕首,劍柄上都鑲嵌著寶石。約翰拿起一把純金寶石手柄的匕首,但很快又放下了。最后,他選了一把外觀普通的直刃匕首,拿起來掂了掂,然后遞給了我。

“不貴,但很實用。”我說。

他又選了一把類似的長劍,也得到了我的贊許。

軍械商見自己只賣了50舍客勒,有些失望。

我和約翰回到了先前金匠的攤位。

“明天你能做好嗎?”約翰把劍交給他,問道。

金匠把劍拿起來掂了掂,回答:

“明天中午來拿吧。”

我們繼續在集市轉悠了一會兒。正當午后,一時間,街道比之前安靜了些許。我讓約翰把匕首藏起來:羅馬士兵要是看到有人拿著武器走在街上,可不高興。約翰總注意著那些窮人,并沒有多看富商或貴人。

“你為什么老看他們?”我問。

“噢,沒什么。只是想看看會不會見到某個熟人。”

“耶索斯?”

“你們是這么叫‘耶穌基督’的嗎?就是他。他有可能會在這里出現。他之前應該會經過大衛王墓附近。”

“我對這些不是很清楚,但我的確見過他。”

“在哪里?什么時候的事情?”

“我們該往回走。跟著我,”我告訴他,“我會帶你經過那個地方。一周前,我聽說他在神廟附近突然出現,但我兩天前才找到他,就在離這兒不遠的猶太教堂外。當時,他正在指責那些法利賽人和抄寫員。我到的時候,街道都被人擠滿了。我拼命從人群中擠過去,才聽到他在說什么。我幾乎看不到他的樣子,但他的聲音非常渾厚,他的演說也很有說服力。”

我突然感覺到有人在身后抓了抓我的袖子。

“等一下。”約翰說。我轉過身,他正牢牢抓著我的手臂,一動不動,仿佛在空氣中嗅著什么。

“你感覺到什么了?”我問道。

“某個東西。”深吸一口氣后,約翰肯定地說道:“就在那邊。那是什么?”

他指向不遠處樓群中一幢兩層樓高的白石膏墻房子,房子前面還有一個院子。里面傳來人們開懷暢飲的聲音。

“那應該是個酒館,”我說,“他們肯定不會讓我們進去。這可是專門開給那些有錢人的。”

“試試看吧。如你所說,我‘聞到’了點東西。”

“如果你堅持的話要去的話,那就去吧。不過……”

話音未落,約翰就已經差不多走到門口了。我急忙追上去,但也只是和他同時到達。一個身材高大、皮膚黝黑的守衛俯視著我們,說道:

“你們不能進來。”

一個和他身高相仿的同伴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轉過身去聽。

“今天算你們走運。”他又說,臉上閃過一絲狡黠的微笑。這個笑并沒有讓我覺得放心多少,但什么都阻止不了約翰。

真是魯莽!

酒館的窗戶都遮了起來,點亮屋子的只有閃爍的燭光。我們在屋子靠里的一條長椅上坐下。酒館里面的人都蒙著半張臉,有幾個人轉過頭來看了看我們,又再次把注意力拉回自己手中的酒,和那個在屋前一小塊空地上跳舞的姑娘。如果他們的歡迎能夠更熱烈一點,我想我應該會很開心。這時,另一個漂亮的姑娘給我們端來了兩杯酒館贈送的葡萄酒。她裝扮成一個商人的樣子,不過并沒有模仿到精髓,有些滑稽可笑:她穿著闊腿褲和紅白條紋的長衫。她臉上的面紗——而非頭巾——和她好看的小腿,暴露了她的性別。

“很不錯。”我抿了一口葡萄酒,評價道,“不知道……”我看向約翰,不禁住了口。他僵住了,還沒有碰那杯酒。

“怎么了?”我問道。

約翰就這樣一動不動,靜靜地坐了差不多一分鐘。當我在長衫里摸索刀柄時,他終于說話了。

“那個姑娘,我在另一個酒館看到的就是她的那雙眼睛。但我感覺,我感覺這間屋子里有一條蛇妖,甚至可能是比它力量更強大的東西!我現在覺得又冷又熱!”

許多姑娘在客人面前表演舞蹈。其中一些得到了挑剔的觀眾的贊賞,另外一些則無人問津。

“我覺得你只是在臆想巨蛇的杏仁眼。”我告訴約翰。他看上去稍微放松了一些。

“有可能是我錯了,但我還是感覺到了些什么。如果你想走,就先走吧。”

“什么?我怎么能錯過這些可愛女人的表演?”

“在那兒!”約翰說道,雙眼瞪得大大的。

我跟隨他的目光看過去。一個新來的姑娘正走向舞池——正是剛才那個給我們上酒的姑娘。她明顯比其他姑娘要高,身上的肌肉線條也很明顯,但這些都掩蓋不住她的美貌。她移動的樣子就像一頭母老虎。約翰顯然比我更興奮。

“她是誰啊?”我說道,有些自言自語的意味。

“我不知道,”約翰說,“要不要叫她過來?”

