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直言不諱地問。天空烏云密布,光和灰色構成離奇的花紋,漏下傾盆大雨。草坪被雨淋濕后漸漸呈現(xiàn)出濃郁的綠色。
“嗯,其實吧,我……”我狠狠心說道,“我看見幽靈了?!?
“幽靈?”母親臉色陡變,望著我。
“嗯。是的。好像幽靈似的東西?!蔽艺f道。
……房子改建期間,我們在隔壁鎮(zhèn)上靠近車站的小巷里,借住一間快被拆掉的破房子。說起來,原本是因為春天里哲生的房間漏雨厲害,怕影響他考試復習,一家人說起翻修屋頂?shù)脑掝},不知不覺地發(fā)展成了全面改建,所以倉促間我們只能找到這樣一間破房子臨時應急。反正也就兩三個月的事情,無論如何也能夠應付過去,于是四個人就慌忙搬過去住了。
但是,那房子也太可怕了。一幢平房,只有三個房間和一個廚房,而且浴室設在房子的正中央。也許里面的房間是后來補建的,但房子的結(jié)構也太離奇了,無論從里面的房間去哪個房間都必須經(jīng)過浴室。而且整個浴室就是一件古董,舊瓷磚不是褪色就是脫落,還有縫隙,風從外面咻咻地鉆進來,最要命的是還漏水。所以洗澡時必須四個人緊接著洗,否則浴池里的洗澡水會漏光。當然,如此不方便的生活也是很新鮮的。整個家庭的情感反而變得更為密切,大家都樂在其中。
那天,我走進這個“漏水浴池”。那是五月的一個冷颼颼的夜晚。
記得是夜里九點多一點。窗戶微微開啟著一條隙縫,散發(fā)著初夏氣息的夜風從那里吹進來。我靜靜地泡在浴池里發(fā)呆,耳邊傳來潺潺的水聲,宛如小河流淌過漂亮的院子。其實什么也沒有,只是浴池里的水從瓷磚的裂縫里一點點滲漏出去的聲音。我已經(jīng)完全習慣了這種聲音,聽著覺得很舒心。
這間浴室好像有一條很大的裂縫通向外面,常有螞蟻、蝸牛在浴室里爬來爬去,或燙死在浴池里。開始心里還覺得很惡心,并因此害怕得差點大叫大嚷起來,后來就習慣了。
在沒有燈罩的燈泡照明之下,我神思恍惚地注視著發(fā)暗的瓷磚的鑲嵌圖案。在升騰的熱氣里,我忽然覺得自己好像要想起什么。
如果我這樣描述當時的感覺,我想人們應該都能夠聽懂。
猛然感覺到胸腔內(nèi)一陣騷動。我仿佛眼看要知道什么了。我預感到馬上將會發(fā)現(xiàn)什么……這是一種有些哀傷的感覺,有些恐懼又有些興奮莫名。馬上就會降臨的事情將顛覆我原有的一切……而心情一旦變得這樣,我的頭腦里就會一下子被“往事眼看就要浮現(xiàn)出來”這句話塞滿,這又是為什么呢?
別人感覺到自己眼看就要回想起已經(jīng)忘卻的事情時,也是這樣的嗎?——我躺在洗澡水里怔怔地思考著這個問題的時候,突然,有件東西碰到我的背。是一樣硬硬的、漂在水面上的大東西。
“嗯?”我回過頭,背后卻什么也沒有,只見清澈的洗澡水在晃動。我側(cè)耳細聽,依然只有潺潺的流水聲。到底是什么……我這么想著又把腦袋轉(zhuǎn)回來時,頓時有一種難以忍受的討厭之感。身體產(chǎn)生了強烈的反應,明明很熱卻冒起了雞皮疙瘩,我恨不得馬上離開。但我赤身裸體毫無防備,不宜挪動身體,頭腦的中心響起一陣低沉的聲音,大叫恐怖。
我正要站起來的時候,什么東西再次碰到我僵硬的后背。我再次悄悄轉(zhuǎn)過身去,這下那東西清清楚楚地出現(xiàn)在我眼前了。
那是一只玩具鴨子。
是一只浮在浴池或游泳池里玩的橡皮鴨子,居然是紅身子黃嘴巴!
