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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12

市長波列茨卡婭小心地拆開親王的封印,打開了那封用拉丁文寫就的公函。由于她不識字,因此她把信交給僧侶皮明,由后者代為翻譯:

尊敬的馬爾法·伊萬諾芙娜·波列茨卡婭市長閣下:

我謹代表格德明家族的米哈伊爾·奧列科維奇親王,于1470年11月13日決定接受貴國邀請,前來就貴國關于聯姻的請求進行商議。

親王殿下與他的隨從將不日抵達貴國訪問,殷望貴國予以與殿下尊貴身份相符之禮遇。

馬爾法打發走皮明,將信件放回桌上,淚水濕潤了她的眼眶。事實上她并不想結婚。此次聯姻是一部分貴族的“杰作”,他們中的大部分都是以自我為中心的偽君子。他們愛的不是他們的祖國,而是這片土地創造出來的財富。盡管波列茨卡婭明白:出于愛國的考慮,她應該接受聯姻,但她仍然苦悶無比。由于對親王本人了解甚微,她不得不思量其中的風險。首先,奧列科維奇是不可能比肩她那已故的丈夫伊薩克的,那是她遇到過的最完美的人——而這也是她思之心痛萬分的原因。然而,最重要的還是她自己的幸福(盡管這很自私),以及她怎么去爭取自己的幸福。作為一個政治實體,諾夫哥羅德正面臨著亡國的威脅,幾個世紀以來的商業自由和政治穩定將就此結束。在它的廢墟之上,將第一次出現莫斯科這種亞細亞式的野蠻強權政治。她知道她必須做些什么了——通過聯姻的方式。幾經權衡,她下定了決心。

通過聯姻達成同盟后,波蘭—立陶宛的軍隊理論上能夠保證諾夫哥羅德免于莫斯科公國的威脅。然而其中亦有風險:卡齊米日四世很可能借機直接控制諾夫哥羅德,就像對南邊的基輔地區一樣,而立陶宛大公國也已淪為其附屬國。波蘭——立陶宛的霸權意味著天主教將控制諾夫哥羅德的教派,這對于諾夫哥羅德的大主教和神職人員可說是無法接受的。

菲洛費大主教很清楚聯姻可能帶來的威脅。在他看來,被莫斯科公國統治是兩害取其輕的選擇。大公伊萬三世雖是個暴君,但他至少是個東正教徒,這在大主教看來是可以接受的——與一個貿易自由但歸順于羅馬教皇的共和國相比,一個不民主的、無視公民權利但信仰東正教的諾夫哥羅德總歸要好一點。

已故市長伊薩克·博列茨基在1461年去世前一直是菲洛費大主教的好友。彼時,菲洛費還只是一名普通的僧侶,是時任諾夫哥羅德和普斯科夫的大主教葉菲梅二世的助手。伊薩克·博列茨基是亞熱爾比齊條約的主要簽署人。這一條約大大地削弱了諾夫哥羅德的外交決策權,并將之拱手讓給了莫斯科公國。條約簽署后,回到家中的他對摯愛的妻子馬爾法說道:

“吾愛啊,我對我們的國家都做了些什么呀?”

“你只是做了你必須做的,親愛的。”

“但是我們的榮耀和權利——一直以來造就我們的一切——全都沒了。”

“你可能不相信,”馬爾法用一只手輕撫丈夫的臉頰,“但終有一天,這一切都會被顛覆,而當那一天來臨時——興許是通過戰爭,興許是通過外交手段,影響會遠遠超出你的想象。親愛的,相信我,那一天的到來已被預言過……我曾經夢到過……所以暫時先讓莫斯科得到它想要的吧。但將來——可能是二十年后,或許更長或許更短,我不是很確定——諾夫哥羅德終將崛起,并領導整個羅斯地區。所以不必絕望,我偉大又親愛的伊薩克,一時的韜光養晦將鼓舞我們所有人前行。”

伊薩克握住馬爾法的手,輕柔地吻著。

“你說得真偉大,親愛的。因為你本身就很偉大。在這城里沒有比你更偉大的女人了……不,在這個國家……不,我要收回之前的話,是全天下。”

