財務室的算盤剛撥到“管理費“那欄,王艷麗就聽見劉院長的聲音從走廊鉆進來,像根生銹的釘子刮過鐵皮:“小王,過來!“她捏著算珠的手指頓了頓,看了眼沈滿齊——那女人正對著電腦屏幕笑,對話框里跳出“弟媳“兩個字,鍵盤敲得噼啪響,顯然沒聽見。
王艷麗把算盤往桌角一推,白大褂的袖口蹭過未干的墨水,在藍布上洇出朵灰云。劉院長的辦公室門虛掩著,她推門時聞到股廉價的茶香,是他從門診藥房拿的陳皮,泡在搪瓷缸里泛著渾濁的黃。“小沈那管理費算得咋樣了?“劉院長往椅背上一靠,皮帶扣在肚子上勒出三道褶,“都仨月了,數據還沒影?“
王艷麗的指甲在門框上劃著,木刺扎進肉里也沒覺疼:“不清楚,她的活我沒插手。“劉院長突然坐直了,陳皮茶在缸里晃出漣漪:“你們一個辦公室的,她干到哪步你能不知道?我還打算讓你管財務科呢。“這話像塊沒焐熱的窩頭,噎得王艷麗喉嚨發緊——上次說給她加五百工資,到現在還差三百沒到賬。
“我管不了。“她往門口退了半步,白大褂的下擺掃過劉院長的暖水瓶,“沈滿齊有自己的法子,我插不上手。“劉院長把搪瓷缸往桌上一頓,茶沫濺在工資表上,“你這態度就不對!團隊!要講團隊!“他的手指在桌上敲得震天響,“等跟總院徹底分家,少不了你的好處!“
王艷麗突然笑了,笑聲在狹小的辦公室里撞來撞去:“好處?上次說的五百塊還沒給夠呢。“她往劉院長面前湊了湊,鼻尖幾乎要碰到他的老花鏡,“先把那三百補上,再說團隊的事。“劉院長的臉漲成了豬肝色,半天憋出句:“等數據出來就給!“
回到財務室時,沈滿齊正把一摞A4紙往包里塞,打印的全是陌生公司的報表。“劉院長說啥了?“她的睫毛忽閃忽閃的,假睫毛上還沾著根頭發絲。王艷麗沒接話,只是把沈滿齊堆在她桌上的私活往旁邊推,金屬筆筒被撞得掉在地上,算珠滾了一地。
劉院長跟著進來時,沈滿齊慌忙把包往桌下塞,膝蓋撞到桌腿也沒吭聲。“小沈,讓小王幫你弄!“他往沈滿齊的電腦屏幕瞥了眼,正好看見“XX貿易公司“的字樣,卻裝作沒看見,“你倆趕緊把數據整出來,別讓總院看笑話。“
“那我的活咋辦?“王艷麗的聲音陡然拔高,出納臺賬在她手下抖得厲害,“出納加統計,兩個人的活我一個人扛,現在還要替她算管理費?“劉院長往門口走,聲音從走廊飄回來:“你能干,加個班就完了。“這話像根針,扎破了王艷麗最后一點耐心。
沈滿齊見劉院長走遠了,突然拽住她的胳膊,假睫毛快戳到王艷麗臉上:“小王,你就幫幫我唄?“她的指甲涂著剝落的紅漆,“我這不是......家里事多嘛。“王艷麗甩開她的手,看見自己的白大褂袖口沾了片紅——是沈滿齊指甲上蹭下來的。
“你自己看。“王艷麗俯身盯著電腦屏幕,鼠標在“內科“和“中醫二科“的數字上劃,“科目都沒分清,能對得上才怪。“她把兩個數據拖進不同的表格,沈滿齊突然拍著大腿笑:“哎呀!我咋就沒看見呢!“她的笑聲尖利,驚得窗外的麻雀撲棱棱飛起來。
王艷麗看著她手忙腳亂地核對,突然覺得眼皮發沉。沈滿齊的私活還在桌角堆著,A4紙的邊緣印著醫院的logo,是從總院領的辦公用品。“你把心思放正了,啥都能干好。“她的聲音淡淡的,像在說給自己聽,“別總想著走捷徑。“
沈滿齊沒接話,只是往椅背上一靠,突然壓低聲音:“劉院長讓我故意拖著田娟呢。“她往門口瞥了瞥,確定沒人后繼續說,“他說多折騰田娟幾趟,總院就會松口,少要些管理費。“王艷麗的手停在鍵盤上,突然想起田娟干坐一下午的樣子,后背涼得像潑了盆冷水。
