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們只是存在著,沒有好也沒有壞。
這樣的話,就把今天偶然間出現在面前碟子里的魚好好吃掉吧,就當作是父母的生命來吃掉吧……我很高興自己能這樣去想。
失去父母之后,我和姐姐輾轉生活于各個親戚家里。
在靜岡縣叔叔家度過的童年時代,很是平靜。
父母遺傳給我們的無拘無束的天性也在那里得到了很好的發展。
叔叔嬸嬸沒有孩子,很疼愛我們;雖然茶田的活兒很辛苦,但大家一起干,覺得日子很悠閑,和鄰居們的關系也都很好。
走在路上,會有人和你打招呼,讓你不會感到孤單。到處是一派自然景象,晚霞那么燦爛,星星月亮也都閃閃發亮,隨處是溫泉,冬天比較溫暖,春天萬物煥發出勃勃生機。
當然,村子里也有不受歡迎,或是愛說人閑話的人。大家都適當接納、寬容對待他們。在溫和的氣候下,人們的感情同四季一起緩緩輪回。
賞著明月,和叔叔嬸嬸四個人一起在院子里喝新茶;一起去溫泉,和嬸嬸互相搓完背,乘著涼悠閑地等著叔叔從男浴室里出來……我永遠都忘不了曾得到過那么多點點滴滴的幸福。
然而,不久后叔叔心肌梗塞發作猝死,只剩下了嬸嬸一個人。
之后的一段日子里,我和姐姐幫忙整理著遺物,干些田里的活,支撐著嬸嬸度日。我負責家事,和姐姐組合在一起生活的模式,我想就是在這時形成的。
嬸嬸表面很樂觀,可那段日子的回憶里全都帶著淡淡的寂寞。
無論做什么,想起純樸善良的叔叔,我們都會大哭起來。
不久,只我們和嬸嬸三個人連田間的管理也很難維持下去,嬸嬸把茶田合并給了同村叔叔的一個朋友,他也是個鰥夫。幾年后,他們結了婚,于是,我們自己提出來要離開。
那位成為嬸嬸丈夫的大叔當然是個好人,可不管怎樣,我們和嬸嬸沒有血緣關系,這正是時機離開。嬸嬸也挽留過,可看情形,顯而易見我們會成為他們的負擔。
我們倆滿心想自己過,可實際并沒有我們想得那么天真,因為我們還未成年。父親生前的一位律師朋友和我們的親戚達成了一個協議,我們暫時被與母親關系不睦的那位姨媽收養。
那時,我讀初中,姐姐讀高中。
在姨媽家里,我們感覺就是一個真正的寄居者,抬不起頭來。
在那個家里,我第一次體會到了寄人籬下的壓抑。
不能通過勞動償還,這是最令人痛苦的。單方面接受對方的照顧,讓我覺得就像是看不見的借債越積越多,另外,我也有個不祥的預感:這一切,最后一定是要用某種方式去償還的。
姨媽嫁給了一位有錢的醫生,家里總是有保姆在,因此,既沒有必要幫忙做家務,也沒有衣物要洗。
我們兩個人住在一個房間里,房間布置得很漂亮。為了補上落下的學業,考上私立高中、大學,他們還給我們找來了家教。本應該感到高興的,可我們的心情一點也不輕松,也沒有感覺生活有了提高。
他們怕別人說“讓收養的孩子出去打工”而沒有顏面,因此不準我們打工。我們所能做的只是好好上學,認真學習。
那種生活開始后不久,我發現建筑物之間的山竟消失不見了。
我也不習慣清晨那并不清新的空氣。我深切體會到了在城市里變得不安的阿爾卑斯少女海蒂的心情。少了些什么,精神缺氧,我幾乎每天都會夢到大山、田野。
習慣了田間勞作的我們,也打不起精神把體力消耗在社團活動中。
之后不久,我和姐姐就分開了。
姐姐離家出走,而我則被一個人留在了那里。
那段日子的我,不像現在這樣,只是有時蟄伏家中,而且精神上已到了危險邊緣。加之處于不穩定的年齡,我出現了幻視、幻聽。
由于這樣的原委,在樸實、貧窮、安靜而又古怪的父母,而后在鄉下叔叔嬸嬸溫暖呵護下長大的我,再加上青春期特有的狹隘的價值觀的影響,與喜好奢華的姨媽之間,完全沒有任何共同語言。
我既不懂得舒適生活好在哪里,也感覺不到出去吃大餐的魅力,更不覺得姨媽穿的華美面料、設計夸張的服裝好看,總之,我們之間沒有話題。
他們夫婦倆也沒有孩子,姨父基本不在家,姨媽也常常外出。他們兩人也經常一起出門,因此并不像是關系不睦,可也算不上一個有著溫暖氛圍的家庭。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對我們是件好事。過不多久,我們就會換換心情,我、姐姐,還有保姆一起高高興興地做點心、做飯;看姨父收藏的許多DVD電影,姐姐晚上會偷偷溜出去玩,就這樣我們過得很自由。可順理成章的,有一天,他們提出要正式收養我們姐妹,并想讓我們中的一個或是兩個人都能嫁給醫生。
姐姐說她會好好學習,當個什么醫生(只是這么個托詞,我想,很明顯她的目的是想上醫大以贏得時間,而不是真有意那么干),可相親她不干。他們不同意,大吵了一場,于是姐姐就離家出走了。
“我一定會來救你的。不讓你嫁給醫生,也不讓你做這兒的養女。這我已經跟爸爸的那個律師朋友說好了,你安心等著我?!?