“好啊,等她跳完。”

在舞蹈將近終了的時候,那個姑娘的杏眼對上了我們倆的眼睛。離開舞臺前,她揭下了面紗。她的鼻子上方戴著一顆巨大的綠寶石。

“真是個不尋常的女子。”我輕聲說道。

但是,當我們向一個侍女詢問是否能與那個高個兒舞女見面時,她搖了搖頭便走了。

“我們得走了,”我提議,“我不喜歡這里。”

“但我一定要和她說上話。”

“好吧,伙計。如果你堅持要這樣的話,我覺得晚一些會更好。這個地方晚一些才會真正忙起來,說不定到時候你能有機會。”

“這個酒館叫什么名字?”約翰問道。

“我去問問守衛。”

“這個地方叫‘甜甕’。”我在酒館外找到約翰,把名字告訴了他。他看起來好像有些分神,隨即又搖了搖頭:“好。帶我去你那天看到耶穌演講的地方吧。”

走到猶太教堂附近時,我看向約翰:

“別轉身,我們被人跟蹤了。先不要管猶太教堂了。”

“行吧,那我們現在怎么辦?”

“和你交朋友真是太危險了!”

“他們有沒有可能是從甜甕酒館來的?”

“可能吧。山腳下有個繁忙的集市,我們可以在那里甩掉他們。抓著我的袖子,緊跟著我。我有可能會跑起來。”

“但我跑不了太遠。”

“別胡說八道。你看起來已經比之前年輕多了!”

在集市上,我帶著約翰穿梭在熙熙攘攘的攤位間,越過重重人海,直到我覺得我們已經甩掉那兩個裹著白色頭巾的男人,才放緩腳步。我帶著約翰穿過一條條狹窄的小巷和后街,走出集市,回到我住的地方。我有一股強烈的沖動,想向約翰提議,讓他自己住一間房,畢竟他現在有錢了。但不知道為什么,這個想法讓我覺得很過意不去。

真見鬼!

***

“你好好解釋一下!”我們安全回到客房時,我對約翰說。“我到這兒已經快一個月了,這是我第一次被人跟蹤!你身上發生的很多事情都很不合常理。你現在又告訴我,你那天看到的女子就是酒館里那個綠眼睛姑娘,她跟男人一起喝酒,而且還是個舞女!”

“確實是同一個人,我能肯定。聽我說,我很想跟你解釋清楚,但我已經一天一夜沒有睡過覺了。在出門之前一個小時叫醒我吧,我會把一切都告訴你的!”

“好吧。”

“噢,可以拜托你往這酒里兌些水嗎?我不能再這樣無節制地酗酒了!”

“好。”

趁約翰睡覺的時候,我回想了一遍今天發生的事情,但想著想著,我的思緒飛到了小時候。當時的我剛學讀寫,在歐斯雷山上的灌木叢邊做著白日夢。陽光暖洋洋地照在我身上,輕風吹拂著我的臉龐,十分愜意;但我沒有睡著,而是研究起了邊上一塊光溜溜的石頭。我發現石頭上刻著字,于是挪得離它更近了些。這塊石頭很大,幾乎跟我一樣大。我依稀辨認出,石頭上刻的是一種我不認識的語言,還有一些帶翅膀的圖畫。我閉上雙眼,看見魔鬼飛過夜空。

那天以后,我便不再天真。我幾乎不需要父母來教我,作為一個吸血鬼應該怎么生存,因為這些東西仿佛已經刻在了我的骨子里,讓我無師自通。我不再追求真理,只追逐光明。

我把飄遠了的思緒拉回來,繼續回想今天自己和約翰的經歷。可一直到他在日落后醒來,有些事情我也還是沒想明白。

“你還有多久出門?”約翰問我。

“時間有的是。你說吧。”

“啊,你想聽什么呢?我不知道跟蹤我們的那兩個男人是誰。真不知道。我對那個姑娘的了解也并不比你多。但你在甜甕酒館的時候,真的沒有感覺到什么嗎?”

“我感覺到了——害怕。那個地方似乎有股邪惡的暗涌。”約翰聽著我說,點點頭。“從頭說起吧。你是怎么認識這位喬治娜的?”

“這可有的說了。先跟你說說我在遇到她之前的生活吧。我在二戰時期是一名‘秘密特工’。你聽說過這種人嗎?”