“你別跟著摻和。“她把核對好的表格往沈滿齊面前推,“該咋算咋算,別害人。“沈滿齊的假睫毛垂下來,遮住眼里的光:“我也是混口飯吃。“她的手指在“保存“鍵上頓了頓,最終還是按了下去。
傍晚加班時,王艷麗的肚子餓得咕咕叫。沈滿齊從包里掏出袋餅干,包裝上印著“兒童營養“,是她女兒吃剩的。“你吃點?“王艷麗搖搖頭,看著窗外漸漸暗下來的天——李剛說今晚燉排骨,冬男肯定等急了。
劉院長推門進來時,手里捏著張核算表,臉上堆著得意的笑:“對出來了?太好了!“他的目光在王艷麗身上停了停,突然說,“那三百塊工資,明天就讓財務加上。“王艷麗的心跳了跳,卻沒覺得多高興——這錢來得太別扭,像摻了沙子的糖。
走出醫院時,夜風卷著槐花香撲過來。王艷麗摸了摸口袋里的工資卡,突然想起董院長說的東關新醫院。也許真該走了,她想,至少那里的賬不用算得這么憋屈。遠處傳來冬男的笑聲,李剛牽著她的手站在公交站牌下,小姑娘舉著支棒棒糖,在夜色里像顆亮閃閃的星星。
“媽媽!“冬男撲過來抱住她的腿,王艷麗彎腰抱起女兒,聞到她頭發上的洗發水味——是自己常買的那款,檸檬香的。李剛接過她手里的文件袋:“排骨燉爛了,回家就能吃。“他的聲音里帶著點討好的軟,王艷麗突然覺得,日子也許沒那么糟。
路燈把三個人的影子拉得老長,像串沒穿好的珠子。王艷麗看著李剛笨拙地幫冬男擦鼻涕,突然想起沈滿齊的假睫毛、劉院長的搪瓷缸、田娟耳后的白發。有些事該放下了,她想,反正該算的賬都算清了,剩下的,就交給時間吧。
財務室的日光燈管嗡嗡作響,把三個人的影子拉得又瘦又長。王艷麗往打印機里塞A4紙時,指尖蹭到了沈滿齊剛喝過的玻璃杯,杯壁上還沾著圈淡粉色的口紅印——是她女兒用的兒童唇膏,總被她拿來當口紅抹。“這老陳賬算得我頭都大了。”沈滿齊揉著太陽穴,電腦屏幕上跳出2018年的管理費報表,數字密密麻麻像爬滿了螞蟻。
王艷麗沒接話,只是把田娟上次落下的紅筆往桌中間推了推。那是支派克鋼筆,筆帽上刻著“優秀員工”,是總院去年發的獎。三天來,這支筆在對賬單上劃了無數個圈,最刺眼的是那筆十萬元的收入,田娟說該記在“其他應收款”,沈滿齊卻非要塞進“醫療收入”,兩個人的筆跡在紙面上撞得火星四濺。
凌晨十一點的走廊空得發慌,王艷麗去洗手間時,聽見自己的高跟鞋在瓷磚上敲出孤單的響。窗玻璃映出她眼下的青黑,像被人打了一拳——這三天她只睡了十個小時,李剛說冬男半夜哭著找媽媽,幼兒園老師也打電話說她上課總走神。
回到財務室時,田娟正舉著手機拍照。她把對好的單據在桌上擺成扇形,閃光燈“咔嚓”一亮,照亮了她耳后的白發:“我得留個證,不然總院又說我偷懶。”沈滿齊的手指在“簽字”欄上懸著,假睫毛上沾著片紙屑:“簽吧,反正劉院長說了,最后都以咱的數據為準。”
王艷麗的筆尖剛碰到紙面,就聽見窗外傳來劉院長的聲音,像根冰錐扎破了室內的暖:“小王,你出來!”她的手一抖,墨水在紙上洇出個黑點,像只沒長全的眼睛。沈滿齊和田娟交換了個眼神,田娟的鋼筆在桌角輕輕敲了敲,像是在說“小心點”。
劉院長的辦公室彌漫著煙味,煙灰缸里的煙蒂堆成了小山。他往椅背上一靠,皮帶扣崩開了個扣眼:“那十萬塊對得咋樣了?”王艷麗的指甲掐進掌心,血珠滲出來染紅了對賬單的邊角:“田娟說該記應收款,我覺得她說得對。”
“你傻啊!”劉院長突然站起來,煙蒂在地毯上摁出個黑印,“都這時候了還分對錯?總院想把分院收回去,這十萬塊就是咱的籌碼!”他往她面前湊了湊,唾沫星子噴在她臉上,“今晚誰都不能簽字,讓田娟明天再來!”
