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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我們是橡果姐妹,
只存在于這個網站之中。
您想與人聊天來排遣心中的煩悶嗎?
什么時候給我們來信都可以。
雖然我們彼此都要遵守框框里字數的限制,但無論您寫什么都可以。
不管花多少時間,我們都會給您回信的。
橡果姐妹
這是寫在橡果姐妹網站開頭的一段話。
網頁的壁紙是姐姐托搞設計的朋友制作的,上面還點綴著可愛的小橡果圖案,做得很是雅致。
“想給人寫信,卻不想寫給熟識的人。就是這種時候的絕佳選擇。”在這樣一個泛泛的理念的指導下,我們姐妹倆獨自開始了這項工作。
在一家面向三十歲女性人群的雜志擔任撰稿人、頗具文才的姐姐負責寫信。
而我則負責根據自己的直覺提提建議,以及承擔事務性工作。
如檢查回信有無遺漏,閱讀姐姐的回信并進行保存,有什么想法的話就和姐姐溝通,沒問題的話就發信。
還有,像是給以往發來的信件做做目錄,記下這個人上次說了些什么,這樣從不同角度給信件做下記錄。
我們倆感覺就像是姐姐掌舵開船,我在船頭眺望,決定方向,并管理后勤儲備。
橡果姐妹的活動,就這樣波瀾不驚地、平靜地運作著。
其中也有很過分的人,也會來很多惡作劇信件,但整體上還算順利。
寂寞的人才會給我們來信。而隱忍在人們心中的那股寂寞的力量,又限制了我們大規模地傳播。
當某人有什么心事想一吐為快或寂寞難耐時,曾經與我們有過信件往來的人,會悄悄告知他我們的名字。
即便成為網絡上的話題,我們的工作也沒有多大的改變。我們倆基本上都不太忙,因此偶爾的郵件劇增也不會令我們感到恐懼。而這種狀況不久之后也會如潮水般退去,又歸于平靜。有些人則會仿若遺留岸邊的小小貝殼,悄然留下。和我們長期保持聯系的人也逐漸增多。只要不是確信對方在戲耍我們,我們都會一一給予回信。
只要我們以行動向大家表明:我們不是在游戲,我想大多數人都會感受到的。
姐姐一旦戀愛,就總是不著家。
即便并沒有和那人同居,也會興奮得去美容、美甲,要不就是去買衣服,或是約女友吃飯,聊她的戀愛話題,就這樣開始了一系列圍繞著戀愛展開的活動,總之不會待在家里。
與此相對,我近來卻異常地進入了人生的一個反思期,整天閉門不出。自從姐姐有了男友,家里的空氣仿佛全然凝固不動了,我這才發覺自己安靜過頭了。
幾天不出門,頭腦中的世界一點點變大,甚至超過了現實世界。然后驚覺自己胡思亂想得太多。
于是稍稍外出作一下調整。就是這樣不斷重復。
現在只是在低下身,積蓄力量。不這樣想,就會被擊垮。不是被別人擊垮,而是內心的自己移位了。內心的自己移位了,就會傳遞給周圍的人一種異樣的感覺,人們對你的態度也會變得怪異。
因此連自己都覺得自己古怪,人也就越發失常了。
自己只是在蟄伏,現在只是這樣一個時期。
我保持著這樣一種輕松的心態,就如橡果姐妹活動的展開一樣,周圍的一切也漸漸變得柔和起來。
細細想來相連的這一切,我想,要說現實世界全部是我內心反映并創造出來的,也未必是謊言。
時常外出、乘車,在人群中與人相見,這只會使人因信息過多而無所適從,變得麻木,從而看不清這個真相。
總之,此時的我就是這樣一個時期。
橡果姐妹的工作悶頭待在家中就可以完成,對于這種狀態下的我再合適不過。
極少外出,做菜就成了一項重要娛樂。我一周會去上兩次離家有些路程的一家大型超市。就在離結束營業大約還有十五分鐘的時候,就像一個終于下定決心鉆出被爐的人,一腳蹬上拖鞋,只拿上鑰匙、錢包和手機出門。
小時候,真的很害怕夜晚,害怕黑暗、幽靈還有僵尸之類。
姐姐是個恐怖片迷,我跟著她凈看恐怖電影了,因此一直認為家里會有未被凈化的靈魂半夜出來作惡,甚至到現在我還莫名其妙地覺得死人會在二十分鐘后爬起來向活人發動襲擊。
現在,我很能理解姐姐她是借著看恐怖片來發泄心頭的郁悶,可當時的我,只覺得她的嗜好是那么令人費解。年紀輕輕的姐姐在深更半夜里戰戰兢兢地看著恐怖片的背影,讓人感覺是那么怪異。
如今世道奇怪,反而是人更令人感到害怕。
特別是到了夜晚,一個人走在街頭時,如果沒有人上前跟你說些什么,能平安幸福地回到家里,這反而是件稀奇事。不懷好意的搭訕、車里傳來的叫罵、嘟嘟囔囔經過的行人,這些都是時常會碰到的。
還有,我看過世界各地寄來的各種各樣的來信,這有一個弊端,就是讓我比平常人更多地見了世間令人恐怖的犯罪、事故,因而更加敏感。
雖然我明白正是因為有這樣那樣的事,人們這才寫信來向我們傾訴,并不是世間的一切都令人恐懼,可心里還是不由防范起來。