“聽說過。雖然我出生的年代比這要早得多,但有一次我為了了解歷史的發展,穿越到了2022年。特工竊取情報的方式在那個年代進步了許多。不說我了,你繼續說。”

“好。我在二戰中邂逅了我的妻子露絲,她也是一名特工。我們后來定居在法國,有了一兒一女。我們的兒子風平浪靜地長大成人,我還抱上了孫子。而我的女兒安妮,有一天卻被從天空裂縫中出現的蛇妖殺害了。我痛失愛女,而我的妻子把這一切都怪在我的頭上。我想想……就在那段時間,我發現了我的祖父不為人知的古怪一面。于是我開始研究幾個從保加利亞和羅馬尼亞弄來的狼形雕塑。那兒正是我們祖輩的來源,這是我祖父告訴我的。除了我女兒以外,那個蛇妖還殺害了其他人,然后它便往北,向巴黎去了。我追蹤它到了巴黎,喬治娜正是在那里找到了我。我說的細節可能有偏差遺漏的,不過事情的整個發展大致就是這樣。她知道我已經有妻子了,但她還是甘于做我的情人。我現在知道,她只是想通過勾引我來達到自己的目的。后來我發現,有刺客追殺她;他們是受了一個邪教,名叫‘凈觀教會’的天主教派的指使。”

“我想方設法弄清楚安妮究竟遭遇了什么,一方面是為了挽回我的婚姻,另一方面是為了不讓自己陷入癲狂。之后喬治娜被人殺害了——至少我認為是這樣。而我被當成了兇手。一時間,法國警方、蛇妖勢力以及凈觀教會的人都開始追捕我。尤其是凈觀教會,一開始出于某種原因,他們跟我站在同一邊,甚至保護著我,而現在他們卻想置我于死地!后來我發現,他們都在找同一個東西——一把能夠殺死蛇妖的、用在儀式上的純銀寶劍。”

我估計自己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因為約翰馬上說道:

“噢對不起!我忘了你們吸血鬼不能碰這個。我接下來會盡量不提銀!接著說,喬治娜起死回生,幫我殺死了蛇妖,還了我的清白,并且讓我和妻子重歸于好。”

“但數年后,蛇妖布局,讓凈觀教會協助喬治娜綁架了我的妻子,并把她帶回了13世紀,甚至后來還去了更久以前的7世紀。我必須救她。幸好13世紀有個名叫埃爾勒瓦的女巫幫了我大忙。她告訴我,我們家族中的狼人屬性是隔代遺傳的,還教我如何做一個狼人。總而言之,最后我追上了喬治娜。為了救出我的妻子,我還不得不跟一個身材高大的騎士打了一架。正當我要結束他的性命時,他變身成了一只蛇妖,而我則變成了一個狼人。我們激烈交戰,最后我打敗了他。我在喬治娜的肚子上割開了一個十字形的傷口,就把她丟在那兒,讓她自生自滅。我沒法殺她,畢竟她也沒殺了我的妻子!”

“為什么?”

“因為她深愛著我!”

“哦對,我忘了。后來呢?”

“一直到不久之前——就在幾天前!我妻子過世了。現在我已經成為一個小有名望的考古學家,所以我組織了一場考古活動,發掘一座羅馬別墅遺址——這座別墅是我身在13世紀時注意到的。”

“我們臨行前一晚,我做了一個夢,夢到一匹翡翠色眼睛的馬,我告訴過你的。那個姑娘的眼睛也是翡翠色的……”

“話是沒錯。但這不代表什么。繼續說吧。”

“后半夜我又做了另一個夢。埃爾勒瓦對我說,現在去救喬治娜為時未晚,如果我通過19世紀倫敦的那扇時空門去往1世紀的耶路撒冷,那么我還有三天的時間可以找她。于是我作弊了。雖然在我的時代,喬治娜比我早數年出發,但我通過這種方式,就能比她先到一步。”

“你的愛人們還真是善解人意,妻妾如姐妹啊!但我不明白,你為什么會在現在,此時此刻來到這里。你知道今天的意義有多重大吧?”

“知道。今晚是耶穌接受審判的時刻,明天他將會被釘在十字架上。反正至少《圣經》里是這么寫的。”

“你不是百分百確定嗎?”

“那個……我還沒認真研究過,而且我并不是一個特別虔誠的基督徒,但所有的線索都指向了這一天,也就是今天。今天十有八九……這就是你到這兒來的原因吧?”

“等等。你先說。為什么你的埃爾勒瓦會讓你到這一天來?”

