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座西北偏北的小城,沿著季節河往天山的方向走,走到天山的深處,那里就是哈薩克人的居住區,他們的高山牧場。
當春天來臨,那里到處都是野花在開,一直持續到秋天,山上仍舊十分絢爛。
烏斯曼就生活在那里,生活在天山的懷抱里。但是他總是想看一看外面的世界,尤其是當他發現了那只藍鳥的時候。
那只藍色的鳥還在煙霧一般的陽光里飛旋、啁啾。空氣濕潤得像手觸摸青苔一樣的感覺。
我得抓住它,那幽靈一樣的藍鳥,十二歲的烏斯曼這樣想。這幾天,老是有一只藍鳥兒在他的心里撲騰,那鳥長著一對有幾千只小眼組合的復眼,老是不動聲色地盯著他看。他感到有一種不祥之兆,仿佛黃色的云在頭頂盤旋。我得抓住它,那幽靈一樣的藍鳥。那鳥晶藍晶藍的,藍得發亮,藍得璀璨,藍得耀眼,藍得輝煌;那鳥通體透明異常,就連五臟六腑和流動著的閃亮的血液都清晰可見。那鳥輕舒爪齒,把他的心一扯一扯的,叫他有一種突然浸到羊奶里的感覺,這使他又回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日子。
那時,他比現在要小得多,個子長得跟奶桶一般高下。他蹣跚地搬來一只小方凳,愣愣地站在上面望著那平靜的羊奶,他記得很清楚他那會兒笑了,笑得是那么開心,自得其樂。他看見了一只橢圓的小腦袋在羊奶里沉浮、搖擺。現在他明白他那時看見的那張臉其實不是他,而是這只藍鳥所化。
他用手去撈那個腦袋、那張臉,但他卻忽地全像霧氣一樣散去了。他又第二次去撈。這次撈的時候忽然感覺到天和地換了位置,一瞬間變得那樣地撲騰迷亂,瘋狂得令他至今難忘。不久那個羊奶中再次隱現出一個孩童的臉和腦袋,水淋淋的,濕漉漉的,就像剛出生的小羊羔。
他現在想起來這只小腦袋才是他。這只小腦袋萬分疑惑地張望著桶外的景觀,仿佛在看著蟻眼中分裂的世界。但很奇怪的是,有一只眼睛里的東西全是綠的樹呀,紅色的人的臉和漫坡漫坡的翠草坪;而另一只眼睛看到的是灰色的樹,更白的羊和黃色的人的臉。那張紅色的人或黃色的人的臉突然扭動了起來,他遠聽到了一個聲音,似乎以前從未捕捉過的一個聲音。
那張臉上布滿了坑坑洼洼而黑色的胡子像松樹一樣長滿了他山坡般的兩腮。他現在記起來了那張老臉是君瑪德力大叔的臉。那時候君瑪德力大叔頗有些氣急敗壞,手里的皮鞭一甩一甩,他大步朝他走來,他的大皮靴像鉛一樣野蠻地躺著一大片美麗的鋪陳著的三葉草。他有些莫名其妙地看著朝他走來的大叔。
緊接著這一刻是他感覺突然長了翅膀似的飛在了空中,或者說是懸浮于空中,他感覺自己在飛翔過程中碰撞著嘩然作響的陽光,觸摸著悠然游動的空氣;那陽光像玻璃的碎片一樣隨著他的身體落了下來,空氣也是哆哆嗦嗦地撲騰、躍動。他的頭先挨地,接著他覺出左眼,也就是剛才塞滿了綠的樹、白的羊和紅臉的君瑪德力大叔的那只眼,在一聲尖脆的裂迸中,被一只羊角刺扎了進去。
他再次努力地睜開雙眼,這時候他的另一只眼看到的是那些灰色的樹、更白的羊以及黃色的大叔的臉盤子了。
——現在他記清了他的眼中的世界之所以有兩種底色,是因為其中的一只被羊奶浸染了,而另外的一只被很小很小的羊角刺永遠地扎出了血色。他的名字由烏斯曼變成了“花眼烏斯曼”。