“你就是我偉大的原因,親愛的。”馬爾法微笑著應道,“伊薩克,永遠不要向他們屈服——哪怕只是默默地在心底,絕不要有這樣的想法。你必須牢記自己是為這個國家的核心——沒有你就沒有諾夫哥羅德……你要帶領我們穿越風雨,永不停歇。有朝一日,當你的生命行至盡頭時,人民會記得你曾經為這個國家所做的一切,他們會為此而欣喜。而你的兒子——德米特里和費奧多爾——將繼承你的事業。我相信他們將來會像你一樣強壯而聰慧。”

“那樣最好。”伊薩克輕笑著應道。

“一定會的,博列茨基家的魔法會代代傳承下去。”

然而伊薩克死后,只有德米特里成了像他父親那樣的人。他開始精心部署,制定軍事戰略,甚至雇用了一個德國人馮·海辛——馮的祖父曾是利沃尼亞條頓騎士團的軍師——來協助他。這一舉措在當時諾夫哥羅德的貴族家庭中非常罕見,但這確實在舍隆河戰役中給德米特里帶來了很大的幫助。

伊薩克在世時,馬爾法只因為一件事責備過她的丈夫:

“親愛的,我們已經有了領袖,但我們還需要一支強力的軍隊來支持他。”

遺憾的是,伊薩克畢其一生也沒能完成,而這也是瑪法對她珍視的丈夫僅有的心懷微詞之處。諾夫哥羅德花了太多的精力來發展商業,以至于在軍事上遠遠落后于其他鄰邦。德米特里深刻意識到了共和國過去忽視發展軍事力量的事實,于是他從15世紀60年代中期開始著手建立一支中等規模的軍隊。到了15世紀70年代初,軍隊已比十年前強大了許多——盡管仍無法與莫斯科的軍隊相抗衡。

而他的弟弟費奧多爾卻像大部分的貴族子弟一樣,只顧著追求自己的享樂。雖說他無論如何都算不得差勁的人,但他缺少魄力,不像他哥哥那樣,是一個天生的領導者。市政議會許多地位較低的貴族們經常會利用他及其在共和國政治圈中的特殊地位,借此來為自己攫取利益。這是他母親一生的敗筆,她曾期望博列茨基家兩個胸懷雄心壯志的后輩子孫都能進入領導核心,在政治舞臺上大展宏圖。

13

波列茨卡婭讀完信,把它放到床上。眼下她當然不可能拋棄她的國家。她只希望此次聯姻——如果確實發生的話——足以增強諾夫哥羅德的政治影響力——不僅僅是在羅斯,甚至還包括整個歐洲。這抉擇對她來說,將是一次巨大的犧牲。

那天晚上,波列茨卡婭在她臥室的紅色角落(Krasnyj ugol)[4]做了禱告,角落的上方掛著70年前由一位叫安德烈·魯布廖夫的畫家創作的圣像。她心里清楚,聯姻的決定難免會引起內訌。為確保計劃順利進行,她已經有了斗爭到底的準備。內斗在她的國家并不是什么新鮮事,幾乎每天都會在市政議會上演。這對于她的國家將是一場勇氣的考驗。如果它能安然渡過這次風暴,那它的未來——不只是在接下來的數月,而是未來的數十年里——將得到保障。她唯一的疑慮是,她的國家將向天主教妥協。波列茨卡婭是一名虔誠的東正教徒,宗教在她心目中的份量很重。雖然理智上她并不想向天主教妥協,但她選擇跟從自己的直覺。

14

早上七點,波列茨卡婭會見了菲洛費大主教。波列茨卡婭提出會面,大主教便匆匆帶著季莫費從大主教宮的住處出發,前往王公之塔赴約。盡管不像前幾晚那般長途跋涉,但由于天氣太過寒冷,這位敏感的神職人員還是對此次召見頗為不悅。

他們在一個小房間里碰了面。那里曾被用來存儲亞麻和大麻,但現在只放了幾桶葡萄酒。

“大主教閣下,我接下來要告訴您的事情可會讓您不悅……甚至會讓你惱怒,但我還是覺得自己必須告訴您。”波列茨卡婭鼓起勇氣說道。

“到底是什么事情,市長閣下?”大主教問道。

“我就要結婚了——是政治聯姻。對方是立陶宛的一個親王。”