“這個問題我也想過。我不知道!可能跟喬治娜有關系。我真的不知道。”

“嗯,好吧。你想知道我的故事?比你的可簡單多了!我出生在希臘,大概一千年前左右吧。我們吸血鬼與人類保持距離,住在山上。有時候,我們為了生存,不得不去偷牧民的羊。我很早就離開了家,去尋找答案。但迄今為止,我所知道的僅限于我很擅長使劍。我以雇傭兵的身份參與了許多戰爭,后來我有了很多錢。我再回家的時候,卻找不到我的家人了。”

“我離開了那個地方,再也沒有回去過。我打過許多場仗,都是為了錢。我早就厭倦了這種生活。我需要找個信仰。我把這世上的所有宗教都研究了一遍,想要從中找尋生命的意義,但一無所獲。后來我聽說了拿勒撒[5],于是來到這里,卻只看到了混亂與戰爭。沒有人知道為何信仰他。于是我決定去會會他。我也能穿越時空,只是我并不像你們是通過時空門進行,而更像是在一場夢中穿梭。我好幾次專門穿越到這個時間點,就是為了跟拿勒撒談上幾句,但每次都沒成功。后來,日子也就這么一天天過了,但這種沒有信仰的生活其實沒多大意義。我先后參加了對抗羅馬軍隊和你們口中的維京人的戰爭,再往后,還跟你一樣參加了第二次世界大戰。我發現,從這時起,人們對歷史的研究越來越透徹,史料的準確度也越來越高。有許多學者把挖掘拿勒撒的生平當做自己的終身事業。我穿越到2072年,發現那個時候的史料精準地標注了他的逝世日期:公元30年4月7日。”

“哇!這故事真是不一般!講講未來是什么樣的吧。”

“千萬別去!那里塵土飛揚,人們騎著自行車橫沖直撞。那里毫無秩序,一片混亂。我在那兒又一次被自發的吸血鬼獵人殺死了——還是老方法,用木樁刺穿了我的心臟。但這一次,他們把我釘在了一家旅館房間的天花板上,讓我在那兒自生自滅。可他們沒料到,那個躺在床上的處女讓我有了起死回生的機會。你有過被釘在天花板上的經歷嗎?下來時他媽的費了我好大功夫。我的肉體死去了,但意志還沒有。只要吸了處女的鮮血,即便我的肉身死去,也還是能憑意志操縱它活動幾個小時。有了西爾維婭的幫助,我成功逃脫,還為自己找到了一個新的肉身。這是我第十一次被殺死了。我平時真的不愛濫殺無辜……話說回來,流氓混混、惡霸匪徒在未來隨處可見。”

“這么說,我們都參與過同一場戰爭!”

“沒錯。我倆還有一個共同點:都是迷失在時間長河里的兩個戰士!”

“迷失倒還不至于。你參加過溫泉關之戰[6]嗎?”

“沒有。我當時在米洛斯島[7],你可別問我那次大屠殺的事。”

“再跟我說說你的家庭吧。”

“我的父親名叫阿伯利亞,我的祖父叫查理提奧斯。名字告訴你了。你知道‘提奧斯’的意思是‘上帝’嗎?我聽說,在我祖父那個年代,吸血鬼就如同上帝一般。哎!但那些輝煌的傳說我只在母親給我念的睡前故事里聽到過。”

“你能再跟我講講你穿越時空的方式嗎?”

“體重越輕,穿越的速度就越快。在物質世界或精神世界中,重量的不同,會導致不同程度的速度增減。在現實世界中,我的體重越輕,移動速度就越快。我有時甚至會化身為猛獸,這樣就能移動得更快——我一般會變身為狼。但前提是得保證大腦的容量不能改變。這就像你生活的年代里、孩子們喜歡玩的那種推著走的玩具,它們的腳總能搶在腦袋的前面,你懂了嗎?”

“嗯。差不多吧。但你有沒有發現,在過去的時間里,你總要留心自己的行為,免得對當下的事情造成影響?”

“啊!你說的是時間悖論嗎?那是個古老的傳言。我并不太理解這個理論,但其實你說的那些事情并不是由它們之前發生的事所決定的。據我發現,其實有個機制一直都在調整和改變現行的各種事件,讓它們能夠最終按某個計劃進行下去,走向預期的結局。就算你不小心影響了什么,這個機制也會及時作出調整,讓未來的事件發生得毫無偏差,就像那件事根本沒被影響一樣。”

“嗯。有意思。所以你是來這兒找耶穌談話的?”

“是啊。如果可以的話。我打算今晚就去。”

“但你知道,他不會跟你談的吧?而且如果可以,我也是不會跟著你去的?”

“不管怎樣我都得試一試。我出發前想先睡一會兒,天黑了再動身。你也該休息一下。”

約翰靠回到了椅背上,我也在床上躺下了。過了一會兒,我睡醒了,準備出發。

“我可不給你留門。”約翰說。

“要去甜甕酒館嗎?”我披上斗篷說。

“可能吧。”

“注意安全。還有,萬一你被人跟蹤了,可千萬別把他們帶到這兒來!”