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原本沒有的東西怎么會突然間出現(xiàn)在這里?我怎么也想不明白,越想越覺得有一種恐懼從腳底涌上來。我霍地站起來,大叫一聲“呀”,慌不擇路地跨出浴池。這一切發(fā)生在轉(zhuǎn)瞬之間,恍若從鐵鏈里猛地掙脫出來似的。
母親在廚房里聽到我的聲音,一把推開浴室的門,問:
“怎么了!”
我喘了一口氣,再次朝浴池里望去。
——那里什么也沒有。
只有熱氣騰騰的洗澡水劇烈地搖晃著,還有潺潺的漏水聲……
“沒怎么!”我回答道。我一走出浴室便回到房間趴在床上,胸口還在咚咚地跳著。
一陣淺淺的睡意隨之而來。蒙眬中,我做了一個不像是夢的、感覺離奇的怪夢。
在夢中,我變成另一個不相干的人殺害了一個嬰兒。呀!現(xiàn)在我還能清晰地回憶起那種厭惡的感覺。那些感覺始終都只是一些碎片,然而卻散發(fā)著現(xiàn)實的氣息。
盛夏的中午時分,我站在那間浴室里。浴室里灑滿熾熱而耀眼的陽光。看起來窗玻璃和瓷磚都是新的,這真出乎我的意料。我穿著拖鞋,但我對這雙拖鞋完全沒有印象,色彩搭配得像國際象棋那樣可笑。拖鞋踩在板條式地板上那黏糊糊的感覺,真實得讓人毛骨悚然。脖頸上冷汗涔涔,發(fā)型是從未剪過的短發(fā)。我用雙手將號啕不止的嬰兒發(fā)了瘋似的按進浴池的水里。
嬰兒的重量、微弱的抵抗、仰望著我的目光,我恐怕一生都不會忘記。我口干舌燥,一陣暈眩。陽光十分刺眼,傳來輕輕的流水聲。我發(fā)現(xiàn)放在腳邊的小臉盆里,有一只在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發(fā)光的玩具鴨。
——這時,我醒了。
我第一次把那場經(jīng)歷毫無保留地告訴了母親。對這件事,我一直噤若寒蟬。晴日當頭卻下著雨,每次抬頭望天空,陽光都直刺我的眼睛。在向母親訴說的過程中,即使最忘情的時候,我依然覺得有些輕率。我不能相信這是真事,而且如果能做到的話,我希望能把它忘了。
“可是,這其實不過是一場夢而已,不是嗎?你是把它當真了?”母親神情認真地說道。母親始終是一個任何時候都會傾聽小孩說話的人。
“嗯。因為我已經(jīng)調(diào)查過了。”我說道,聲音鎮(zhèn)定得連自己都覺得可怕。“我到房東那里打聽過了,后來我又去圖書館查閱報紙,還復印下來了。說那間房子里的確發(fā)生過那樣的事情,一名女招待被丈夫拋棄,精神有些異常,把嬰兒殺了。日期和我夢中看見的一樣,是夏天,八月份。”
“是嗎?……”母親不說話了,陷入了沉思。
我問:“媽媽,類似的事情我小時候經(jīng)常夢見嗎?”
“怎么說?”母親隨即反問我。
我看著母親,她的眼眸變得黯淡,讓我心里生痛。
“我就是有那樣的感覺啊?!?