那只藍鳥的叫聲像水波一樣在透明的空氣中彌漫開來,在周圍粗大的塔松的樹干上碰出了鮮亮的藍色火花,它的尖尖的嘴像在空中啄著,叮當作響就像冰棱柱一樣倒掛著的陽光。
我得抓住它,烏斯曼想。他這時還坐在一塊橘紅色的石頭上,披著散發著膻味兒的羊皮襖。這時他突然感到了溫暖,感到了一絲莫名其妙的心靈悸動——這使他站了起來,他扔開了手中像死蛇一樣干癟耷拉著的鞭子,像游泳者一樣劃開水一樣的空氣,他追著那只藍鳥的叫聲。我得抓住它,那藍鳥。他想著,腳已經像馬躍蹄一樣在山路上奔馳了。
他穿梭在兄弟般親密的松林里,搜捕著那像溪水一樣流淌著的鳴叫。我得抓住它,那藍鳥。這樣想著他像雪豹一樣在崢嶸突兀的山石間飛跑。
那藍鳥的叫聲像天上牧羊神阿里木星那樣指引著他前進。他感覺中有一座小型的火山在慢慢地向外流淌著黏稠的巖漿,他的雙手在空氣中一攥一攥,他能體會到他抓住那鳥叫的聲波的快感。
在跳躍一塊大石的時候,他突然跌倒了,身體像一塊干奶酪一樣跌在了厚厚的馬蓮草上。這一剎那,那藍鳥的叫聲忽然神秘地隱去,他感到累了,倦了,乏了——胸口像風箱一樣轟響。他閉上眼睛,用心靈去捕捉那鳥的翅膀,感到身體被天山蕁麻扎了一般的疼痛。繼而,又睜開眼睛。同過去一樣,世界的一切原色極不真實地在他兩只不同顏色的眼睛里映現。
陽光像瀑布一樣從疏疏密密的松樹枝間流瀉下來,鋪在他的身上;他忽然感覺自己好像成了祭祀大神的羊。他又聽見了那藍鳥的叫聲,叫得那樣熱烈,那樣歡快,那樣躁動不安。他一個蹦子跳起來,但仍看不見那鳥兒在哪兒。鳥叫聲像水波一樣在彌漫。
他又開始在山谷、樹林,在巖石與巖石之間、之上跳躍奔走了。風在撫摸他四面飛揚的長發,他不停地奔跑、跳躍。那藍色的叫聲一直在引導著他。又一會他停下腳步,是因為在一叢灌木叢背后,伸出了一顆好奇而又慈祥的大腦袋,那腦袋上長了四只眼(后來他記得是因為那顆腦袋上的眼睛上的黑眉毛太獨異或明或暗的被他誤認為是眼睛了),那是一只好奇的馬鹿,馬鹿的眼睛里閃著兩團橘黃色的火花。它和他離得那么近,以至于雙方都有些緊張,接著——八秒鐘以后,那只馬鹿突然揚蹄而去了。騰騰的奔跑聲在他的耳朵逐漸地減弱,逐漸地消失。
他感覺到失去了一些什么。這時他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地離山頂只有二十米遠了,但那藍鳥的叫聲還在他之前響著,叫著,牽引著。他又繼續弓著身子,貓一般地向山頂摸去。當他出現在山頂,聽到那鳥叫近在咫尺之際,突然,他驚呆了。一種異常興奮、激動的異物卡住了他的喉嚨。
山頂是平的。平得仿佛沒有一棵雜草。平得坦坦蕩蕩。褐紅色的土地,向天空呈現著一種別樣的靜謐。方圓三十米的中間生長著一棵樹。這棵樹的葉子紛呈、茂密,葉子全是藍色的,閃現著奪目耀眼的晶亮。這棵樹那樣高大,高大得令他驚訝異常。他從來也沒有見過這么高大的樹,葉子是蔚藍色的樹。他奇怪他的眼睛怎么好使了,他使勁把它們瞪得圓圓的,大大的,然后繃得更圓圓的,更大大的。
