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浮生三輯
- 吳正
- 3097字
- 2019-01-17 19:26:37
19.秋在巴黎
應該說我們是與秋天同時來到巴黎的。據(jù)接機的友人說,巴黎前多少天氣溫還屬炎夏,然后便下了幾場雨,接著就開始了最迷人的巴黎之秋了。
巴黎之秋金色,這不僅是指她那些敏感于季節(jié)變幻的法國梧桐樹,更因了那一座座每一回都不忘反射夕陽輝煌的巴洛克建筑群的屋頂。群鴿起飛,再灰白相雜地降落在噴水池和雕塑的廣場上,踏著落葉,從容覓食。而廣場四周,不論大小,通常都是圍滿了露天咖啡座的,漿紅色的蓬檐下,即使在淅淅瀝瀝的秋雨中,咖啡茶客們也一樣能悠然地觀賞噴泉鴿群和落葉,那水彩畫一般的景色,而不受被淋濕之干擾的——這便是巴黎市容(其實又何止巴黎,這幾乎是整個法國大小市鎮(zhèn))的著名景觀的一種。每當見到那些長發(fā)領結落腮胡式的,藝術型人們,能在一張小方桌前,一枝清啤,一杯cappuccino(意式咖啡),凝視著街景呆坐上數(shù)個小時的情景時,妻子都不禁要問我:“到底,他們何以為生?”
的確,對于已經(jīng)習慣了匆忙生活節(jié)奏的東方都市人來說,巴黎人的閑散有時顯得不可思議。但藝術的傳統(tǒng)與想象,或者就是從這種閑散之中萌芽抽枝的。在那個金色的下午,我們沿著香榭里舍大道,自協(xié)和廣場(CONCORD)朝凱旋門方向走去。這是一條極富層次感的國際大道:中間是一條在一個多世紀前,已頗具遠見目光,規(guī)劃和修筑了的寬敞的六車道來回線,而兩邊栽種有高大聳天的栗子樹;其次是鋪著彩磚的人行徑,人行徑旁高低錯落著各式名品商鋪與咖啡店,商店的后門開放在茵綠坡伏的草坪上,之上,又點綴著噴泉,長椅與無所不在的石雕以及古堡式的豪華餐廳,私宅以及公館,此一座彼一間地躲藏在影影綽綽的林蔭間。人行道上熙熙攘攘著來自于世界各地的,不同膚色的種族,宗教,以及信仰模式的人群,彼此友好融合,匯流成一幅彩色斑斕的巴黎秋色圖。路旁,一個垢面長發(fā)的藝術家沉浸在他自己拉奏出來的大提琴低沉的旋律里。而一尊全身都涂成了灰白色,連眼珠都不轉一轉的人像,站立在一方石座上,邊上擱有一份英法文并書的字牌:難道,我也不像是一座雕像嗎?于是,在他攤開的帽肚里便有了“叮噹”扔下硬幣的聲響。在一個有思想?yún)s沒有出路的時代,在一個科技被高速追求著的時代,在一個物質過剩的時代,在一個人的隱私與社會嚴重絕緣了的時代,心理障礙的浮現(xiàn)已成了世界各發(fā)達國家與地區(qū)的常見病,包括法國在內的西歐尚還能自我調節(jié)的原因或者就因為了那些露天咖啡吧——這便是我對妻子提問的解釋理據(jù)之一。這與北京人的“侃大山”,上海人的“擺龍門陣”,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巴黎人的溝通溶解在他們苦澀的咖啡杯里。為此,我們便也毅然決定在這些巴黎人族間,在奶酪與咖啡氣息的重圍里坐下來,享受一杯45法郎的cappuccino。其實,咖啡與在意大利公路沿旁的Mall中用3500意幣(約合4.5法郎)就能站討上一杯來喝的也沒啥兩樣,但意識告訴我們,這是在巴黎,在香榭里舍大道上,在一個迷人的秋午。近處,衣著姿彩而光鮮的美女俊男在你身邊時裝表演般地穿梭而過;遠處,透過CONCORD油綠綠的草原,羅浮宮的金頂閃耀著路易十四時代的誘惑。
在法國,濃膩得叫人呈現(xiàn)消化不良狀態(tài)的,除了她含有大塊cheese(奶酪)的洋蔥湯和法式蝸牛餐外,更有她大小博物館與皇宮內收藏的無數(shù)件藝術珍品、墻雕、壁掛與碩大驚人的穹頂畫。米開朗其羅的肌肉,達芬奇的微笑,米勒的沙龍,梵高的田園,讓你視覺復疊,嗅覺失靈,聽覺迷幻,觸覺敏感到了虛幻的膚質以及體溫。你只能任己沉浮在一片藝術的汪洋中,不知滅頂會在何時。從原始到文明,從野蠻到開化,從創(chuàng)世紀到最后審判,金戈鐵馬,柔肌曲姿,眼神呼吸擁吻作愛,站坐曲立跪——這些屬于另一度時空的偉大藝術栩栩如生地雄辯著:它們也曾不是一場夢哪!那天綿綿著陰雨,我們搭乘捷運快線前往位于巴黎郊外的“楓丹白露”(多美的中文音譯名!