***

我的目的地在城外橄欖山山腳的客西馬尼園[8],耶索斯應該就在那兒。我走向艾賽尼門[9],它位于城市西南角,只在夜間開放。這意味著我需要繞一大圈才能回到東城區,所以我走得很快。其實如果能化身為狗對我倒是幫助不小,但我想,見到耶穌時還是不要赤身裸體的好。

我在尋訪耶索斯的路途中,總是忍不住想起自己棲身的那間小旅館。約翰的人生似乎與耶穌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但我卻沒有。

城市的夜有種沉重而壓抑的寂靜。幾個斗篷遮面的人站在橄欖樹的陰影之中。我在穿過果園的時候,他們一直在向我行注目禮。其中一個人站到我跟前,擋住了我的去路。

“你往哪兒去,兄弟?”他低聲說。

“噢。不去哪里。我只是隨便走走。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嗎?”我很好奇,想知道更多的消息。

“轉身回去吧,兄弟,或者走別的路去。”滿月下,他的眼中閃爍著堅定的光芒。我們緊張地對峙了一小會兒,然后我轉過身,踏上了來時的路。我繞了個大圈,打算再試一次。這次我比上次要有經驗些,但我還是被攔住了。

“走開!”另一個人對我說。他的眼里有懼色。

這個人有眼力。他知道我是什么。

幾乎沒有凡人能一眼認出吸血鬼,所以我猜他一定是耶穌身邊的人。我不甘心,想繼續往里走。

“里面不歡迎你!”他低聲說。

我嘆了口氣,作罷了。我不想惹耶索斯生氣,我需要他賜福于我。而且,那種渴望回到約翰身邊的感覺越來越強烈,像地心引力一樣牽引著我。我為自己最后對他說的那些話感到有點愧疚。我回到了旅館。

“怎么樣?”約翰笑著問我。我拔出酒瓶瓶塞,里面依然還剩半瓶酒。我離約翰近了些,近到能聞到他的氣息。

“你喝酒了嗎?”

“我出去了一趟——去了我能找到的最近的酒館。我還打探了一下甜甕酒館的事。”

“糊涂!有人跟蹤你嗎?”

“我看沒有。你呢?你有什么收獲?”

“什么都沒有。跟你說的一樣。”我坐了下來。“你呢?”

“也沒有。我連這里的語言都說不來。我現在的水平僅限于點酒喝!”

“我看你學得不錯嘛!”

“我今晚打算回一趟甜甕酒館。那兒有些不對勁。”

“你說得對,但一定要今晚去嗎?”我本打算讓約翰自己找個地方住,但話出口卻變成:“那好,我跟你一起去吧。我們走。”

***

我們沒走一會兒就到了甜甕酒館。一路上,只有約翰說個不停:

“這也太瘋狂了,在這個大概是整個西方歷史最重要的晚上,我們居然要去甜甕酒館。”

酒館熱鬧非凡,富客盈門。我們是人群中穿得最寒酸的,但守衛又一次放我們進去了。除了幾束懷疑的目光,沒有人注意我們。我們坐在一張矮桌邊談起來。

“我要餓死了!”約翰表示。我沒覺得他真要死了,不過端上來的魚和糕餅倒真的讓我對這個地方產生了些許好感。幸好我們倆并不像看上去那么窮。

我們仔細觀察著每個舞女,但我們之前見到的那個高個兒姑娘不在其中。不過,一個矮一些的姑娘引起了我的興趣。她大腿強壯、身材曼妙,臉上罩著一張半透明的面紗,戴著有鮮艷刺繡和釘珠的淺藍色頭巾,穿著長袖舞衣,手指和腳踝上都掛著小小的銀色鈴鐺。即使是在杯盤相碰、鼓掌大笑的喧鬧之中,我也能辨別出她隨著長笛的音樂搖擺的四肢所帶動的叮叮當當的韻律。

我沒指望看到她全脫光,不過當她脫得只剩內衣的時候,我還是覺得有些失望。有幾個男侍者在大廳里走來走去,我對著一個招了招手。

“能讓她再脫點嗎?”我問他,“至少把臉露出來。”我懇求著。

“我去替您問問她。”

我看著那個姑娘湊過身去,聽著男侍者從舞臺另一邊傳來的消息,然后向他回了幾句話。他回轉過來,對我說:

“看她的臉要花30舍客勒。”

我把錢付給他。

在下一支舞快結束的時候,我如愿以償:那個姑娘把面紗拉到一邊。

她的眼睛是棕色的,顴骨高高,嘴唇飽滿紅潤。小巧的耳朵打了耳洞,掛著金耳環,垂下圓片吊墜。

“埃及人。”我對約翰說。

“我猜是色雷斯人。”他回答。我興奮地拍了一下膝蓋:他很有可能猜對了。

“看!”約翰叫道。

他一直在等的那個姑娘終于走上了舞臺。從某處傳來一陣低沉均勻的鼓點,震動了我桌上的杯子。

“你感覺到了嗎?”約翰問。

“我感覺這個地方比之前討喜多了。”我向他保證。

“不是,我是說那個姑娘。我之前沒跟你說過,我能感覺到邪惡力量的存在,也能預知災禍。現在我就有那種感覺。”

聽了約翰的話,我不知道該做何感想。我坐回去,看著那個高個子姑娘翩翩起舞。她的動作優雅,極富表現力,是我所見過的姑娘中舞步最美的。

“她肯定是個路過這兒的宮廷舞女,不是這家酒館的人。”我對約翰說,“我從沒見過像她這樣的人。不要說我們了,這個大廳里的任何客人都點不起她的一支舞。”

“沒錯。”約翰回答。他看上去不像是著了迷,而是有些不安。一個侍者停下來,在我耳邊輕聲說:

“這位大爺想見見藍頭巾的舞女嗎?”

