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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老子研讀
  • 董平
  • 3088字
  • 2019-02-28 15:41:16

二十二章

曲則全,枉則直,窪則盈,敝則新。少則得,多則惑,是以圣人執一以為天下牧。不自見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能長。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古之所謂“曲則全”者,豈虛言哉?誠全而歸之。

 

上一章講道體的自在及其與現象世界之間的不二聯系,本章則再講“治術”,也即是在“用”的維度上對道體的把握。

“曲則全,枉則直,窪則盈,敝則新。”這四句是就現象世界所呈現出來的某種普遍現象而論。“曲”的意思,今大多作“委曲”解,如任繼愈、陳鼓應都譯本句為“委曲反能保全”。我覺得這一解釋是很值得商榷的。實際上,“曲”與“全”對,則“曲”為部分、片面、一隅之意。《莊子·天下》:“不該不徧,一曲之士也。”“一曲之士”即是守于片面、局于一隅之士,“曲”正與“該”、“徧”相對。《荀子·解蔽》:“凡人之患,蔽于一曲,而闇于大理。”“蔽于一曲”,即是蔽于一隅而受其局限。所以“曲則全”的“曲”,不是“委曲”之意,而是“局部”之意。所謂“局部”,只可能是“全部”的局部;所謂“部分”,只可能是“整全”的部分。因此之故,“局部”或“部分”便存在著導向“全部”與“整全”的充分可能性,所以說“曲則全”。“枉則直”,“枉”與“直”對,則“枉”乃是“彎曲”之意。“枉”字從木,原是指樹木不直。彎曲不直的樹木,雖其形“枉”,卻包含著“直”的充分可能性,所以說“枉則直”。“窪則盈”,“窪”是地的坎陷之處,如孟子所說,水遇坎陷,則“盈科而日進”,所以說“窪則盈”。“敝則新”,“敝”是衰頹、弊壞。自然世界的事物,當其衰頹、弊壞之際,便即是新生之時。如草木遇秋則搖落凋敝,遇冬則肅殺衰亡,然當其凋敝肅殺之際,便即是更新更生之始,所以說“敝則新”。

以上四句,都是就自然世界的現象而做普泛之論。需要特別提示的是,連接兩種相對現象的“則”字,不能被理解為“即”,不能說“曲即是全”,而應被理解為“就能”,“曲就能全”。老子在這里其實是就事物的未來預期而言的,也即是有了一種“發展的眼光”來對事物未來的可能性做出預期。這種預期為什么是可能的?原故即在于道體本身的運動。這點我們在講到“反者道之動”的時候再予詳說。

“少則得,多則惑”,這兩句是循以上所舉自然現象而轉換到人事上的運用,也即是這兩句是就人而言的。自然界的現象既然呈現為“曲則全”等等,那么就人而言,便應是以少為貴。“少”即是“不多”,“不多”便包含著“多”的可能性;“少”也即是“虛”,“虛”便包含著受納的可能性,所以說“少則得”。反之,既然已經“多”了,便不能再“得”;既然已經“多”了,便令人眩惑,難以據依而無所攸歸,所以說“多則惑”。同樣需要一提的是,這里的“少”、“多”并無定指,是在某種普遍意義上說的。但若就生活而言,則“欲”不能“多”;若就政治而論,則“主義”不能“多”、“法令”不能“多”。“多”則繁,繁則雜,雜則無所攸歸,民人無所措其手足。所以就政治而言,必須以“少”御“多”,以簡御繁,“是以圣人執一以為天下牧”。這句話王弼本原作“是以圣人抱一為天下式”,據帛書甲、乙本改,具體可參見高明先生的《帛書老子校注》。這句話承上“少則得,多則惑”而來。正因為“多則惑”,所以圣人不取,而“執一”以為治。王弼說:“一,少之極也。”“牧”,“治”義。《管子》有《牧民》篇,“牧”之為“治”,義似較古。所謂“執一”,即是執道。然道體虛無,豈可“執持”?所以這里的“執”,只應理解為“持守”、“順應”之意,而不能理解為“執持”、“把持”之意。在這一意義上,王弼本作“抱”,其義反而較勝。道是一,是渾淪圓具之大全,是一切萬物所從產生的本原實在,也是一切萬物皆依循而動的“圜中”、“樞要”,所以“執一”則天下萬物皆為所“執”,猶如綱舉則眾目皆張。“圣人執一以為天下牧”這句話,也最為清晰地體現了老子把宇宙之“道”轉換為政治之“術”的思維取向與價值目的取向。儒家不贊同“執一”,而主張“執中”,如孟子便強調“執中”須“有權”,“執中無權,猶執一也”。但后來的韓非子則據老子之說,而構想了“以秉樞執要”為根本的“中央集權”政治模式。

