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了蕭家堡內部,堡里早已不是我所熟悉的景色。我童年記憶中的所有綠色的植被盆景都早已消失無蹤,所有地方都光禿禿,灰蒙蒙。在剛進門的空地上,七七八八躺著幾十具尸體,大多數是邪教教眾,但也有兩三具尸體,看衣服應該是斷雪山莊的弟子。還有大約七八個斷雪山莊的弟子,雖然沒有死,但都受了不輕的傷,此時他們正三三兩兩地斜倚在斷墻邊或石墩旁調養自己的傷勢,我隨便找了一個人,大致問清了目前的情況。他們一進入蕭家堡內就遭到了伏擊,蕭家堡大門被炸毀,退路被切斷。秦莊主和我師父帶領五個骨干子弟先行進入堡內尋找邪教教主,他們二十多人則留下來對付這些邪教殘余教眾,最終他們死傷九人,剩余還能行動的十幾個人則由秦無疾帶領,深入堡內支援莊主。不過這些斷雪山莊的弟子對于蕭家堡的地形都不熟,也許現在我進去還能追得上他們。
我畢竟在蕭家堡住了六年,對于蕭家堡的地形不至于一無所知。因此我并沒有去找秦無疾他們,而是直接趕往蕭家堡的主院,即我預測邪教教主最有可能在的地方。但我還沒有趕到主院,就聽到從演武場方向傳來一聲尖利的長嘯。便急忙往那個方向趕去。剛剛踏進演武場,我首先看到的是一個赤裸著上身,肌肉虬結的壯漢,他披散著頭發,露出的肌肉上布滿了大小不一的劃傷,左右雙臂和后背上都有著大片燒傷的痕跡。布滿血絲的雙眼中露出一種屬于獸類的瘋狂。雖然我對于邪教教主的了解也僅限于埋金針的那晚千面狐告訴我他所知道的只言片語,但我知道,眼前這人一定就是邪教教主,不僅是因為他身上大片的燒傷正好符合千面狐告訴我的邪教教主的特征,更是因為我在這個院子中看到了包括秦老莊主在內的滿地的尸體,還有我師父!謝天謝地,他還活著!
我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秦老莊主蒼白干瘦的尸體,上次見面不過是半個多月前的事情,沒想到再次見面卻是如此!我又看了一眼另外三個躺在地上不知是否已斷氣的秦家子弟和兩個已經身受重傷的同伴,心知讓他們留在此地也只是白白送死,便對他們說道:“你們先帶著同伴出去,這里留給我和師父。”那兩人聽到我的話就像是得到了某種特赦,慌也似地帶著他們的同伴離開演武場。自始至終立在演武場正中的邪教教主只是冷眼看著這一切,等他們都走了之后,他用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環視四周,著重看了一眼還留在演武場上的我和師父,用一種輕蔑的語氣說道:“就你們這兩個螻蟻也想逞英雄,真是蜉蝣撼大樹,不自量力!”
此時我與師父正好位于教主的前后兩側,師父此時正站在教主的正前方,他一邊隨口接話道:“教主是否聽過一句話,叫千里之堤,潰于蟻穴?小看螻蟻的人,最后都沒有好下場!”一邊用另一只沒有握劍的手悄悄向我比了一個只有我們兩人才懂的手勢。我瞬間看懂了他的意思,等他話音一落,我們幾乎同時開始行動,我在教主背后使出了纏字訣,而師父在他正面使出封字訣,我倆一下一上,試圖在他發起進攻之前先發制人,把他封在原地。而讓我驚訝的是,處在我們倆正中的教主面對我們的腹背夾擊,卻僅僅只是雙手合十,沒有任何多余的動作。而幾乎在同一時候,演武場的四周突然掛起了一陣旋風,而教主正是這旋風的風眼。每當我們想走進一步,風中似乎就有無數刀刃向我們周身割來,使得我們疲于防御,短短一瞬,我們渾身上下就已經被割出了大大小小幾十道口子。我在逍遙島的藏書閣里查資料的時候,曾經讀到過磐陀九境的高境界選手可以化氣為刃,我一直想像不出這到底是一種怎樣的武功,練成這種武功到底需要多高的境界,而此時,一個絕頂高手正站在我的眼前,我才意識到我之前對于武林的想像是多么的貧瘠,對于江湖的認知是多么的淺薄。