“抱歉,您的意思是……聯姻?”大主教困惑地問道。

“貴族們和我都認為:我嫁給米哈伊爾·亞歷山德羅維奇·奧列科維奇親王是對這個國家最好的選擇。”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我是不是聽錯了?也許我還沒睡醒——畢竟現在時辰尚早。”

“不,大主教閣下,您沒有聽錯。”

“這太荒唐了,市長閣下,我真不敢相信。您不能這么做——這會打破條約的……您想想——”

“想什么?”她打斷道。

“想想后果……這會成為笑柄的……別人會說我們背信棄義……我不知道……我會當作什么也沒聽見的。”

“背信棄義……嗎?”她若有所思地問道。

“沒錯。”

“對誰?”

“伊萬·瓦西里耶維奇。”

“那么您認為他會怎么做?”

“他肯定會興兵攻來的。”

“那就讓他來吧。”

“那就太愚蠢了……我不能讓您這么做。”說著,大主教向門口走去。

“請等一下,大主教閣下——那您希望我怎么做?”

“你這是在做夢,簡直是無稽之談!”他大聲吼道。

就在這時,一直候在走廊里的仆人季莫費打開門,把頭探了進來。

“您沒事吧,大主教閣下?”

“讓我們單獨待一會兒,伙計。”波列茨卡婭說。

季莫費聞言迅速關上門,將他們倆單獨留在了房里。

“不,不要再跟我說了,”大主教說道,“至少到您恢復一些理智之后吧。我完全可以去找令郎們,讓他們來說服您,因為我自己做不到……至于我,我不會參與,我會等著莫斯科軍隊來攻打我們……當然如果他們真的來了,我也不會感到高興……是的,當然不會,不過我也不會為此而難過。”

說罷,大主教走了出去,猛地摔上了身后的大門。

不幸的是,這只是波列茨卡婭需要面對的諸多困境之一。她知道國內有許多人都不歡迎這個計劃——尤其是菲洛費大主教和牧師們,但她并不打算重新考慮這個決定。奠定諾夫哥羅德的歷史根基必須完好無損地保存下去。如果諾夫哥羅德擊敗莫斯科并得以控制全羅斯,繼而控制南邊和東邊的汗國,整個地區局勢都將明朗起來。再之后,如果波蘭—立陶宛轉而挑釁他們,他們也能將之打敗。這番經過深思熟慮的行動是完全實際可行的。

15

那天晚上,馬爾法·波列茨卡婭做了一個夢,她已故的丈夫伊薩克出現在了那個夢中。

她發現自己站在一片盛夏時分的玉米地里。天空一片湛藍,萬里無云。開始的時候,她并不知道雙方是如何到的那里,但一遇見彼此,他們便開始親吻起來。一切都像排演過一樣,因為伊薩克的動作和手勢就猶如預定好了那般。不過那氣氛卻很是愉快,在輕柔地親吻與撫摸片刻之后,一切歸于寂靜。這時,她的丈夫突然開了口,而他的一番話也讓她甚是驚訝:

“馬爾法,親愛的,我知道這次的擔子相當重,你知道的,因為我也經歷過,但是你必須笑著承受。之前因為有你——也只因為你,我才得以熬過條約簽署后的那段痛苦時光。如今雖然我的肉體已經消亡,但你應該明白:我并未遠去。我一直就在你身邊,在你的心里和靈魂深處,每一天,每時每刻,無處不在……我知道這聽起來有些蠢,但一切千真萬確。而現在,我有責任告訴你未來將要發生什么,會變成什么樣……你知道嗎,你做了一個非常重大的決定。你的勇氣和正直讓我知道這個決定是正確的——我們必須堅守諾夫哥羅德的獨立。還記得很多年前你對我說過的那句話吧,你說得很對:你的力量也是諾夫哥羅德的力量。現在該輪到你了,親愛的,你應當全力以赴。”

