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劉耳不遠處，是一座孤峰，與其說是一座山峰，倒更像是一塊身量苗條的大石頭，斜插在這厚重的大地上。

孤峰之上，是一個大十字架。

山后走出一個人，拿著一個酒壺，卻不知是不是在戒酒的中年人，頭發有些亂，遮住了他的眼睛。

十字架歪歪斜斜，中年人手肘靠在架子上，打量著劉耳。

劉耳也看了看這個突然出現的中年人，也不去猜測對方是什么人，笑呵呵地打了個招呼，沿著高丘轉圈，似乎在找什么東西。

中年人撩起頭發，露出他的臉，正是在山林溪澗中殺死綠毛神龜的石君，自那次出手后，他便沒有離開過臥龍，來到了這高峰之上。此時的他，沒了以往那般整潔的裝扮，卻別是一般雅致。

“年輕人，要喝一杯嗎？”石君對劉耳喊道。

劉耳停下來，看了看石君許久沒有打理過的面容，平靜優雅之中，略帶滄桑之感。

“醒著不好嗎？干嘛要喝醉。”劉耳沒有回答，反問道。

“有些事情，看得清楚，知道得明白，未必就能過得好，有些時候，糊里糊涂，睡得太死，未必就不是好事。”

“可以是好事，也可以不是好事，這么說來，喝酒和不喝酒沒有什么不同，還是留著你自己喝吧。”劉耳又繞著高丘轉圈，只有落巖之下的零落雜草，再尋不到多余的生命跡象。

正當劉耳兜兜轉轉的時候，悲寂曠遼的笛聲響起，于天地之寬廣，沒有半點回聲，消散在云海之外，音色也格外的清澈。

一曲畢，石君笑問：“可聽出是什么了嗎？”

“喜悅。”劉耳答。

“看來你不懂音樂，倒是可惜了，既不懂酒，又不懂樂，真是寂寞啊。”石君一嘆。

“那你說，你吹的什么，也許你自己也不懂也說不定？”

“別離之恨，思念之怨。”或許只是這里沒有其他人，石君又恰好想說話，便多說了兩句。

“若是沒有相聚之愛，又何來別離之恨，若是沒有難舍之情，又何來思念之怨，聲為怨恨，心實喜悅，又何錯之有？”劉耳侃侃而談，倒像是確有其事一般。

聽劉耳一話，石君忽覺有趣，若不經意問：“如你所言，世間何來知音之說？”

“世間本無知音，知心而已。”

“荒謬，樂者，天地之至純，人情之至極，豈是你能明白的，你還太年輕，我不怪你。”

如果說人都有其不可侵犯的領地，那么對石君而言，音樂就是他不可侵犯的領地，不許任何人輕視它，否認它。

劉耳覺得這個人很奇怪，說變就變，自己來找話說，還發脾氣，不是個好交往的人，不再和他說話，自顧自地走著，轉了許久，什么都沒找到，在地上坐下，細碎的砂石硌著屁股，半蹲著，打掃一番，再坐下，這就舒服多了。

又有笛聲傳來，劉耳沒有去看他，也沒有刻意去阻隔這聲音。

笛聲悠揚中，帶著曠野的平靜和自在，天高海闊，鳥飛魚躍，徐徐滌蕩著微塵和砂石，為之刻上的詩畫的表現形式，讓人分不清楚，詩究竟是天地之自成，還是人情之凝華。

劉耳極目山外之群山，耳聽跌宕之羌笛，卻忽覺心傷不已，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吹笛的石君，他面部那么舒展，呼吸那么暢快，仿佛再舒服不過了，劉耳低頭，閉眼，雙手抱膝，下巴放在膝蓋中間，一動不動。

音聲停，山野寧。

石君走到劉耳身邊，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劉耳抬頭，看向他的眼中帶著一絲疲倦。

“這一次，你又聽出了什么？”石君問，對于不合自己心意的劉耳，卻刺激了他平靜的心湖。

“悲傷。”劉耳聲音有些沙啞。

“哈哈哈哈，天地之廣大，時間之恍惚，正是快然當時之情，何來悲傷一說。”

“若是無悲，何需強說快然。”劉耳說完，微瞇著眼，恢復了剛才的姿勢。

“依你所見，聽音樂反過來說，那就對了，是嗎？”石君再次哈哈大笑，響徹這天之蒼蒼，萬物所不能掩。

“正反并沒有什么不同，但一個人的心意卻是變不了的，人們總想去表達什么，用盡了各種各樣的方式，有人說話來表達，有人寫詩，有人作畫，有人奏樂，都沒什么不同，面對越是熟悉的人，他們的表達就越簡單，越直接，面對陌生人，就表達得越隱晦，越曲折，或許只是因為我在你眼里，是一個陌生人的原因吧。”

“那我在你眼里，不是陌生人嗎？”

“當然是陌生人，我又不認識你，只不過，我不把你看做陌生人，準確的說，對我而言，你只是陌生而已。”

“你換著話說我不是人了。”石君不怒反笑，笑容久久不去。

“是不是人又有多大區別，人就是太執著于自己是人，才活得辛苦，就算是人，也僅僅是人而已，又能做什么呢？”劉耳從悲傷的情緒中走出來，不受控制的開始了他有逼格的表演，看得石君一愣一愣的，這么一個年輕人說著仿佛一切都看透的話，怎么看怎么好笑。

劉耳也覺得自己裝B失敗了，假裝不在意地看向別處。

“依你之見，這個世界本就沒有知音了？”石君還糾纏著這個問題。

“知音，知音而已，有些時候，發音的人也許都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發對音，聽的人又怎么可能真正地知道發音人的音，他知道的，不過是樂音而已。”

“樂由心生，如何能夠作假？”

“非其做假，大悲無聲，大喜無言，音聲之中，最善為振其聲者隱藏，所以作樂者無意作假而有其假，假中又藏其真，假者，音聲之謂，真者，人情之說。”劉耳平緩的言語之間，自有一般風流。

石君大笑，放言道：“不想數十年浸淫于音聲之中，了悟卻不如一個黃口小兒，當真是當局者迷，真如一夢啊。”

劉耳被叫做黃口小兒，他不太喜歡這個稱呼，但沒有計較太多。

石君扶起劉耳，劉耳不情愿地站起來。

石君贊嘆：“真龍虎之姿，天縱之才，可樂，可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