這是一次有些多此一舉的對話。這一點我很清楚。宛若在孤寂的黑夜里走鋼絲,在黑暗中只能看見白色的鋼索和自己的腳,盡管心中發(fā)怵,卻只能往前走。我低下頭定定地注視腳下的草坪。
“……你吧,是一個非常敏感的孩子啊。當時我經(jīng)常找那方面的書來看,就是超感覺啊、預知啊這類的書。你父親這個人不太相信這些,所以他也不來搭理我。還在你很小的時候,你吧,每次電話鈴響起,都會說出對方的名字。就連不認識的人打來,你都會說出他的名字,什么‘好像是山本先生’,什么‘是爸爸公司里的人’。而且?guī)缀醵急荒阏f中呢。還有,某個地方以前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事,你不知為什么也能感應到。我記得最清楚的是去七里濱[2]的時候,你說‘以前人們在這里打過仗’。我嚇了一跳。還有,在曾經(jīng)發(fā)生過事故的現(xiàn)場,或有人自殺過的岔道口,沒有人告訴過你,你卻害怕得不肯走近。很厲害吧?你自己已經(jīng)不記得了……還有,你父親半夜里和我大吵了一架,你在二樓睡得很熟,我們吵架的事,你一點也不知道,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我們也是有說有笑的,但早飯后你去我們的房間,會說:‘爸爸和媽媽吵架了吧?’你一直都是那樣,所以我們還帶著你到處找醫(yī)院做檢查,還請教了很多專家。醫(yī)生說,隨著年齡的長大,這些現(xiàn)象會漸漸消失的。”
“是嗎?”那些事,我一點都不記得了。
“是啊,那時的你,即使站在邊上看著,都覺得非常特別啊。不過呢,一次性比別人感知到更多的東西,嗯——小時候是能夠辦到的吧。因為小孩子或多或少都是那樣的。只是再怎么認為那是一種才能,我和你父親都沒有想過要將你培養(yǎng)成那樣的人,就是上電視表演預知能力的那個克魯瓦塞特或者能擰彎匙子的少年。我們希望你能平平安安地過一種普通的生活。而且,如果在像小時候那樣受到制約的精神里還保留著那種能力,如果長大以后不受自己的意志控制而到處發(fā)揮的話,這種人就要花費很多時間用來控制自己,要不無論如何都得去醫(yī)院治病,只能是這兩者之一,你能明白嗎?那時候我們就擔心這一點,不知道商量了多少次?!?
“……嗯,我很明白?!蔽艺f道,“不過那是以前的事,對我來說并不重要。我擔心的問題是,以后還會因為什么事情引發(fā)神經(jīng)過敏?,F(xiàn)在我還說不清是什么,可要再次受到殘留在殺人現(xiàn)場的怨氣之類的刺激的話,我再也不可能產(chǎn)生感應了。”
“聽你這么說,想想也真是的。”母親終于流露出釋然的笑容,“如果是那樣就好了,房子也已經(jīng)是新的,快忘了吧?!?
“嗯,我也這么想。”
我發(fā)自內(nèi)心地直點頭。我重又感到震驚,因為我有著太多無法把握住自己的地方。有著太多記不住的東西,有著太多被隱匿的領域。雨停了,陽光立即灑滿了大地,院子里一片光明,好像從來就沒有下過雨一樣。我們又開始整理院子。
我現(xiàn)在才清楚地領悟到,那個下了一場太陽雨的下午是一道重要的分界線。那天是星期天,全家人像平常一樣,在家里各自做著自己的事。是普通而又平靜的一天。
盡管如此,某種巨大的變化卻怎么也阻止不了。我覺得那一天非常值得珍惜,然而當時我卻分明看見一個幻影在自己頭腦深處冷不丁一閃而過。那簡直就好像八厘米舊電影膠片旋轉(zhuǎn)著遠去,卻又作為一種無可替代的寶貴東西,緊緊地壓迫著我的胸口,毫不理會我的驚訝,一閃一閃地映現(xiàn)著。
其中之一是手。一只上了年紀的女人的手,拿著剪子在修剪花。那只手不是母親的手,更纖細,戴著鑲有綠寶石的戒指。
另一個幻影,是一對夫婦愉快散步的背影。其中的女性,無疑就是剛才幻影里出現(xiàn)的那只手的主人。
那些情景在與眼前的現(xiàn)實截然不同的另一個地方清晰地不停移動著。我屏住氣,希望能將那些流逝而去的幻影留駐在心里,哪怕些微也好。我感覺一瞬間就好像在車窗里望著窗外后退而去的最美好的景色,而且其中最長久、也最有印象的,就是有關“姐姐”的幻影。
那個女孩還很小,頭發(fā)分梳在兩邊。奇怪的是她長著一張帶大人味的臉,正抬頭仰望著天空。她站在深綠色的池塘邊,穿著一雙與灰色石板反差明顯的紅色拖鞋,蹙著眉喊我的名字——
“彌生?!?