令他更加驚訝的是,這棵樹的所有的枝枝節節全部都呈環形。一個環上套一個環,環環相扣,扣扣相連,連成一棵環形的樹,除了那棵粗壯的樹干,環形的枝直沖云霄。一陣陣的山濤巨響傳來,山峰陡起,這棵環形樹開始在風中輕輕地抖動,嘩嘩地搖響。樹的擺動很有韻律,就像是海面的起伏,起伏如他均勻的呼吸;樹的喧響很有節奏,就像琴弦的撥弄,撥弄的手是大自然的玄妙。這一瞬間他感覺自己像從萬籟俱寂中復蘇,又突然回想到了在母腹中呼吸的感觸。
那藍鳥的叫聲異常明亮,呵,他看見了那藍鳥。那藍鳥在離他最近的一段環形樹枝上對著他鳴叫。他有些戰栗,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環形樹在風中有節奏地搖擺,發出好聽的聲響,仿佛一架天國的風琴,奏出了奇妙的圣音。他感覺自己的頭頂出現了一圈白云。
他急走幾步,離那只藍鳥只有一臂之遙了。他面對他追了整整一上午的藍鳥,眼睛里滾動了一些藍色的液體。
他伸出手,手在微微顫動,如扇動翅膀的蜂翼。那藍鳥輕快地一下子跳上了他的手掌。這一瞬間他心頭的狂亂像海嘯一樣沖擊著他的神經。他仔細地端詳著、凝視著這散發著露水味兒的藍鳥,幸福得發狂。
他小心翼翼地托著藍鳥,聽著藍鳥幽深的鳴叫,圍著環形樹繞了好幾圈。最后,他停了下來,慢慢地舉起雙手,手中托著的還是那只閃閃爍爍的藍鳥。這個時候環形樹突然落下了許多樹葉,藍色的樹葉像雪花一樣飄曳回旋在半空中,然后擁吻大地,然后投向他。他驚奇地發現環形樹的葉子居然是橢圓的環形,中間是空的,葉子全都是清晰的脈絡,散發著藍色的、親近的、柔和的光芒。他又抬起頭,看到那輪在他頭頂上高懸的、成熟的、黑紅的太陽。
他把那鳥的身子正對著太陽,透過這藍色的、透明的身體,他看到了一輪幽藍幽藍的太陽。
他聞到了馬奶子酒般的香味兒,這香味兒在這一瞬間淋浴著他的全身。他感到自己像一片羽毛一樣浮了起來。也就是在這個時候,那只藍鳥,輕舒翅膀,慢鏡頭般地飛了起來,飛進了透明的空氣,飛進了叮當作響的陽光。
這時他突然變得茫然失措,這時他轉過身,俯視著在他的眼前展現的一望無垠的大世界。他在這一片翠色欲滴的山中生活了十二年!他有些憤然,兩股透明的水從他的眼睛里流溢出來。
他憤然地看看這屬于他的世界:遙遠的群山像親密的親兄弟們一般,肩并肩地站著一直排列到云之深處。白云像棉花,一團團一簇簇地在地毯一樣的崇山峻嶺中投影下暗色的大花。羊群像白石子一樣分布在綠得叫他惡心,叫他由衷聯想起綠頭蒼蠅的草坂上。塔樹們正直、誠實。白色的氈房像被風吹雨打過的野蘑菇,坐落在山凹處。他感到憤然——這是他生活了十二年的世界!他對這里的一切都感到憤然。這時他眼中的顏色又重新變為了兩種顏色。
他找到那鳥,藍鳥早已不復存在了。環形樹冷峻地高聳著身子,向世界影射著傲然。
他決定要離開這里了。
傍晚吃手抓肉的時候十二歲的烏斯曼感到心口特別疼,就像腳指甲被猛然掀去的疼痛。父親簡力別克像所有的日子一樣,一聲不吭,像一座鐵石墩一樣盤腿坐在毯子上,呼呼啦啦地發出了像羊被割破了喉管噴血時發出的那種聲音,喝著叫烏斯曼感到特別難喝的鹽茶。這褐黃色的鹽茶總叫他想起馬尿。干酪餅散發著霉味兒,就連手抓肉也老是叫他聯想起得病后倒在密林里腐爛后的羊。尤其今天更是這樣。
你怎么不吃?