而我對其英文譯音的理解是:FOUNTAIN——BLUE,藍色的噴泉),這兒有一處拿破侖的行宮,他就是在那里向他的衛(wèi)隊告別,踏上了永不回歸的流放之途的。宮內游客寥寥,我倆肅穆地走過拱穹高隆的拿破侖與約瑟芬的臥房,小息室,過廊以及會議廳。一切如舊,恍如只隔了個昨夜。金碧輝煌的雕刻無言,巧奪天工的吊燈無言,家具無言,石像無言,拿破侖稱帝的宣言還攤開在原桌上。法蘭西帝國的燦爛,隨著拿破侖的逝去而滑入下坡的軌跡。這是因為,只有回歸生生不息的人民才能永恒,拿破侖稱帝的逆動,為他英雄式的霸業(yè)劃上的是一圈可恥的句號。
回到巴黎市區(qū)時,陽光再度露面。我們自歌劇院(OPERA)的出口鉆出地鐵,沿著繁華的奧斯門大街東行,地上還濕漉漉的,陣風吹來,梧桐樹的枯葉飄落紛紛,而我們,卻又重新溫暖在了金色的秋陽中。再去哪兒喝杯什么吧,剛來巴黎兩星期的我們似乎也都染上了那種不治之癥。我們在“老佛爺”百貨公司斜對面的一家咖啡店里坐下來,呷一口波多紅酒,欣賞著窗玻璃外糅合著古典與現(xiàn)代的街景。街上來來往往的人群中,也有不少亞裔人種,提著大袋小包,自名品店離去。這都是些日本人,同行的法國朋友告訴我,他們是歐洲文化最熱烈的追崇者。在經(jīng)濟高速繁榮后的今天,他們最大的興趣便是來巴黎購物。然而,他們能用錢買回法國的藝術品,但買不回法國的藝術感——這是我的評斷。這倒是,法國朋友笑咪咪地轉過臉來望著我,對于你們中國以及中國人,其實,法國當代的諺語中也有一句相關的表達法。是嚒?——只是它與經(jīng)濟繁榮和購物都無關;對于一位深不可測著思量、盤算以及心機的人物,法國人的表達是:你怎么如此Chinese啊?愕然,我只能,也只有,愕然——對于此項前所未聞以及聞所未聞,我不知道自己該感到悲哀呢,還是自豪?
其實,說到法人的單純,直露與輕信,仿佛是與他們深厚的藝術素養(yǎng)構不成任何比例關系的。但他們也就如此地生活著,且互相融會溝通,還時不時地搞些淺薄的示威辯論提案什么的,以期再增加些民主濃度.然后,又會在政客們朝三暮四手法的障眼術下,被輕而易舉地蒙騙過關。這便是法國人:創(chuàng)作了羅浮宮古典,地奧賽近代,以及蓬皮杜前衛(wèi)藝術的法國人。雖然,對于鐵罐一堆,尿布一塊,麻袋片若干的前衛(wèi)藝術,我真還癡蠢地缺乏鑒賞的天賦,但對于蓬皮杜文化中心外廣場上的那片自發(fā)的藝術綠洲,我興趣之外更澎湃著感動。又是個夕陽西沉的黃昏,我們自博物館中精神疲怠地走出來。廣場上一派熱鬧:彈吉他的吹薩克斯風的作畫的跳太空舞的各行其道。而夕輝如灑,鍍金了一切:人面笑容畫架以及薩克管。三五個衣衫襤褸,須發(fā)環(huán)面的藝術家跪在碎石地面上,邊喝可樂邊作畫,他們利用廢罐,棄樽,噴涂液和刮刀之類的一陣擺弄,就成型了一幅太空意境作品,路邊那么一擱,隨后再標上一個價格。而一位身段窈窕的金發(fā)美女始終陪伴著他們,并于他們之中每一個完成了作品的人輪流擁吻。自由溶解在法國人的血液中,這是一種從三百年前就已經(jīng)開始了的人的生理變異,它不需要東方人的認同與理解,它自有它文化背景的上文與續(xù)篇。
天色暗下來了,寒風驟起。秋意已不覺在我們來到巴黎后的兩個星期中變得更加深濃。不知怎么地,我們忽然想找一家中國飯店,而且最好還是家滬式飯店,去晚餐——不因為什么,只因為思鄉(xiāng)。“巴黎不好嗎?”妻子問我。叫我怎么說呢?無論你到過世界多少地方,仍走不出故鄉(xiāng)對你的強大引力圈,那兒有你的童年與過去,有你可以真正溶入的背景與人群,我們別無選擇,除了祈盼上海能真正從內到外地完美起來。至于餐館,最后還是在位于巴黎十三區(qū)的中國城里找到了。菜肴的味道如何倒在其次,反正帶給了我們一種心理滿足。夜已很深的時候,我們自餐室里走出來,巴黎的寒夜仍具有居里夫人時代的那股顫抖力。我緊了緊身上的呢絨外套,挽實了妻子。我們從凄惶的貴族時代的青銅路燈下走過,再一次地想起了巴爾扎克,想起了雨果,想起了莫泊桑,想起了蕭邦與喬治桑那段夜曲一般柔美的愛情故事。
96年十月十三日剛自法國回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