眼見我和師父都已經遍體鱗傷卻無法前進一步,而教主卻以逸待勞,穩穩地站在陣中央,我突然心生一計,想要賭一把,我朝著教主喊道:“老賊,十年之前你滅我全族,奪我家產,無非就是忌憚我們蕭家的沖天劍法,今天我就用我們家傳劍法來破了你這門邪功!”說著,我使出蕭家劍法中的一招一劍天沖,徑直朝他的背后刺去。果然,剛才阻礙我們的旋風突然之間消失了,看來我賭對了!我所要賭的,就是他足夠強大,也足夠狂妄,強大到即使不用磐陀九境,也有的是辦法碾壓我:狂妄到即使明白我剛才的話只是再簡單不過的激將法,也絕對容不得任何挑釁。就當我的劍尖快要刺入他背心時,他的左手突然以一種極度扭曲的姿勢伸到了背后,僅僅只伸出兩根手指,就輕而易舉地夾住了我的劍刃,接著,我整個人似乎被一股巨力一提,接著又被狠狠一甩,連人帶劍都被甩飛到了空中,我在半空中無法調整自己的方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朝著師父飛去,就在我快撞到師父的時候,師父突然拉住我的一只手,輕輕地把我的人一帶,我借著他的力道,成功地在空中轉了個方向。此時教主周身的風刃網還沒有張開,機不可失,我和師父一上一下,同時攻向他正面的兩處要害,而就在我們差一步就要得手的時候,他周身的旋風又突然刮了起來,旋風中夾帶的風刃似乎比之前的要更加猛烈。此時我的雙腳還未著地,無法后退,只能先提劍護住面門。此時,我突然感到師父在我的肩上狠狠地推了一把,我瞬間被推出了氣刃的攻擊范圍,而師父卻仍然徑直向前,甚至任由氣刃在他身上割出許多條血口子,當他的鮮血從一條血口子中噴出,正好濺到教主赤裸的胸膛時,四周的旋風又突然之間消失了。師父抓住了這一瞬的機會,提劍向他的心口刺去,教主伸出雙手,在他的劍刃上狠狠一拍,精鐵制成的劍刃頓時被一雙肉掌拍成齏粉,而師父在一劍刺出的同時,左手也一掌直擊他的胸口。此時,讓我無法理解的事情發生了,師父在一掌擊中之后,并沒有收回手,他的手掌像是粘在了對方的胸口上一樣,而此時,我也是第一次在教主的臉上看到了恐懼。只見他用自己肌肉虬結的肉掌狠狠地拍向師父的雙肩,似乎是想把他拍倒。而師父這邊,雖然我能從他的臉上看到他此刻正在承受著巨大的痛苦,但他仍然勉力支撐著,不讓自己倒下。他的一只手仍然緊貼著對方的胸口,與此同時,我看見他臉上的血色正在逐漸消失,雙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凹陷,他整個人正在快速干癟。而教主身上的皮膚正在快速泛紅,肌肉似乎漲得比之前更加大,肌肉上的血管根根爆起,我甚至能看見血管里的血液正在快速流動,他的五官此刻猙獰扭曲,似乎也正在承受著無法忍受的痛苦。
突然之間我意識到了些什么,并為自己的想法嚇出了一身冷汗。我記得師父和我在逍遙島上研究這門武功的時候曾經說過,磐陀九境高境界的武者幾乎可以說是擁有了半神之軀,外人無法殺死他們,只有他們自己可以殺死自己,而無一例外,他們最終的結局都是自我毀滅,難道師父想要做的是。。。
就在此時,教主似乎是再也忍受不住這鉆心蝕骨的痛苦,只見他長嘯一聲,隨即一股氣浪從他周身散出,如同山崩海嘯,而師父似乎也再支撐不住,被氣浪裹挾著向我這邊飛來,他看了我一眼,似乎是想要說什么,隨后重重地摔在了我身后的石板上。
我趕緊起身,想去看一下師父的情況,但我還沒站穩,就聽到身后發出一聲野獸發瘋般的吼叫,接著仿佛地動山搖,演武場地上的青磚,四周的瓦片都被一陣罡風卷起來,我趕忙飛身撲到師父的身上,用自己的身體為他擋住這些飛沙走石,我只覺得自己的背上像是同時被無數把大刀砍削,又同時被無數條鞭子鞭笞,但此刻我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咬牙忍著。