因此,我總是抱著“豁出去”的心情去購買食材。
對此,遲鈍的姐姐也曾對我說,要是你那么害怕,為什么白天不到處去走走?可我是個夜貓子,總是起得很晚,然后干點這個干點那個,不覺就已經到了超市關門的時間。
日子就這樣轉瞬即逝,不覺已到了冬天。
我們開始橡果姐妹的工作,已經有一年多了。
自從開始這項工作之后,我想所有接觸網絡的人也都會有如此感受,那就是接觸到浩如汪洋的人心與人心的牽絆之后,就會立刻看到宇宙、真實等這些龐然大物在日常生活中露出其真容。
人會覺得孤零零漂泊在信息海洋中的自己是那么虛幻,也會發現無論是素不相識的人們投來的污穢不堪的惡意也好,還是令人惶恐的盛情也罷,在這廣闊的意識海洋之中,如果換算成感情的量,兩者也并不會有什么不同。
順其自然,遵循常規(常規之中當然包含著生存所必需的吃住之類),順應潮流,接受變化并自己也去改變。這才是正理。
平日所做的,只不過是把這些在現實社會中付諸實施……但果真如此,人們為什么還會欣喜于溫暖的言語、親切的舉止呢?我想是因為在肉體階段,還有獸性的一面吧。
想通之后,我越發真實地感受到活著的奇妙。
與其說是美好或是可貴,還不如說自己像個寄生蟲、像病毒一樣黏附在這個世界,然后頑強地活下來。
在回旋于宇宙空間的意識夾縫里,我們編織著我們的日常生活。
在這個夾縫的空間里,我們橡果姐妹結成像蜘蛛一樣的巢,構建出一個小小的空間。
能確定的只有我們存在于此。
誰都會認為問題是私人的,而實際上在這無限的空間之中,一切都是相互關聯著的,這才令人不安。也正因此即便有人近在咫尺,人們還是不由會給我們寫信,以此來證實在這無限廣闊的宇宙中,投下一枚石子,會在某處掀起波瀾,來證實隱藏著的千絲萬縷的聯系。
那夜,我決定做高麗參雞湯。
因為我在夢中夢到了它。在那黑色的精美容器中,咕嘟咕嘟燉著乳白色的湯汁,這幅畫面我醒來之后仍清晰記得。
家里沒有專用器具,也沒有賣整只雞的,而且收拾起來也很麻煩,于是我去買了大塊雞肉,以及雞身上的各個部位,還有糯米、枸杞、大蒜、姜和棗。
超市里燈火通明。身系圍裙的工作人員麻利地工作著,大家都充滿善意,讓人感覺不到世間的險惡。
雖然時間很晚了,但還有母親帶著孩子前來。
聽著他們之間溫馨的談話,我的心變得異常平靜。
“有個小朋友可厲害了,把大家都贏了。”
“是嗎,真厲害啊。媽媽小時候,那個叫作打陀螺。”
“所以它才叫機械陀螺呀。”
“火鍋里面放小蘑菇還是口蘑?”
“我不要不要小蘑菇,要口蘑。口蘑還好點。”
“對食物可不能挑三揀四的。”
這樣的對話,是短暫的孩提時代家家都會聽到的。父與子、母與子之間的對話永遠都不會改變。
就像是男人與女人在床上時的談話啊。這樣想著,我心中忽然有所感悟。
每個人都愛著自己的父母,因而也把那種令人眷戀的感情帶到了戀愛里面。即便成為老爺爺、老奶奶,也渴求著浪漫,這是因為對父母的愛戀會與歲月一起增長。
因而真正的成人冷靜的戀愛,人類是永遠無法實現的。
聽著聽著,我忽而難過起來,想起了自己的父母。
眼前這對母子充滿童真的談話,我和我的父母也確曾有過啊,雖然已記不清那是多么久遠之前的往事了。想到這里,我心中的孤獨才略有些緩解。
我內心有一束火紅的亮光,如遠紅外線般,直射進來。就是這樣,這個世界并不只是由性構成,還有著父母對子女的思念。當然,深究下去的話,其中或許也牽扯到性的問題。不過,姐姐的想法還是太絕對了。
我一邊嘟囔著,一邊向收款臺走去。自己的身影映在大玻璃窗上。
糟透了!頭發亂蓬蓬的,膚色蒼白。
這半年來,我去過的地方就只有這家超市、DVD出租屋、書店,再就是星巴克了。
再過些日子,要打扮起來,出門走走了。也想去看看海。
要不再這樣下去的話,怕是哪天想出門也出不去了。
想這些時,是我最平靜、最幸福的時刻,會讓我流淚。不過,光說也沒有用,就等春天來了,翻開新的一頁吧。我這樣夢想著。
我名叫果子,姐姐名叫橡子。
很奇怪的名字吧?我也這么認為。
“果子”就已經很夠古怪的了,至于“橡子”,甚至還有些負面意味[1]。并且我們也不是雙胞胎,是預見到了妹妹的出生,先出生的姐姐才有了“橡子”這個名字。
從這點就可見我父母的天真、愛做夢,又與眾不同。
迄今為止,當我報出姓名的那一刻,不知究竟有多少人問過我,是否取自《古力與古拉》[2],而后話題又轉移到古力與古拉做的那個大蛋糕。書,我攢了好多本,現在連我自己都會做蛋糕了。
最后我總是略有些歉意地說明:“我有個姐姐,名叫橡子。我們倆名字合起來是橡果。因為我們出生的那家醫院的院子里落滿了橡果,我們就是這樣得名的。”
“這么說,你們是雙胞胎了?”