一陣狂風突然掃過玉米地。

“親愛的,你說得對,”馬爾法開口道,“但是我害怕。我所做的決定背叛了我對你的愛,從你生前一直延續至今的愛……我背叛了你。”

“不,你沒有。”

“你為什么這么說,伊薩克?”她問道。

“因為這是我們的命運。”

“話雖如此,但做出選擇的是我啊,是我要去嫁給一個我永遠不會愛的人。”

“我知道,但是這是必要的犧牲。與一個外邦人結合是目前諾夫哥羅德唯一的選擇——你應當清楚這點。”

“但這太難了。我不想被別人逼迫做任何事……你也知道,像古巴那樣的人……那些貴族只想保全自己,根本不會顧及拯救他們國家的事。”

“我知道,親愛的——瓦西里·瓦西里耶維奇一直都是一個白癡。但是還有很多同心同德的愛國志士的,他們都全心全意向著共和國的將來。”

“真的還有嗎,伊薩克?”她提高了嗓音,顯得十分沮喪,“我是一個都沒見到。那些神圣的、為我們的國民所堅守了數個世紀的價值理念已然消亡了。也許你——或是你的父親和祖父——還銘記于心吧,曾幾何時,公民的自由便是我們所擁有的一切。然而現在,它們全都被丟棄了。我能看到,能感覺到。”

“不,親愛的,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向你保證。諾夫哥羅德是自由的意志,只要博列茨基家族還在,自由的古老傳統就會維系下去。”

田野和天空突然暗了下來;風勢開始變得愈發猛烈,伴著遠處的雷聲,天空漸漸下起了小雨。

“是不是就像現在這樣?”波列茨卡婭說道,“這就是我們未來的象征,我們將在暴風雨中沒入黑暗,是嗎?我們的諾夫哥羅德還會有未來嗎?”

“一定會有的。”伊薩克回答。

“那萬一我們被打敗了呢?”

“有了奧列科維奇的幫助,我們不會失敗的。”

“那如果沒有呢?”她嚴肅地問道,“如果我們孤立無援呢?”

“這個假設沒有意義。”

“所以你看,何來希望一說呢?我們就像一只折翼墜地的小鳥——軟弱無力,不堪一擊。”

“理智一些,我親愛的馬爾法。伊凡·瓦西里耶維奇大公的軍隊是一頭蓄勢待發的猛虎——沒有外援,我們就完了。”

“我知道你很明智,”片刻之后,波列茨卡婭說道,“我也知道,你的決定都經過深思熟慮,并且合情合理——但是我不得不反駁你……自從你死后,德米特里就開始著手建立我們自己的軍事力量,訓練我們的軍隊,以隨時準備保衛這個國家……雖然我們的規模還遠遠不如莫斯科,但教宗是站在我們這邊的,畢竟我們是整個羅斯的發源地。”

“恐怕這樣還不夠,”伊薩克說。

“為什么?”

“因為我相信:只有你才是我們的力量所在——而不是我們的軍隊。”

“那么,親愛的伊薩克,”她不自覺地笑出聲來,“你是要我去戰場上領導戰斗嗎?”

“不,當然不是。”他悲傷地回答。

“那誰去?”

“我相信德米特里會是一個優秀的將領……但那還不夠——你必須嫁給奧列科維奇親王。”

“為什么你一定要這樣激怒我,伊薩克?你這是在逼我。”

“那就讓他們把城鐘拆下來獻給莫斯科吧,這樣一切就結束了。”

“你真的知道諾夫哥羅德的未來嗎?”

“是的。”

“那你告訴我。”

“你已經全都知道了。”

“怎么會?”