等到那陣罡風過去,我轉身看了一眼演武場正中,此時原本青磚鋪路,平坦干凈的演武場已經是一片廢墟,廢墟的正中有一個及膝深的大坑,站在大坑正中的那個人--此刻他甚至不能算作是人類,只見他周身通紅,紅得就像是只被剝了皮的牲畜,頭上的發絲根根豎起,眼球突出,骨架似乎也比剛才大了一圈,乍一看,讓我想起了那些廟門口的泥塑天王,我肉眼可以看見從他鼻孔和口腔中喘出的粗氣,他周身的皮膚似乎也在冒著騰騰的熱氣。只見他一步跨出巨坑,向我們這邊走來,我下意識地向后縮了縮,他的眼睛忽然盯住了我,像是詫異此刻這片空間中還有除他之外的活物。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他已經以迅雷之勢向我這邊一掌劈來,我向右一閃,堪堪躲過,但我身體剛才所在位置的地面上卻已留下來一個深坑。我望了一眼不遠處的師父,我此刻還不知道他是死是活,但即便活著,也已經身受重傷,任何新添的傷口對他都足以致命,于是我抓起我的劍,拼命向演武場的另一邊跑去。那已變成怪物一般的教主緊隨我之后,一路上又是擊出了四五掌。我還沒有跑到演武場的另一端,只聽得身后又傳來一聲咆哮,隨之而來的氣壓狠狠地拍向了我的后背,我隨即吐出一口鮮血。我轉頭看了看教主,只覺得他的身體似乎有一瞬間的疲軟,周身的紅色似乎退下去了一些,但沒過多久,又恢復如初,甚至比之前更加紅。我原本已經快跑到了演武場的門口,但我突然之間想到,如果我此刻逃了出去,那怪物會不會再轉頭去找師父,給他補上幾刀?等確認師父死了之后,他會不會再出去找秦無疾他們,或蕭家堡外正在交戰的其他人?這怪物今天已是必死無疑,但我實在不想讓他在死前再拖更多的人給他陪葬。我在這里拖住他一刻鐘,他就少一刻鐘去外面屠殺,既然一切都是在這里開始,那就在這里結束吧!
想到這里,我一側身向演武場的西北角跑去,并裝作想要施展輕功越上圍墻的樣子,果然,我剛躍身,一陣裹挾著氣刃的狂風就向我背后刮來,雖然我早有準備,躲過了正面的攻擊,但臉上還是被劃出了幾個血口子,身后的攻擊似乎又停了一瞬,我趁此機會回望了一眼我剛才站立的地方,那邊演武場的圍墻已經塌了一片。我依樣畫葫蘆,重復了幾次剛才的動作,演武場的外墻連片地倒下。這時,之前追著我的教主突然停下了腳步,我見此不敢貿然動作,稍一凝神,便聽到了從圍墻外傳來的喊殺聲,可能是之前的圍墻阻隔了部分的聲音,也可能是外面的人已經殺了進來,總之外面的聲音此刻聽來越發清晰。也許是聽到了其他人的聲音,教主便想放棄我這條滑溜的泥鰍,去找別的獵物。眼見他拋下我,即將走出演武場,我心中一急,一邊喊道:“你不能出去!”一邊提劍向他身后刺去,沒想到他突然轉過身,對我發出一聲怒吼,前所未有的密集的氣刃向我周身攻來,此時我已經來不及躲閃,只能提劍去擋,但是劍尖卻在我的眼前碎成了齏粉,被勁風裹挾著的劍刃碎片直接吹向我的臉。我馬上閉上了雙眼,但還是感到眼睛一陣劇痛。再次睜開眼時,世界已經變成了一片血紅色,在一片血色中,有一個魁梧的影子矗立在我的面前,顯得如此恐怖。我又閉上了眼,在高度緊張的情況下,我的其他感官突然變得異常靈敏,我似乎能聽見風的聲音,感受到周身空氣的流動。
一輪攻擊之后,照例又停頓了一瞬,我趁著這一瞬的機會,徑直朝著面前的影子撲去。第二輪氣刃的攻擊果然又開始了,但這一次我卻沒有躲藏,只是防住了要害,直挺挺地承受著萬千把到割進我肉里的疼痛。逐漸地,我似乎能感受到周身的氣流在減弱,氣流中裹挾的風刃也在減少,就在靈光一閃之間,我把手中的斷劍向前一刺,就在攻擊停止的一瞬,我的劍似乎刺進了肉里。我勉強撐開沉重的眼皮,看到了我的斷劍刺在了教主的胸口,他也低下頭,看著自己胸口上的劍,露出了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此刻我身上的所有力氣像是一下子被抽走,松開了握住劍的手,直直地向后倒去。
我躺在地上,感受著自己的鮮血從周身的傷口中緩緩流出,疼痛使我無法有其他思考,只覺得血紅的世界在一點點變得昏暗。“原來死就是這種感覺呀!”這是我最后的一個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