這也是會被反復問到的問題。我只好搖搖頭,雖然覺得他們這么認為也是理所當然。
“差兩歲,不知道為什么給合取的名字。”
一次又一次的回答之后,連最后做出的笑容都相同起來。
而為我們取名時的父母的心情卻相對漸漸淡去,每次我的心都會一下子飛回那家婦產醫院的庭院里去。
那天清晨,父親就一直蹲在那里。有枯葉散發出的甜美干燥的氣息,還有清新的空氣。
小巧玲瓏的橡果,混雜在落葉之間,透著光澤,似乎會發出咕嚕咕嚕滾動的聲音。放在手心,慢慢看它溫熱起來。直起身抬頭望去,高大的橡樹上面,是萬里的晴空。心中滿是無條件的喜悅。
回憶起那時的光景,仿佛能感受到當時父親滿懷的幸福和對我們出生的祝福。
據說超聲波看到的胎兒(姐姐)的形狀和橡果一模一樣,另外,母親臨產被送進產房后,在等待姐姐降生期間,父親在秋日明媚的陽光中悶頭撿橡果來打發時間。
兩年之后,我在同一家婦產醫院里降生,也是秋天,也是和姐姐那時一樣的等待。
父親說,那兩次拾橡果,可以說是他人生里最絢爛的時刻。
他曾多次說過,“我是撿著橡果在等著和小寶寶見面呢。有什么比這更幸福的呢?”我們至今仍珍藏著父親留給我們的那些橡果。
我后來一個人去那里看過。
“我是在這里出生的,能讓我在院子里走走嗎?”
我這樣跟接待的人說。那個人面露詫異,查了查記錄,上面的確有我的名字,當時的一個助產士還在,就讓我進去了。
醫院的院落里,確實有一株巨大的橡樹。
“就是在這里吧,父親就是在這里拾著橡果等著我們的吧。”
我這樣想著,俯下身來。
秋日明媚的陽光中,許多橡果散落在枯葉之間。
我流著淚,撿起幾顆。
橡果涼涼的,滑滑的,給人一種幸福的感覺。
姐姐出生的時候,父親毫不猶豫地提出給姐姐起名叫“橡果”。母親說,好可愛的名字啊。之后,又說:“我一定還會再生一個孩子,把橡果分開,叫他們小橡和小果吧。我想,這樣他們兩個就會像雙胞胎那樣一輩子相親相愛啦。”
母親和她自己的妹妹關系并不是很好,因而很是羨慕關系親密的兄弟姐妹。
姐姐常說:“幸虧生了你,要不然,現在就只有我一個人叫橡子了。不過,雖然也會因為名字差點兒被欺負,可我是運動高手,人緣又好,大家總是說我名叫橡子,卻還那么有運動細胞。所以或許也不要緊的。”
她覺得自己的名字好就好。我喜歡自己的名字,因為這樣的理由而給我起的名字,我怎么可能會不喜歡呢?
我的有著這樣一顆可愛童心的父母,卻在一次晨跑時被卷入一場嚴重的交通事故而雙雙送命。一輛疲勞駕駛的大貨車撞上了他們,一共造成了六人死亡。那時,我十歲。
據說那輛大貨車是從九州千里迢迢來東京運送新鮮生魚片的。
我拼命向上蒼祈求:老天爺!我一輩子都不會要求說能馬上吃到好吃的;想吃生魚片了,我會自己長途跋涉去那里;我也一輩子不會郵購生鮮食品,求你讓我父母活過來!
可是,沒有用。
很長一段時間,我無法吃生魚片。腦海中的畫面層疊交錯,感覺就好像是在吃我的父母。
現在,我終于可以偶爾在店里吃吃生魚片,也能感覺出它的美味了。
每當看到菜單上寫著:“今晨在遠方的某某港口捕獲的鮮魚”,我就會有些茫然,會想起消失溶化在這美味之中的我父母的生命。偶爾也會與那時喪生的六個人的家屬聯系見面,他們中有人根本不再吃生魚片。
姐姐勸說他:“憎恨罪惡,不要憎恨生魚片。”同樣失去父母的那個人只是苦笑。
存在于這個世界的東西,沒有毫無意義的。魚也好,父母也好,大貨車也好,疲勞駕駛也好。
然而也并沒有什么更深層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