她的嗓音很甜美。溫煦的風兒吹拂著她的頭發(fā)。她那令人懷戀的側(cè)臉一動也不動,一雙孤寂的眼眸望著陰霾的天空。我也抬頭望著遠處被風吹著快速流動的云。
“彌生,聽說臺風要來了?!?
她說道。而且,那時我才清晰地想起這個陌生的年幼的她是“姐姐”。我沒有回答,只是朝她點了點頭。她注視著我,微微笑著說:
“今天晚上我們一起睡在窗戶邊上看暴風雨吧!”
幾天后的一個夜里,我心情愉快地坐在陽臺上,一小口一小口地啜著冰凍過的高檔日本酒。在梅雨季節(jié)里雨停的時候,天上星星繁多。
我的新房間雖然空間狹小,卻有一個陽臺,光這一點就讓我不勝歡喜。無論冬夏,我都非常喜歡戶外。
但是因為太逼仄,我弓著身子擠坐著。為了固定身體,我把窗戶關緊,雙腳放在空調(diào)的外機上,腳底板緊緊抵著水泥墻,整個身子一動也不能動。我就這樣在局促的感覺中望著高高的欄桿對面的星空。涼風吹拂我的面頰,非常愜意。我全身心地、就連指甲都沉浸在六月甘美的涼爽里。吸入肺腑的空氣,清新得讓人昏昏欲睡。每一顆星星都在不停地閃爍著。
我感到茫然。
我以前就常常離家出走。想集中思考某件事的時候,我就不愿意待在家里。只有去沒有家人時刻留意著、不需要寒暄的地方,我才能平靜下來。
不過,我自己也知道,這只是小孩的游戲。因為我知道,只要我換個地方靜靜地思考過一些事情,然后乖乖地、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回家,父母即使開始時會瞪著眼罵我?guī)拙?,不久也會對我喜笑顏開。永遠都是這樣?,F(xiàn)在我才第一次打從心底里痛切地感覺到,所謂的離家出走,是有家可歸的人才做的事……
不知為什么,這次我的感覺有些不一樣。我躊躇再三。在往旅行包里裝東西的時候,好幾次停下手來。這次出走,會引發(fā)什么大的事情,即使回來,也不可能恢復原來所有的一切了。
我對此確信不疑。
家肯定在這里,像以前那樣離家?guī)滋旌蠡貋恚砻嫔喜粫腥魏巫兓5恢獮楹?,我會有那樣的感覺。每次回味這種感覺,父親那高大的背影和母親的笑臉就會不時刺痛我的胸口。我在行李堆前陷入了沉思。
哲生,會讓我更加牽掛。
他每次帶著明亮的眼睛神情無邪地來到我面前時,我都會涌出一股強烈的情感,我不愿意失去這一切的一絲一毫,我不想生命中缺少他。
這時,隔著窗玻璃聽到有人敲我房門的聲音。我掙扎著想站起來去開門,但因為醉了,再加上地方狹窄,我一動都不能動,我嫌麻煩,就直起嗓子嚷道:
“進來吧!”
我自己還在屋子外面,根本用不著“請進”,但簡直就像在電影里一樣,在感覺遙遠的屋子里,房門“咔嗒”一聲猛地打開,哲生徑直闖了進來。他毫無顧忌地走到我身邊,說:“你在干什么?就好像肚子朝天、胖得擠滿水池的大娃娃魚一樣?!?
聲音透過窗戶傳過來,聽著有些模糊。哲生穿著灰色雪紡T恤衫,配一條牛仔褲,光腳站在我的房間里,一只手上像平常一樣拿著一本薄薄的試題集,背挺得筆直,用平素那雙清澈得可怕的目光望著我。
……別的地方還有和我血脈相連的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