我不餓,所以我不吃。
你為什么不吃?我不吃是因為我不餓,我感到惡心。
父親簡力別克冷冷地看著這個小兒子,心頭泛起一陣暗灰色的液體。烏斯曼的眼睛變成了兩種顏色的這八年來,父親就沒有對他好言好語過。父親和母親努爾古麗一口氣接連生了四個兒子,烏斯曼最小。簡力別克一看到烏斯曼癡呆呆地用兩種底色的眼睛看他,或者目光集中在一點做沉思默想狀凝固成雕像的時候,就不由得心中稀里嘩啦地結上了一層冷霜。
你是不是還想去上學?
我不餓所以我不吃。
你必須放羊不能去上學,怎么你就想不通?
我不想吃是因為我不餓。
今年六月份烏斯曼小學畢業了。小學這五年的光陰烏斯曼覺得他過得非常舒心和暢快。這五年中每天烏斯曼都挾著課本,和其他二十幾個孩子不遠數里,在白楊河谷的一塊綠得醉人的草坂上,聽老師繪聲繪色地講課。
老師那脆亮脆亮的聲音,就像在草坂上滾動著的晶亮晶亮的露珠兒,在他們的心坎兒上閃著璀璨的光。老師無所不知無所不講,但烏斯曼最愛聽的還是那個哈薩克族人的祖先、大英雄椰力斯漢的故事。他從老師那里明白了星星為什么會像陽光下的玻璃一樣發亮,懂得了土里為什么能生長出樹呀草呀鮮艷的花兒呀,卻冒不出馬駒和小羊羔子來。可今年六月份他就小學畢業了。
烏斯曼的上頭還有三個哥哥。一個專門做皮箱,發了大財;一個跑到蘇聯的伊塞克了;還有一個在遙遠的庫車第一監獄里待著呢——他因為烏斯曼還不甚明了的“愛情”而殺了人。他的這三個哥哥沒怎么念書,也不愿念書,可烏斯曼卻一口氣念到小學畢業了而且還想繼續再念初中,可父親執意叫他去放羊。這一下子碾碎了烏斯曼冰凌花一樣絢麗而又脆弱的許多想法。
他其實很想讀完初中再上高中,有一天高中畢業了還想走出山里去念山里人想也不敢想的大學。他不知道外面是怎樣的世界,不知道大學的娃兒們是不是也望著天,坐在一望無垠的闊草坂上任思想的野馬馳騁個夠,不知道還有多少個神奇玄妙的故事和傳說還可以讓他陶醉個夠……山外的世界對于他來說就好像是聽老人們講大海。
兩年前,一位瘦小得跟山羊似的漢人,背著一個用兩根繩子串起來拴在身上的背包,穿著很奇怪的鞋子,鼻梁上架著一對有顏色的鏡片。他用漢話問他好多東西,嘰里呱啦地叫烏斯曼聽著就像猴子想撈著月亮最后跌進水里一樣茫然而不知所措。后來那個漢人就繼續上山了。
烏斯曼跟他足足跟了一天。后來他在喬克拉斯峰的冰巖上發現了一具被雪豹啃得支離破碎的骨架,旁邊倚著那雙花花綠綠的旅游鞋,那雙鞋現在還被他藏在他家后面的那棵老紅松的潮濕洞穴里。他每個禮拜天都要去清理檢查它們一遍。
你不能再上學啦聽見了沒有?