“好。”

高個子姑娘還在跳舞,而我中意的那個姑娘走了過來,坐在我身邊的墊子上。

“你叫什么?”我問道。

“莎拉。”

“吃吧!”我說著,遞給她一塊餅。

“你覺得他們也會讓我看她的臉嗎?”約翰示意著高個子姑娘問我。

“你問唄。”我回答道。莎拉碰了碰我的手腕。“說吧。”我對她說。

“別問那個高個子姑娘的事。”莎拉回答。

而這句話對約翰來說無異于一張在公牛面前揮舞的紅布。

他對著最近的侍者打了個響指,我皺起眉頭。

“那個正在跳舞的小妞,能讓她把面紗摘了嗎?”我替他問出口。

“她不是我們酒館里的舞女,只是在我們這兒跳舞。”他回答。

即使所有的舞者都已經下了舞臺,連蠟燭也越燒越矮了,約翰還是垂頭喪氣的。我跟他說什么,他都只是“嗯嗯啊啊”地敷衍幾聲。

“我想我們該走了。”他提議。

我把嘴唇從莎拉嘴上撤開,回答道:

“等等,至少我今晚此行不虛。莎拉說她是甜甕酒館雇的,不過如果我付錢,她可以跟我過一夜。”

“多少錢?”

“要四個米那。”

“四個米——!”

一張銀色的面紗拂過約翰的臉,打斷了他氣憤的感嘆。那個高個子姑娘在他身邊坐下來。約翰平復了一下驚訝的心情,用拉丁語問道:

“你好啊。你叫什么?”

“你可以叫我……露德。”

“你會說拉丁語!”約翰很驚訝。

“哈!沒錯,你可真走運。”

莎拉輕輕咬著我的耳朵,這讓我有些分心;但在這種地方,絕不會有姑娘做自我介紹,更別提用流利的拉丁語自我介紹了,所以我專心聽著。

“露德,你舞跳得真好。”約翰繼續說下去,“你是從耶路撒冷來的嗎?”

“哈哈!你可真有趣。我一直在看著你。”

現在她完全吸引了我的注意。我放開莎拉,看向這位約翰身邊的姑娘。她摘下面紗,露出鼻子上方金鏈懸吊的一大顆綠翡翠。

“是嗎?為什么?”約翰回答道。我開始莫名有種昏昏欲睡的感覺,懷疑是酒里被下了藥,但當我想推推約翰的胳膊肘的時候,才注意到他已經不在我身邊了。

“來吧!”莎拉低聲說,“去付錢開房吧。”

一陣陣狂喜似乎蓋過了我對自己意識不清的憂慮。我笨拙地在錢包里摸索著付了錢,然后被人扛上了樓,帶進一間私人臥室。進了房間,我這才稍微清醒過來。

“一定是因為吃壞了!”我對莎拉解釋。

她端莊地脫下衣服,我的恐懼減輕了不少。我讓她慢慢脫下我的衣服,而她一邊照做,一邊親吻著我身上每一處新露出的皮膚。

“我愛死了黑頭發、黑胡子的男人!”她輕聲說,“你真的非常英俊。”

“你也很美。”

“你很特別。”她低聲說著。我翻身壓在她身上,小心翼翼地吻了她的雙峰,然后輕輕分開她的雙腿。酒勁上來,世界仿佛蒙上了一層玫瑰色;我們的身體上下起伏,我感覺自己意亂情迷。

“該走了!”她的頭靠在我胸口,我們這樣休息了幾分鐘后,我說道。但莎拉毫無反應。

我下樓的時候,主廳只剩兩支蠟燭還亮著。在微弱的光下,一個守衛還留在門廳。

“我的朋友走了嗎?”我問道。

“還在這兒,”他回答道,“晚安。”

***

我在甜甕酒館對面的涼篷下等約翰出來。幾個小時后,兩個壯實粗魯的男人才把約翰拖了出來,甩在墻邊。這時,我腦中浮現出各種最壞的可能性。

“約翰?你能說話嗎?出什么事了?讓我看看你的錢包!”里面還有將近3米那,說明他和露德見面沒收錢。可能是因為他喝得酩酊大醉,無法展現雄風。

“你還站得起來嗎?”我問。

約翰喃喃地說了些什么,我拉著他,讓他站起來。我們腳步蹣跚,走上了回旅館的那條艱辛又漫長的路。

“我沒事!”我們勉強走過這座小城的幾個街區后,約翰說道。“哇嗚!我根本不知道剛才發生了什么事情!”

