財務室的日光燈管嗡嗡響著，田娟把筆記本電腦往桌上一放，鍵盤磕在鐵皮柜的棱角上，發出沉悶的響聲。她的打印機擺在對面工位，墨盒剛換過，墨香混著消毒水味飄過來，像道無形的墻。

王艷麗的指尖在算盤上懸了半天，算珠碰撞的脆響突然停了。田娟調試打印機的身影映在玻璃隔斷上，像幅默片——從早上九點到現在，她只說過三句話，全是關于“頁邊距調整“。窗臺上的綠蘿被曬得蔫了葉尖，王艷麗想澆水，又怕打擾到她，手伸到一半又縮了回來。

“你那臺試試。“田娟突然開口，聲音里帶著點沒散的火氣。她的打印紙卡在滾軸里，邊角卷成了波浪形，“字總跑偏，云姐那邊通不過。“王艷麗趕緊抱起電腦挪過去，鍵盤線在地上拖出道淺痕，像條討好的尾巴。

調試到第三遍時，打印紙終于吐出張整齊的單據。農合款的數字在紙上站得筆直，比手工填制的工整多了，連田娟最挑剔的“復核人“簽名欄，都留著恰到好處的空白。“成了。“田娟的嘴角難得揚了揚，眼角的紋路像被熨平的紙，“以后這活歸你。“

王艷麗把打印模板存進U盤時，聽見自己的心跳比打印機還快。她知道這意味著什么——中午不能回家給冬男熱飯了，晚上要錯過婆婆愛看的戲曲聯播了，但田娟眼里的那點笑意，比任何加班費都讓她踏實。

第一周打印單據，王艷麗是躲在樓梯間吃的冷饅頭。十二點的鐘聲剛敲過，她就抱著筆記本往財務室跑，鍵盤在膝蓋上顛得發燙。收費處的張姐路過時探頭看，“咋不回家？“她舉著剛打好的單據笑，“趕工呢，田姐等著用。“

周三中午，方主任晃著啤酒肚進來打水。他的白襯衫扣錯了兩顆，看見王艷麗蹲在地上插電源，突然嘆了口氣，“這不是你的活。“他的搪瓷杯“咚“地砸在飲水機上，“出納管打款，會計管票據，分工不清容易出事。“

王艷麗的U盤差點從兜里滑出來。她想起田娟昨天說的“多干點不吃虧“，想起自己剛來時，田娟把十年的臺賬都搬出來教她，“方哥放心，我有數。“但指尖捏著的打印紙，還是微微發了顫。

下午的籌錢路總是漫長。劉院長的辦公室像個流動的錢包，有時甩出幾張銀行卡，密碼寫在煙盒背面，“工行取三萬，建行取兩萬“；有時讓她在走廊等著，自己躲進藥房打電話，“老張先借我五千，下周準還“。王艷麗的白球鞋在銀行間跑，鞋跟磨得比董院長的還歪，帆布包里的銀行卡叮當作響，像串報時的鈴鐺。

田娟在開戶行排隊的身影，總在玻璃門后晃。王艷麗每次沖進銀行時，都能看見她攥著號的手在抖——云姐是對公窗口的“閻王“，胖手指敲鍵盤時總帶著股不耐煩，唯獨對田娟客氣，“田姐您稍等，這就給您辦“，聲音甜得像抹了蜜。

“總院的人就是不一樣。“王艷麗聽見保潔阿姨議論，“上次云姐給分院會計甩臉子，轉頭見了田姐，笑得跟朵花似的。“她摸著帆布包里的銀行卡，突然明白田娟的“面子“，是用十年沒錯賬的底氣換來的。

這次的三萬塊格外難籌。劉院長跑了三個科室才借齊，王艷麗捏著皺巴巴的鈔票往銀行趕時，白襯衫后背已經濕透了。陽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長，像條沒力氣的狗，剛沖進銀行大門，手機就炸響了。

“你怎么搞的？“田娟的吼聲差點震破聽筒，“云姐都透支了！“背景音里有女人尖利的抱怨，“都說了今天要打款，錢呢？“王艷麗的手一抖，鈔票撒在地上，百元大鈔在瓷磚上滑出老遠。

“馬上就存！“她蹲在地上撿錢，手指被鈔票邊緣割得生疼。排在后面的大媽嘖了聲，“姑娘慢點，錢跑不了。“可她聽見田娟在電話那頭說“云姐要罰款“，心就像被貓爪撓著，恨不得長出對翅膀。

存完錢的回執單還沒捂熱，云姐的電話就追來了。她的聲音像砂紙蹭過鐵皮，“小王是吧？下次再耽誤事，別怪我不給田姐面子！“王艷麗握著聽筒點頭，汗水滴在“現金存款“四個字上，暈出個小小的水圈。

走出銀行時，晚風突然卷起她的襯衫。王艷麗望著醫院的方向，田娟打款的窗口應該亮著燈，云姐的胖臉或許還拉著，但那張終于通過的單據，正躺在田娟的賬本里——就像她此刻的心情，累得發慌，卻又踏實得很。

路過菜市場時，王艷麗買了塊五花肉。冬男總說“媽媽做的紅燒肉最香“，婆婆的降壓藥也該買新的了。她摸出兜里的U盤，金屬殼在夕陽下閃著光，里面存著新調整的打印模板，田娟說“這個版本最好用“。

或許方主任說得對，這不是她該干的活。但王艷麗想起田娟教她蓋印泥時說的“要輕要勻“，想起云姐對田娟的那點客氣，想起劉院長借錢時紅的眼眶，突然覺得這財務室的活，就像揉面——你多揉幾下，我少醒一會兒，只要最后能發起來，誰多沾點面粉又何妨？