“看看目前的狀況吧。”

“不要跟我打啞謎,伊薩克。我沒有時間去猜——即便這只是個夢。”她的聲音變得嚴肅且迫切,“求你了,直接告訴我。”

“你早已經知道了。”他重復道。

“不,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告訴我,如果我不和親王結婚會發生什么。”

“沒有必要——你會嫁給他的。”

“我不會。”

“要是那樣,諾夫哥羅德就唯有淪陷一途了。”

伊薩克從她身邊走開,身后涌起了一陣陰郁的薄霧。

“你要去哪兒?你不能走,等等。”

“這是夢,我親愛的妻子,醒過來吧。”他背對著她說道,徑直朝霧里走去。

“不……你不是真正的伊薩克——他不會這么對我說話……這太侮辱人了,你這個冒牌貨。”

“你說的沒錯,我并不是伊薩克。是你的理智在與你說話。你必須和親王結婚——這樣一切才會向著最好的方向發展。”伊薩克轉身面對他的妻子,笑著說,“太遺憾了。”

“什么遺憾?”

“所有這一切。”

“我要醒過來;這就是個夢,太荒謬了。”她說。

于是波列茨卡婭醒了過來。大汗淋漓的她起床出了房間。她徑直走向廚房,仆人們正在那里準備著早餐。像所有羅斯地區的廚房一樣,那里總是彌漫著洋蔥和大蒜的氣味。對很多人——尤其是從西方來的客人——來說,那股臭味簡直是無法忍受。

注意到市長的仆人們立即停下手上的活兒,朝她靠了過來。

“市長閣下,您有什么事嗎?”其中一個問道。

“沒你們的事,回去干活吧。”她用粗暴的口吻應道。

仆人們不愿惹怒她,趕緊回到了自己的崗位上。波列茨卡婭有時會無緣無故地對屬下們發脾氣,仆人們自然也不想刺激她。

離開廚房,波列茨卡婭走進庭院。上方,科奎塔巨大的身影直聳云霄。外面天氣寒冷,波列茨卡婭卻只穿了件睡衣和一件薄薄的襯裙,腳上穿著一雙皮制的拖鞋。

“你還在嗎?”她自言自語道,“你還在這兒嗎,伊薩克?”

正在此時,通往廚房的橡木大門開了,她的兩個貼身侍女——安娜和索菲婭——從門后走了出來。

“市長閣下,”安娜喊道,“請趕緊進屋吧,您待在這兒會感冒的。”

“不要管我。”波列茨卡婭答道。

“我去把她帶過來。”索菲婭對安娜說。

“去吧。”安娜說。

“別管我,索菲婭……別再靠近我了,我發誓。”波列茨卡婭說。

索菲婭比安娜年輕一些,也總是聽安娜的吩咐。她擔憂地望著她的主人,仿佛在思考自己應該怎么做。

“我們不能不管您呀,市長閣下,”安娜說,“把她帶過來。”

看出索菲婭意圖的波列茨卡婭盡全力跑向廚房,途中還差點撞倒了安娜。她穿過廚房,徑直回了自己的房間。安娜和索菲婭在后面緊追不舍,氣喘吁吁。當她們試圖打開房門,卻發現房門已經被波列茨卡婭反鎖。

“請開門,市長閣下,”安娜不停地敲門,“請把門打開。”

“走開!讓我一個人靜一會兒……我說過了……走開!”

幾分鐘后,兩位侍女意識到一切皆徒勞,便不再堅持,回去另一邊繼續自己的職司了。

此時,坐在床上的波列茨卡婭已是淚流滿臉。困惑和不知所措的情緒再次涌上心頭,就像方才從中醒來的夢境一樣。她掐了下自己的胳膊,用力之大甚至在臂膀上掐出了血印。她多么希望這一切也是一場夢,讓她可以等待現實降臨。然而,她是清醒的——周圍的一切也都是真實的,這讓她更加悲傷。

16

中午時分,睡了整整一個上午的波列茨卡婭昏昏沉沉地醒了過來。一等吃完飯,她就傳召了德米特里,卻失望地發現此刻他正身在城外,得到晚上才能回來。由于長子不在,波列茨卡婭轉而喚來了費奧多爾。她已經逾兩周沒見到費奧多爾了——之前他整裝出外,去了拉多加湖遠足釣魚。

身為母親的自己和這個幼子關系緊張。費奧多爾·伊薩科維奇·博列茨基性格軟弱,為人放縱且又惡習累累,讓他的母親很是頭疼。她總希望這個兒子能隨她頗為欣賞的德米特里那般為人處世。

“你去哪兒了,費奧多爾?”波列茨卡婭沒好氣地開了口。

費奧多爾穿著平民的服飾,身上臟兮兮的。

“不就是去釣魚了嗎?”