一天夜里,姐姐把我叫醒,酷酷地說,很有些自我陶醉。然后她把重要物品塞進拉桿箱,走出門去。
那是個雪夜。
我從陽臺上看著姐姐消失在黑夜里。
頭上、睡衣上都落滿了雪,聽著姐姐行李箱的輪子拖過路面的聲音漸漸遠去。
最后再回頭看一眼!姐姐,再看一眼!
我默念著。姐姐回過身來,朝我揮揮手。只見街燈映照下的雪光中,她那模糊的黑色身影,在微微笑著。
回到屋里,有生以來第一次只剩下自己孤孤單單一個人了。
空蕩蕩的房間里一下子只剩下了自己的氣息。姐姐用過的桌子、床都還在那里,可姐姐卻不會回來了。
直覺告訴我,姐姐再也不會回到這里住了。
自然,姨媽、姨父都很生氣,可他們說姐姐已經成人了,也就沒有報警。
一有消息,我就會告訴你們的。別想得太嚴重。我也一再這樣懇求。
姨媽很快就放手不管了。她像是覺得少了個麻煩,并不很擔心。再者,她也覺得反正我也會和姐姐取得聯系的,因而完全放下心來。不是親生父母,就是這樣子啊。我不禁感慨。姐姐離家出走不被重視的另一個主要原因可能也是因為我們有律師吧。
姐姐不在了,我在那個家里更難待下去了。我或是盡可能在外面(說是外面,我是個老實孩子,也只是去書店、漫畫咖啡吧、圖書館、商場等地)閑逛不回家,或是一直待在屋子里不出去。
飯我也不怎么吃,人很快就消瘦下來,腎臟功能像是出現了問題,檢查時也查出來了。
更為嚴重的是,姨媽家里鬧起了鬼。柜門會突然打開,收音機的聲音會一下子變大。
我給帶到莫名其妙的寺廟里去驅魔,接受手上戴著比姨媽更夸張的戒指的大嬸的審視,可什么也沒有改變。我很孤獨,孤獨的我把心封閉得越來越緊。我也去過心理治療,可那些都只是為了讓姨媽滿意才應付她去的。
我越來越虛弱,最后一直臥病在家,學校也去不了了。
那期間姐姐她在做些什么,我并沒有詳細問過。
在夜店陪酒,到朋友家擠幾天,和男人同居,不過,她說她在攢錢來接我。
后來姐姐發現,這樣無論干到什么時候也解決不了問題,于是便直接去了以孤僻著稱的爺爺那里談判。
那位律師也被請來在其中斡旋,這樣在確保與姨媽之間沒有金錢、法律方面的糾紛之后,爺爺正式收養我們作了養女。那時我十六歲。
爺爺的確沉默寡言,不善與人交往,是個怪人。自從奶奶過世之后,他與親戚之間便幾乎沒了來往,可是他喜歡讀書,是個品行高潔的人。
他公開表示過和別人一起過不來,一個人最好,就這樣自己一個人生活??赡昙o大了,必須要人照顧,因此這才跟我們妥協。
可實際在一起生活后,我發現爺爺是個很好的人。
自己的事情盡量自己做,踏實勤懇,只要有書,就能沉浸其中,在書的世界暢游。他刻板然而潔凈的生活方式,不像是居住在東京,而像是住在森林里。
爺爺眼睛看不見之后,我們就把那些晦澀的書念給他聽。這讓我們從中受益匪淺。特別是一邊照顧著爺爺,一邊孜孜不倦地閱讀藏書、積蓄著力量的姐姐。我想,她原本的文才就是在這期間開花的。
我們的母親是連環畫作家,父親是編輯,因此,這并不在情理之外。我很高興看到姐姐不斷展露她的才華。我并不嫉妒,反而希望自己能有助于她展露才能。
勝利取得在爺爺家的居住權之后,來接我去爺爺家的姐姐就像圣女貞德一樣威風凜凜。
骨瘦如柴的我,根本站不住,坐不了電車。出租車上,我被裹在毯子里,靠在姐姐肩膀上。
“不準吐!”姐姐小聲說。
姐姐的說法聽起來很無情,然而她卻哭了。眼淚,從她直視前方的細細的眼睛里,撲簌簌掉下來。她的面頰,在夜晚燈火的映照下,宛如博多人偶,亮晶晶地閃著光。
“謝謝。”
我說。
我根本不要緊的,姨媽家,再待五年,再待十年也行。
姐姐搖搖頭,沒有說話。
夜晚的東京好美!一直閉門不出的我這樣想著。天空透著微微亮光,我們就像滑過湖面的天鵝,穩穩前行著。
謝謝!把我從那里弄出來。我什么都可以為姐姐去做。我這樣在心里默念著。
在與自己不合的地方,一點點耗費掉心力,這樣下去,人是會病倒的。我不禁感慨于人的堅強與脆弱。
姨媽他們并沒有使喚或虐待我,我也并沒有和他們發生什么劇烈沖突,只是把自己的心封閉了起來。因此我一直以為并不要緊,誰知不知不覺間情形卻惡化至此,令人難以置信。