王艷麗的后背撞在門框上,疼得她倒抽口冷氣。走廊的聲控燈突然滅了,黑暗里她聽見自己的心跳比劉院長的喘息還急:“可我們都對完了,就差簽字......”“我說不能簽就不能簽!”劉院長的聲音像塊石頭砸進冰湖,“你想讓分院被收走,大家都喝西北風?”
回到財務室時,田娟正把單據往文件袋里裝。沈滿齊的手機在桌上震動,屏幕上跳出“弟媳”兩個字,她慌忙按了靜音。“劉院長說啥了?”田娟的鋼筆在文件袋上敲著,王艷麗突然不敢看她的眼睛——那雙總是帶著笑意的眼睛,此刻蒙著層疲憊的灰。
“他說......再對一遍。”王艷麗的聲音發虛,手指在“已簽字”的單據上劃著,“那十萬塊......還得再核。”田娟的手頓了頓,突然笑了,笑聲里裹著層化不開的苦:“我就知道他會來這手。”她把簽好的單據抽出來,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算了,明天再說吧。”
沈滿齊突然站起來,往門口瞥了瞥:“要不......我先回去?我女兒明天要考試。”她的聲音里帶著點討好的軟,王艷麗看著她往包里塞私活報表,A4紙的邊緣印著醫院的抬頭,突然覺得喉嚨發緊——這女人連加班都不忘帶私活。
田娟收拾東西時,王艷麗看見她的錢包里夾著張全家福,照片上的小男孩扎著羊角辮,眉眼像極了田娟。“我兒子都上初中了。”田娟摸著照片笑,眼角的紋路里盛著溫柔,“他說長大要當醫生,不像我,天天跟數字打交道。”
凌晨一點的財務室只剩下她們倆。王艷麗泡了兩杯速溶咖啡,熱氣模糊了兩人的臉。“劉院長就是想拖著。”田娟的手指在咖啡杯沿劃著,“他不想給總院過戶,又找不著由頭,就拿這十萬塊說事。”王艷麗想起劉院長說的“該糊涂時糊涂”,突然覺得這咖啡苦得燒心。
“要不......我明天跟他說,那十萬塊是我算錯了?”王艷麗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什么,“這樣你就能交差了。”田娟突然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溫度燙得驚人:“別傻了,這黑鍋不能背。”她的鋼筆在紙上寫了串號碼,“這是審計局李老師的電話,真不行就找他。”
走出醫院時,月光把影子拉得老長。田娟的電動車停在梧桐樹下,車筐里放著個粉色的保溫杯,是她兒子給她買的。“路上慢點。”王艷麗看著她騎車消失在路口,冷風卷著落葉撲過來,吹得她眼睛發酸——原來成年人的世界里,連說句公道話都這么難。
第二天上班,王艷麗在垃圾桶里找到了田娟揉掉的單據。她一點點把紙展平,用膠帶粘好時,發現田娟的簽名旁邊,有個小小的笑臉——是她用紅筆在空白處畫的,像顆藏在委屈里的糖。沈滿齊進來時,看見她在粘紙,突然說:“劉院長早上去找總院了,說那十萬塊是筆誤會。”
王艷麗的手頓了頓,陽光透過窗玻璃照在粘好的單據上,笑臉在光里閃閃發亮。她突然想起田娟錢包里的全家福,想起冬男的羊角辮,突然覺得有些堅持,就算被揉成紙團,也該一點點粘好——不為劉院長,不為總院,就為自己心里那點沒被磨掉的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