我討厭放羊像討厭牛屎一樣。
父親簡力別克的胡子刷刷刷地第七次豎起來,一根一根的。他像塔松一樣站了起來,虎著的臉鐵青得像破牛皮一樣難看。
他用手拉住烏斯曼的皮襖領子,只一提就把小小的烏斯曼像蒲公英種子一樣拈在半空,然后那雙寫滿老繭的手猛力一送,烏斯曼就像老師講的炮彈一樣從氈房里飛了出去,像一頭大蔥似的栽在松軟的土里。
在他落地的一瞬間他心頭充滿了悲涼和憤怒。他使勁搖著發疼發暈的腦袋,抬起如灌鉛般沉重的腦袋,看著他生活了十二年的氈房,他感到惡心。牛屎成堆在他眼前飛舞,他感到惡心。剎那間——一種藍色的火花在他的兩種底色的眼睛里燃放開來。這種火花璀璨、狂熱。他記起來了,像雪豹一樣向樹林沖去。
他找到了他藏鞋的那棵樹。他像老貓一樣爬了上去,蜷在高高的樹杈上,從洞穴里取出那雙鞋。那雙鞋散發著好聞的奶氣。他——高興地哭了。繼而快速地脫掉了靴子,換上了那雙鞋。鞋很大,像船一樣親密地托著他光光的腳底。他感到特別踏實,心中洋溢著幸福。他沉醉地閉上了眼睛。
有一種急切的呼喊驚動了他。通過密密的松葉,他看見了母親努爾古麗那笨拙的身體、蹣跚的腳步,聽見了她蒼老的聲音——她在找他。每次父親打他時她總是在旁邊呆呆地看著,像在看皮影戲一般一點辦法都沒有。
所有的故事都沒有她,她也進不去。烏斯曼不恨她但也不愛她。烏斯曼沒有理會母親,直到她那焦急的呼喊像水煙一樣消散。
就這樣,他蹲在樹上,一直挨到晚上。
水淋淋的月亮疲憊地升了起來。他又像貓一樣溜下了樹。他悄無聲息地跑到馬廄,麻利地解開那匹黃色走馬,又躡手躡腳地貓進氈房拿了一褡褳干糧和酸奶疙瘩,跨上走馬,像風一樣走了。馬蹄聲像鞭炮一樣在月光中的夜空中炸開,他像水中的魚兒一樣游著游著,滾進了月色。
兩天后的夜晚,月光同樣很明朗很狡黠。他騎著馬,后來到達了城市。這時候已是午夜。打他騎著馬一踏上寬大的路面的時候開始,他心中的潮水就洶涌澎湃,奔騰不息。他許多次夢見了城市,幻想過城市,而現在,在所有的人都熟睡的時候,他像一束光一樣切入了城市的夢。他感到又自豪,又有些顧影自憐。
馬蹄在空曠的路面上叩出美麗的音符,這音符跳躍成歌曲在他心中起伏著激蕩起來,在他面前,展現的是比山中最高的樹還挺拔還偉岸、還有氣魄的方形的樓層,從一些更小的窗戶向外流瀉出平和的光。大道上幾乎沒有人,秋季的天空陰冷潮濕。偶爾有一輛冒冒失失的汽車,轟隆隆地嘩然從他身邊駛過把他的黃走馬嚇得一跳又一跳的。
他繼續騎著馬朝前走著,左右張望,像哈熊走進氈房一樣地好奇。他端詳著許多他第一次看到的東西,他那兩只不同底色的眼睛感到特別新鮮、特別驚喜。他的馬有時走得快,有時走得慢,像一尾魚兒在夜空的水里漫游。
他走過了一條條大街,穿過了一個個胡同,有時在巨幅的壁畫前凝首沉思,有時在一些突然響著狂熱的搖滾樂的賓館前立馬傾聽,城市里因為沉睡而毫無戒備地在他面前呈現得一覽無余。
烏斯曼不停地催馬前進,時而在模樣古怪的果品店前下馬仔仔細細地觀賞,又時而在一些高貴華麗的建筑前留步贊嘆。令十二歲的烏斯曼奇怪的是整個城市里人很少,像影子一樣一晃而過,又隱入了幽暗的地方。
他那熱烈的心慢慢地有些降溫了。他突然感到他與城市的一切有一種隔閡感,他和城市之間橫著一條什么東西。
他有點冷了。他用力地拽了拽衣服,他在這一瞬間有些茫然。他像一只快要擱淺的小船那樣,疑惑地尋求著停泊地。
他又拐進了一條山谷般幽黑的胡同。他感到有尿在體內憋得慌,就翻身下馬,解手。尿液嘩啦作響,像擊破冰塊一樣鏗然有聲。在他低頭看他的尿液漫開的圖形的時候,三條人的影子遮住了他的視線。
他抬起頭。
在他的面前并排立著三個妖冶得要命的女人,朗朗月光的照射下,嘴唇抹得跟剛吃過人血一般鮮亮。她們都很年輕,都長著幽深的大眼睛,眼睛里都閃著藍色的熒光。
哈哈哈,這兒有個臟不兮兮的小家伙,喂你從哪里來的?