人就是這樣簡單,每天除了食物以外,還需要別的東西。
也包括氛圍、思想。
之后來臨的在爺爺家的日子,是令人難忘的寧靜。
在我們搬去那里的幾年前,爺爺他就因腦中風而倒下,并留下了右腿麻痹的后遺癥,需要人來照料。他也不喜與鄰居來往,基本上是自己勉強度日。
購物都是上網網購,吃的除了偶爾從網上訂餐,幾乎都是吃干菜。真能堅持。
收養我們的時候,他外出時就已經需要輪椅了,可是也因為不大外出,他在家里要不就拄著拐杖,要不就爬,或是扶著墻行走,那樣應付著。
他不常洗澡,可總是穿戴得整整齊齊。可整潔的外表下開始露出了破綻,并且由于新鮮水果、蔬菜以及蛋白質攝入不足,身體每況愈下。正當他覺得這樣下去不行的時候,姐姐跟他提出了要求。
爺爺想,反正自己死后東西都是要歸我和姐姐的,因此這才勉勉強強答應下來。
家里自然亂七八糟,我們倆好一頓打掃,并在不引起爺爺反感的前提下,對家里進行了適當的改造裝修。這些活對于經過田間鍛煉的我們來說,是很令人愉快的。
我們把起居室改作了爺爺的房間,并修繕了起居室與廁所間的通道,打通了墻,使爺爺能自己一個人去書房。我和姐姐都注意不煩爺爺、不大聲說笑。這樣,爺爺他也很快習慣了這種生活。
飯菜用餐車送過去,讓他自己吃;上廁所他也基本能獨立完成,我們只是在他叫的時候過去,準備好必要物品就行了。
“有喜歡的書,就拿去?!?
他常這樣說。
我想,把書借出去,這對于他來說,一定是件相當大的事。不會是像把命分一點給別人那種感覺吧?
“有人在家里晃來晃去的,您不會討厭吧?”
有一次,我去把洗好的衣物放到衣柜里時,問了他一句。平時,在爺爺面前,除非是他跟我說話,不然我都默不作聲。而那天,我看爺爺把書放在膝蓋上(那天他在看洛爾卡[3]的詩集),正向外眺望,因此想跟他說說話。
“最近覺得這樣也挺好的?!睜敔敾卮?。
直覺告訴我,此刻我再多說些什么,就會像貝殼猛然夾緊,像合歡樹閉攏葉子,爺爺他會不高興的。于是,我只是點點頭走出了房間,甚至沒有露出笑臉。
心里有種感動,就像是與一只漸漸靠近的野生動物生活在一起。
那之后,我和姐姐一直跟爺爺生活在一起,照顧他,過著平靜的日子。在別人難以理解,卻是充滿愛的生活中看護他到最后。
那處共同居住的五居室的老房子和遺產正式遺留給了我們。雖然要繳納固定資產稅,有點令人心疼,但我們還是選擇了在那里守著對爺爺的思念暫時生活一段日子。
我們看著病痛中的爺爺走完生命的最后一刻,悄然離去。那時,姐姐三十歲,我二十八歲。
舉行完葬禮,和律師一起辦完了遺產交接手續。雖然姑姑說我們做這些都是為了遺產,聽起來很刺耳,可我們和爺爺是有正式協議的。
“她們給我養老送終,我就把房子財產都給她們。要是她們對我沒感情,我一眼就能看出來,我不愿意了,會立刻取消協議的。”
爺爺對大家說得明明白白。
這件事情也給了我們自信,自己可以像成人那樣堂堂正正地處理金錢問題。
可以不用曬被子了,不用洗那么多衣物了,不用拎那么重的東西回來了,不用每周送爺爺去一次醫院,不用擔心他生褥瘡而不斷給他翻身,不用熬粥,可以長時間外出……可是,爺爺卻不在了。
每每想到這里,心中只有迷茫。即便是在終于接受爺爺離去這一現實之后,我們還是一片茫然。
早晨,佛壇里供奉上鮮花,獻上香,便再無事可做。
這種狀況對于干慣活兒的我們來說,有些難以忍受。
兩個人一起去旅行吧,已經有十多年沒有兩個人一起出去過了。一天早晨,我們倆臨時起意,去了箱根的溫泉。
雖然也曾輪換著外出過,這十年間也曾各自約會過朋友,去吃過飯,談過戀愛,可要說到兩人一起外出,就只不過是深夜里去餐館稍作喘息。
這么久不曾在外面睡過,我們倆怎么也睡不著,熄了燈之后還是嘮叨個沒完。
我們都穿著浴衣,躺在陳舊的榻榻米上又薄又硬的褥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