“她活兒好嗎?”我問道。

“好?她簡直令人驚嘆,但整個過程全是一片模糊!我不知道,我就是不在狀態,可能是被人下藥了。我現在還有點兒這種感覺。”

“我也有同感。但進房間后,我就覺得沒事了。”

“噢。我們能四處走走嗎?我需要好好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應該是個好主意,因為我們現在又被人跟蹤了!”我打算帶約翰去城東的希律王大神廟。天剛剛破曉,但沒有風;就算有點微風,也只會在大神廟那邊的外邦人大院里吹。那邊的人也會多些,跟蹤我們的人不太可能在那里襲擊我們。

“他們到底是誰啊?”約翰低聲發問。

“我也不知道!我還指望你能告訴我呢!但是很明顯,他們不是沖著我來的,我可等了你幾個小時呢。如果他們發起攻擊的話,你能回擊嗎?”

“現在還不行。那個露德,與其說是一場難忘的性愛,她更像是一場夢。”

“可能是酒有問題。來,走快點,他們快跟上我們了。”

我們過了劇院便向左轉。那條街在我記憶中很寬,但我大概是記錯了。一個裹著白色頭巾的人向我們走來,擋住了前面狹窄的通道。

我轉過身看后面,那兩個跟蹤我們的人離我們也只有幾英尺遠了。

“拔劍!”我忙于拔出匕首,擋住敵人揮過來的第一劍,只來得及跟約翰說出這兩個字。

“你去對付前面那個單獨的家伙!”我喘息道,跳到另一邊,躲開第二個人的劍擊。以常人的標準來看,他們的動作真的很快。

我再一次跳開,連跨幾級石階;一轉身,剛好又進入了第一個人的攻擊范圍內。所以我不再約束自己,釋放出了些動物狀態下的力量和速度。我又擋下有力的一擊,彈開他的劍,然后避開他的防守,匕首直指他的心臟。當匕首刺進他的身體時,我看到約翰那邊情況不妙。另外兩個人正合力攻擊他,其中一人的劍已經割傷了他的前臂,鮮血噴涌而出。

“我來了!”我吼道,躍向其中一個人身邊,準備一匕首捅向他。但出乎意料的是,他已經退到了我的攻擊范圍之外。他們兩人雙雙后撤,跑上了主街。

“你在這城里可真是有很多朋友啊!讓我看看你胳膊傷得重不重。”

他胳膊上割去了一條跟我的手掌一般長的肉。約翰緊按著傷口周圍松塌的皮膚,痛苦地低吼著。

“我從沒見過動作這么快的人。”他忍著痛說道。

“他們還是沖著你來的,不是我。你怎么不變身成狼呢?”

“沒那么容易。我沒法想變就變!”

“不管怎么說,作為一個老人家,你的身手已經很不錯了。”

“我還是頭昏眼花,而且覺得自己實在太老,打不動了。”

“其實你的頭發比昨天變棕了許多。你現在看起來像是五十歲左右。快過來幫我搬這具尸體!我們得把它藏起來。藏哪兒好呢?”

我拖著那個男人的尸體走過靜悄悄的小巷。

“別理它了!”約翰輕聲說,“明明我們才是被攻擊的一方!”

“沒人看到我們,”我說,“放在這里應該沒問題。”

這條狹窄的小巷夾在兩棟房子中間,通向一個院子。把尸體拖進院子之后,我咬開了他的脖子,從他逐漸僵硬的軀體中汲取鮮美的血液。隨之而來的快感和罪惡感使我渾身發抖。

“你不是說過你不喝人血嗎!”約翰在我身后說道。

“我的意思是,我不會為了喝人血而去殺無辜的人。我一般不喝靜脈血;我更喜歡大動脈,但沒有條件的話……這樣也行。”

我從這人的頭巾上扯下一條布,緊緊地扎住了約翰的傷口。

“走吧!”我輕聲說道。

回到主街后,我們向左拐,很快就到達了那座白色建筑物的西北入口。這座宏偉的建筑物高高地矗立著,俯瞰著整座城。

我們爬了一段好長的樓梯。樓梯在通向神廟的隧道前,向右轉了九十度彎。

“我有一段時間沒來了。”我告訴約翰,“今天是逾越節。一般這個時候,神廟都會擠滿了商人。但現在這個地方已經快成荒地了!這邊轉彎。”

“我帶著約翰向左走了一段,出了通道,來到一個巨大的院子里——外邦人大院”。我拉著約翰走到院子的中間,坐在欄桿上。

“雖然只起了一絲微風,但我已經覺得好多了。”約翰說道,“今天很熱,又沒有云。我在想今晚的天空是不是真的會如同圣經所說,變得一片漆黑?”