“坐下。”她命令道。

“您找我什么事,母親?”

“你就不能做一些正經的事嗎?”

“別再嘮叨這個了。”他嘆息著說。

“但這是事實——你的兄長已經準備為他的祖國而戰,你倒好,盡去釣魚了。”

“我說了——別再嘮叨了。”他重復道。

“好吧,暫先不提……現在我有事要跟你說——”

“我已經知道了。”費奧多爾打斷了她。

“知道什么?”

“您想要聯姻。”

“沒有的事兒……不會有什么聯姻的……這點我可以保證……不管是我還是諾夫哥羅德都不需要什么聯姻。”

“那些貴族們可不這么說……教會的彌撒結束后,我聽到古巴在談這件事。”

正坐在椅子上梳頭的波列茨卡婭站起身來。她走到兒子面前,狠狠地甩了他一記耳光。

“這是對你聽信無恥之徒的懲罰。”

“您竟然……您沒有權利這么做。”費奧多爾退縮道。

“我當然有這權利。你覺得我會容忍你和你那些蠢話嗎?‘古巴這么說’,‘古巴那么說’?我不關心那個蠢貨怎么說——你根本就不該聽他的。”

“但其中確有屬實的地方……我是說,這可是在市政議會上提出來的。”

“不,這事情決定權在我,和其他人無關。不會有什么聯姻的。”

“那流言為何到處都是?”

“這要問你自己了。這就是流言罷了——以謬傳謬的人會受到懲罰的。”

“那么奧列科維奇呢?我聽說他已經從立陶宛啟程出發了。”

波列茨卡婭朝床走去,接著又折回來,就這樣緊張地來回踱步。

“是啊,他已經在路上了。”她最終回道。

“那他為何而來?”

“是我邀請他的。”

“所以您邀請那個陌生的外國人——那個親王——只是為了找樂子?”波列茨卡婭緊緊地注視著自己的兒子,一時忘了言語。

“好吧,就算是這樣,”他續道,“為什么?”

“原因也好,對象也罷,這都不關你的事——你只要知道他馬上要來這兒就行了。”

“我不會容許的,母親。您在背叛我們。”

“背叛誰?”她問。

“所有人。還有諾夫哥羅德……德米特里知道您的計劃嗎?我猜他知道吧。”

“是的。”

“我想也是……那他怎么想?父親在九泉之下肯定會不得安寧的。”

波列茨卡婭并不打算告訴他,她最近夢到了他的父親,因為他永遠都不會懂。

“聽著,”過了一會兒,她開口說道,“我無法忍受再和你待在一起了,回去釣你的魚吧,你也就擅長這個。和你像成年人那樣談話是不可能了,甚至還成了一種負擔……讓我自個兒待一會兒,出去吧。”

他轉身離去。“我這就走,但我對天發誓,我不會容許的。這是對我父親留下的那些記憶的踐踏和侮辱——他可是您的丈夫。”

說完,費奧多爾·博列茨基就離開了房間。波列茨卡婭的仆人安娜迅速走了進來。

“需要我做什么嗎,閣下?”安娜問。

“不,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波列茨卡婭回道,“沒什么需要的。你走吧。”

17

當天晚上,波列茨卡婭與德米特里見了面。她的心情依然陰郁。

“母親,我理解那些貴族們,但這是不是有點過分了?”

“或許吧。”

“那么您打算怎么做?”博列茨基問。

“去做我必須做的事。”

“是什么?”

“我不知道。”

“也是時候做出抉擇了。與立陶宛建立聯盟關系確實對我們有好處……不過我擔心這會造成……嗯,您也知道是什么,對吧?”

“是的,我知道。”

“費奧多爾知道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嗎?”

“恩。”

“我猜,他一定很生氣吧。”

“是的,他覺得我正在背叛對你父親的感情。”

“那倒情有可原。”博列茨基說,“我自己也有過這樣的想法,但我又能怎么辦呢?父親死了,但諾夫哥羅德還在,我們必須保衛它。”

“是啊,你說得對,自當如此。”她說道。

“看樣子我們別無選擇了對嗎,母親?”