夜色爬上財務室的窗欞時，王艷麗把新打的單據放在田娟桌上。上面的數字端端正正，像排站好的士兵。她仿佛看見田娟明天拿著它去銀行，云姐的胖臉雖然還繃著，卻再也說不出“透支“兩個字。這就夠了，她想，就像冬男常說的，“媽媽做的紅燒肉，多燉會兒才香“。

王艷麗掛電話時，指尖在“結束通話“鍵上按得發疼。聽筒里殘留的忙音像根刺，扎得她太陽穴突突直跳。她望著銀行門口那塊“對公業務請取號“的牌子，忽然覺得那行字在嘲笑自己——連打款時間都掐不準的人，配做這個出納嗎？

財務室的晨光總帶著股油墨味。田娟摔單據時，王艷麗正在給冬男寫家長會的請假條。“你自己看！“單據的邊角在她手背上抽打出紅痕，“叁打成三，你是眼睛長頭頂上了？“

王艷麗的目光撞在那個刺眼的“三“字上，像被針扎了下。大寫金額欄里，這個小寫數字孤零零地站著，像個認錯的孩子，旁邊的“拾萬“二字顯得格外嚴肅。她想起打印時的慌亂——劉院長在門口催著要單據，田娟的算盤在對面噼啪響，她的手指在鍵盤上飛，根本沒顧上細看。

“銀行罰了云姐二百。“田娟的指甲在“三“字上劃，墨痕被刮成模糊的灰，“她剛才指著我的鼻子罵，說我故意刁難她！“財務室的吊扇突然加速，把她的話吹得四處飄，“你就不能仔細點？“

委屈像潮水似的漫上來。王艷麗攥著單據的邊角，紙頁被捏出深深的褶子，“你打款前也該審審......“聲音剛出口就弱了下去，她看見田娟的眼圈紅了，那是她第一次見這老太太掉眼淚。

“我要是有時間審......“田娟的話卡在喉嚨里，突然抓起算盤往桌上砸，算珠蹦起來又落下，“昨天總院來查賬，我熬到凌晨三點！“她的白發在晨光里抖，像團被揉亂的棉絮，“你以為我愿意讓你干這活？“

王艷麗的喉嚨像被什么堵住了。她想起田娟抽屜里的胃藥，想起她總說“老了熬不動了“，想起那些被自己打錯的單據背后，是田娟在云姐面前點頭哈腰的樣子。窗外的麻雀突然炸了窩，撲棱棱掠過窗玻璃，像在嘲笑她的不懂事。

那天晚上，王艷麗是在營業廳的路燈下給云姐充的話費。二百元的數字在屏幕上閃，像塊燒紅的烙鐵。她蹲在臺階上發QQ消息，指尖在“對不起“三個字上懸了半天，眼淚突然砸在手機殼上，暈開片深色的水漬——那是冬男貼的小熊貼紙，此刻像在陪著她哭。

接下來的三天，王艷麗的QQ總亮著。她把手機揣在白大褂兜里，走路時都豎著耳朵，生怕錯過提示音。藥房老李喊她算賬，她盯著計算器走神；護士小周讓她核對工資，她把“3520“打成了“3250“。田娟看出她不對勁，卻沒問，只是把需要打印的單據整理得整整齊齊，在易錯的數字旁畫了紅圈。

周五去銀行時，王艷麗的手心全是汗。她攥著田娟給的匯款單，指尖在“叁“字上反復摩挲，像在確認它是否站得筆直。云姐坐在柜臺里涂口紅，正紅色的膏體在唇上劃，看見她們進來，突然笑了，“小王來了。“

王艷麗的心跳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云姐的指甲染著同色系的紅，敲在鍵盤上格外扎眼，“你女兒長得真俊，跟你一個模子刻的。“她隔著玻璃遞過回單，“空間里那張扎羊角辮的照片，我家妞妞看了直嚷嚷要同款。“

王艷麗的臉騰地紅了。原來她看到了，看到了那條信息，看到了那二百元話費，只是沒說破。她望著云姐涂得鮮亮的嘴唇，突然想起田娟總說的“人情賬最難算“，此刻才懂這話里的滋味——有些歉意不必說出口，就像有些錯，改了比道歉更管用。

走出銀行時，陽光正好。田娟突然往她手里塞了顆水果糖，橘子味的，糖紙在風里嘩啦啦響，“云姐剛才跟我說，你那二百她收到了。“她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什么，“她說以后打款前，她多幫咱審一遍。“

王艷麗把糖塞進嘴里，酸甜的滋味漫開來時，眼淚差點又掉下來。她看見田娟鬢角的白發在陽光下泛著銀光，想起這老太太總說“咱財務人，賬要清，心更要清“。原來那些說不出口的歉意，那些藏在心底的愧疚，早就被悄悄記在了另一本賬上——不是銀行的流水單，是人心的明細賬。

回到財務室，王艷麗把云姐的QQ備注改成了“汪姐“。她打開打印模板，在大寫金額欄旁加了行小字：“打完務必核對三遍“。窗外的麻雀又落回了空調外機上，嘰嘰喳喳的叫聲里，她忽然覺得，那些打錯的字、被罰的款、沒回復的消息，都像賬本上的錯行，劃掉重寫時雖然疼，卻能讓后面的字站得更穩。

冬男晚上打來電話，說婆婆做了紅燒肉。王艷麗聽著女兒嘰嘰喳喳的聲音，突然想起云姐說的“同款羊角辮“，嘴角忍不住揚了起來。原來生活這賬本，從來不止有數字和罰款，還有藏在細節里的暖意——就像那顆橘子糖，甜得恰到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