瞧他那傻不拉幾的樣子,就跟山羊似的笨頭笨腦。
喂,你怎么不說話?兩只招風耳挺顯眼的嘛。
他驟然感到寒冷異常。山羊才不笨頭笨腦!他憤憤地說。
瞧他嘰里呱啦的,更像頭呆頭笨山羊。
喂我來看這小孩的雞巴。他可能還是只雛雞呢。
她們三個像蛇一樣圍攏過來,手臂像野刺藤一樣有力地圈住他。他心里感到非常難受,卻一點兒辦法也沒有。他的褲子被這三個女人褪下來了。幾只手在撥弄著他的小雞雞。
他把眼睛像門一樣地緊緊關閉著,他感到憤怒、羞辱,一個十二歲的男孩從未體驗過的恥辱感一陣陣地泛上心頭,可他無可奈何。那三個女人不知道怎么樣的就一會兒跟鳥兒似的不見了。他站在那里,任冰涼的風拍著他的裸著的下體。他異常地悲痛,心仿佛都碎光了。這里的一切不是他的,這里不歡迎他。他的兩種底色的眼睛里滴淌出黏稠的液體。他想起了褲子,自己的褲子,用來遮羞的玩意兒。他嗚咽了起來,跨上了自己的黃走馬,他使勁地抽打著它,那馬像箭一樣地飛了起來。他茫然若失,他知道他從此沒有家了,哪里都不是他的家。城市根本就不喜歡他,也不歡迎他。
月光濕漉漉的,在月色中,他像一頭絕望的小羊,掙扎著顛簸在馬背上。
又是兩天后。
同樣,月色幽藍幽藍的,他騎著馬,臉色黝黑得像瀝青似的。他聽著那微弱的心像快死的鳥兒在撲騰,他感到心像碎紙片一樣在漂浮著、搖曳著。他又回到了山中。
他把馬拉回廄里,沒有進氈房——那里躺著烏斯曼的父母和哥哥。他沒有打擾他們,他徑直向山上摸去。他要去找那棵環形樹,還有那只藍鳥。
當他再次氣喘吁吁地出現在山頂時,他流淚了,仿佛看到了最親近的人。他有些哽咽,他呼喚起來:藍鳥,藍鳥!藍鳥藍鳥藍鳥——
藍鳥的鳴叫沒有再次響起。他感到陰冷的目光在吞噬著他。驀然間他發覺,環形樹的樹枝間,有一個巨大的蜘蛛網,月光下投射著無垠的幽深。在蜘蛛網的正中,一只歡快的蜘蛛正高興地舞著,它的旁邊,靜靜地躺著,或者說粘著的正是他朝思暮想、夢寐以求的藍鳥,死去的藍鳥。
現在藍鳥又躺在他的手里了。藍鳥的眼睛像門一樣緊緊地關閉了。藍鳥的嘴像門一樣緊緊地鎖住了。藍鳥。他哽咽著喊著,藍鳥藍鳥。
繼而他抬起頭。仰望著月光下疏影橫陳的環形樹。環形樹在月光下沉寂無聲。他的心真的碎得什么也沒有了。我要回家!他哭著,奔跑著,狂囂著,他托著那藍鳥。我要回家!我要回家!他拍打著環形樹盤旋的枝干,說,我要回家!我的家呢?他從腰上取下那把刀,使勁地砍著,削著那美麗無比、殘忍無比、陰冷無比、高深無比的環形樹,樹皮在刀光中鏗然作響如馬鞭在空中炸響一樣。
他倒在了樹下。緊接著這一刻是所有美妙的環形樹葉全都飄飄然地墜落下來,把他蓋了起來,而所有的樹葉又組成了一個大的環形,在環形中間慢慢黯滅的是他的腦袋。
你要是在第三天早晨去看山頂,你仍可以看見那環形樹葉堆中間露出的十二歲的烏斯曼的小臉,那臉上,流著兩種不同顏色、像干顏料一樣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