“的確。”

“也就是說你會嫁給他?”

“我不知道。”波列茨卡婭帶著不滿嘆息道。她小心翼翼地挨近兒子:“有些事我應該告訴你,但我不知道該怎么說……這聽起來真的很荒謬……而且我恐怕——”

“是什么事?”博列茨基打斷了母親,問道。

“這聽著真的很可笑。我覺得自己快要瘋了——我沒法解釋,這實在太瘋狂了。我只知道,不管那是什么,沒有其他事情像這般掌控我的心神。”

“是什么?”

“是這樣的……我不知道該怎么說……就是……呃……我和他說話了……和你的父親——他來夢里見我了。”

“母親,”博列茨基訕笑道,“這攤爛事和夢有什么關系?”

“我想你就會有這樣的反應,但那個夢是如此的真實。”她鄭重的話音讓身為兒子的博列茨基一時心緒難平,“那種感覺是那么……那么的真切,就好像你父親就在我身邊那樣……不,他是真的在那兒。”

“夢終究是夢,不要太當真。”

“我知道你不會明白,我知道我不該把這事告訴你。這話我料到費奧多爾會說……可你也這么說?”

“可您想要我說什么好呢?”他正色答道。

“或許……我不知道……甚至不記得夢里發生了什么。當時是如此明白且清晰——不過現在……好吧,我已經無法記起細節了。”

波列茨卡婭開始像孩子般啜泣起來。他的兒子試圖擁抱她,但她推開了——沮喪點燃了她的怒火。

“我想幫您。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博列茨基開始更努力地擠出笑容,意圖打破瞬間將他們團團圍住的緊張氣氛。

“你不會感興趣的……”波列茨卡婭雙手捂臉躺倒在床,接下來的話因為手遮住了嘴而變得聲音沉悶,“……沒有人會……你不知道那對我意味著什么,不是嗎?你不知道肩負這樣一份責任是什么感覺……所有的壓力,可怕又壓抑……我已身不由己……一切都是因為他……一切都源于他,錯不在他人——一切都是他的錯。”

“誰的錯?”博列茨基一邊問,一邊再次靠近了她。

“他的。”

“您說的‘他’是誰?”

“伊薩克,你的父親。”

“您這話說不通啊——特別是對您自己而言。”

波列茨卡婭從床上爬了起來。

“就像我說的,你不明白。”

“可您也不愿讓我明白呀。”

“那就離開這兒……是的,你走吧。”

“為什么?”博列茨基問道,他的面容也因為痛苦而扭曲。

“走。”

他走了出去。

18

當天晚些時候,當冬夜的暗色透進諾夫哥羅德的克里姆林宮,宏大的沃爾霍夫河籠上了一團密不可透的巨大迷霧,心思消沉的波列茨卡婭正孤身一人坐在大廚房的壁爐邊。為尋求一個安靜獨處的環境,市長遣走了晚上做工的仆役,好讓自己專注于自己的想法和內心。

火焰伸展卷曲,無時無刻不在變化,現出一幅幅人物畫像。她沉浸在變幻莫測的焰火之中。眼前的火海連接起了現實和精神的世界。她集中精神凝視著其中一團火焰,從中看到了她已故的丈夫——他出現又消失,就像一朵浪花拍上海灘,又悄然退去。另一團火焰中,一只蜂鳥翻轉盤旋著,在熱焰間直沖回轉。身體的意識離她而去,但她還是敏銳地感受著眼前這發生在她思想之外的一切。噼啪作響的火焰不再是一種干擾,木柴燃燒留下的熾熱余燼發出噼里啪啦的雜音,讓波列茨卡婭得以以此為參照,并意識到自身正處于廚房中的現實世界。看著光禿禿的火焰,她越發變得迷糊,再度沉溺進了夢境之中。然而,她還遠未疲憊,所以她并未睡著。

最終,波列茨卡婭還是沉沉睡去了。不過次日清晨,當她回憶夢中所見時,卻什么都沒能憶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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