接下來的幾句,就在講由“執一”而轉換出來的實際效用,也是“圣人”在“牧民”的實踐之中所應有的態度。“不自見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能長。”“見”,讀作“現”似乎較好,即是“顯現”、“顯明”之意。把自己現身在各種場合,到處“作秀”,反而不能使自己“明”于天下;若“不自見”,則人民皆知有“上”,是即所謂“明”也。若讀“見”如字,則為“見解”義,也可講通。人之所見,即所謂“視域”,既是“域”,便必有局限。拘局于自己的視域,即所謂“自見”,既“自見”,便必有局限,而不能明達于四方。撤除“自見”的局限,才有可能真正聰慧明達,所以說“不自見故明”。“自是”是常人通病,人人皆“自以為是”,如莊子所說,“自以為是”不過是人人皆師其“成心”的結果。“自是”就必定“非他”,由此而紛爭不息,無有窮已,真理是不可能在這種“是非”的不斷爭訟當中彰顯出來的。反之,“不自是”,也即不自以為是,那么就意味著放棄了“成心”;既放棄了“成心”,也就不必“非他”,是的還它“是”,非的還它“非”,事實的真相便以它應有的狀態而彰顯出來。如果自己所見為“真”,則“是非”的爭訟不會為“真”增添分毫,所以說“不自是故彰”。“伐”是對自己功績的夸耀,自我炫耀,這也是常人通病。既自伐其功,就必貶抑他人之功,甚至攘奪他人之功而據為己有,如此則人必攻之,尚何功之有!所以說“不自伐故有功”。“矜”也是“自夸”、“自我炫耀”之意。人稍有地位,或稍有異于常人,便自我矜持,自我夸飾,總覺高人一等,總不忘拿揑個架子,即是所謂“自矜”。而生活的事實告訴我們,這樣的人是不可持久的,所以說“不自矜故能長”。王弼本無“能”字,這里據帛書本加,以與上句“故有功”相平衡。

“自見”、“自彰”、“自矜”、“自伐”,一言以蔽之,都是“爭”,爭知見、爭名位、爭利益、爭功績。“爭”的最后結果,往往走向其所爭目的的背反,所爭非所有,所有非所爭。如所爭在名譽,則喪其名譽,名譽非其所有,終究無有名譽。因洞達于這種生活中常見的“手段與目的的背反”以及“價值逆轉”現象,老子便倡導“不爭”。“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不爭”即消解了爭奪的對象,既無所爭的對象,自然便無可爭奪,在這一意義上,老子是以“不爭”為消解“手段與目的之背反”的有效手段的。但另一方面是,從老子的這句話本身來看,他實在并不是真的“不爭”,而是試圖以“不爭”來達到“爭”的目的,因此“不爭”便即成為“爭”的手段。以“不爭”為爭而達成“爭”的最后目的并實現其目的的最大化,是即所謂“術”也。

順便提及,孔子也主張“不爭”。“君子不爭”,“君子矜而不爭,群而不黨”。但在孔子那里,實是有所爭、有所不爭。君子所爭在德,所不爭在利;所爭是真爭,所不爭也是真不爭,而不是“以不爭為爭”。所謂“君子坦蕩蕩”,原就包含這種當爭則爭,不當爭則真不爭的意思在內。但也正因為孔子沒有把不當爭的對象預設為目的,所以他也沒有發現所謂“手段與目的的背反”以及“價值逆轉”現象。

“古之所謂‘曲則全’者,豈虛言哉?”由此可以曉得,所謂“曲則全”乃是古語,是古來流傳的諺語或格言。而證之現實生活現象,“曲則全”是真實的,所以說“豈虛言哉”。“誠全而歸之”,竊以為其意是“誠歸之而全”。“誠”是確實、的確之意,“歸”是復歸之意。正因為“曲”存在著、包含著“全”的充分可能性,因此以“不爭”為手段或方式,就確實是能夠使之復歸于整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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