“誰知道呢?我從來沒有認真想過這個問題。”

“你說得對,這個地方真的很荒涼。可能耶穌真的說服了那些商人離這兒遠一點。怪不得猶太公會的人那么怕他。”

“你想說的應該是‘撒都該派’,他們控制了神廟。我要提醒你,這里可是猶太人教派的戰地。他們都視對方為眼中釘。”

正當我們坐著看日出的時候,那些猶太教徒絡繹不絕地走進了院子。我看向約翰:

“你應該忘記喬治娜那個婊子。”

“我做不到。你可能無法理解,但我現在除了她就一無所有了。”

“她曾經誘惑你,可以說把你獻給了巨蛇,還綁架了你妻子。這就是惡魔的行為,我們這種生物一看便知。”

“我發現你從不把自己視為人,但很顯然你就是一個人。”

“哈,反正我覺得她對我來說就像個婊子。”

約翰沒有回應。他直直盯著某個地方發著呆,我便沒有打擾他,讓他靜一會兒。漸漸地,我開始注意到那些經過的猶太教徒經常重復著一個詞。

“你有沒有注意到什么?”我問約翰,“院子里的人越來越少。那些猶太教徒準備去什么地方。我的聽覺可能比你的要靈敏些。他們一直在談論一個人——耶索斯。”

我們都轉過身去,看到背后有許多人從神廟旁繞開,走向大院的北邊。

“走吧!”約翰提議,“我對圣經不是很了解,但我們絕對不能錯過這個。看來我們終于在對的時間來到了對的地方。”

我們跟著這群人走到院子的西北角。那里有幾條兩層樓高的拱形游廊,其中一條隔開了大院和毗鄰的安東尼亞塔。院子的每個角落都有一座塔,塔上還有四個炮臺。

人群有些騷動,很明顯,一些猶太教徒正在互罵。約翰和我盡可能輕地推開人群,擠到前面。

這時大家又靜了下來。

在游廊的柱子間,一個聲音宣布道:

“本丟·彼拉多將要來宣布他對拿撒勒的耶索斯的裁決。”

我把這句話翻譯給約翰聽。我比他高一些,所以我能夠越過人群。清楚地看到說話的人。涼篷下有一把大椅子,左右各站了一個配長劍的百夫長。另外,院墻邊還站了五十名士兵。一個穿著白色托加長袍[10]的大個子走了出來,坐在椅子上。

我身邊那些大多富有的猶太教徒推搡著,想聽清那人在說什么。當他開口的時候,我只覺得,比起他高大的身材,他的聲音也太細弱了。我只勉強聽到前面幾個字:

“本人,本丟·彼拉多……”

“無罪!”我身邊一個男人叫道。我只能喊著向約翰翻譯他們說的話。人群爆發出一陣抗議,我和約翰都挑了挑眉。

人群鬧了一會兒,直到有人吼了些什么,然后人群又安靜了下來。我問身邊的一個人,剛才發生了什么事情。

“彼拉多當然要重新考慮他的裁定咯!”他粗略地回答。

等到一個百夫長終于宣布本丟·彼拉多回來的時候,我已經因為在鬧騰的人群中一直努力保持平衡而站到腳疼了。

“你沒事吧?”我問約翰,“可能我們該走了。”約翰看上去臉色蒼白,胳膊上的繃帶已經被血染紅了。他的胳膊每隔一會兒就會被人撞到,疼得他齜牙咧嘴。

“不行,我一定要留下來。就多待幾分鐘。”

本丟·彼拉多又一次開口說話了,但這次我一個字都聽不見。我也不需要聽見,因為身邊的猶太教徒們爆發出了歡呼聲。

“死刑!給拿撒勒判死刑!”他們叫道。

“被他自己的子民定罪了!”我在約翰耳邊大聲說道。

“兄弟,你說什么?”我身邊一個高大的猶太教徒吼道。

我正準備回擊,卻被約翰拉住了袖子。

“沒什么!”我說,“來吧,約翰。我們走吧。”雖然那個猶太教徒聽不懂英文,但他知道我們要走了,所以把我推了回來。

“別推我!”我警告他,又推了回去。

我發現另一個大個子正推開人群,朝我擠過來。我正準備推他,但是他抓住了之前那個人的袖子,把他拽了回去。

這人跟我們是一邊的!

說實話,如果沒人跟我一伙的話,我辦事會更輕松。突然,人群中有人扭打了起來。反對這項裁決的人不多,但也足夠引起一陣騷動了。這時,不知道什么地方響起了小號的聲音,大多數人開始從我們身邊退開。約翰已經倒在了地上,但他身邊還有一小部分人在互相扭打。我把約翰拉起身時,一個羅馬士兵扯住了我的袖子。

“約翰,站起來。我們要離開這里!”我用英語大聲說道。

“不!你沒發現嗎?這是個好機會……”

兩個士兵先粗暴地拖走了他,然后又拖走了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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