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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出游

含混不清的謠言傳遍了整個國家,還有稀奇古怪的議論,仿佛某個時刻臨近了,救世主就要到了。耶路撒冷的男人越來越多地來到猶塔斯這個很小很小的地方,聊起發生的種種跡象和奇跡。當人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時,就把聲音神秘地壓得低低的,談論那個他們稱為主的怪人。人們到處打聽這類傳聞,懷著一種畏葸的信賴相信這些話,因為對救世主的思念是迫切的,它在人群中一天一天成熟,如同一朵花要迸開花萼。人們一想到《圣經》中的希望,就會念出他的名字,一種希冀歡愉的光亮便在他們的目光里燃燒起來。

那時有一個年輕人也生活在這塊土地上,他的心是虔誠的,充滿著期待。他把從耶路撒冷歸來的朝圣者請到家里,他們告訴他救世主的消息,每當他們談到他,談到他的神跡和教誨,年輕人心里便感到一種揪痛,因為他的渴求變得激烈和狂暴,要去親眼看看救世主的面龐。白天和夜晚他都夢到他,他在永無休止的思念中勾畫出成千上萬副救世主的面孔,每一副都充滿善和仁慈,但他感到它們只是一幅偉大完整的圣像面前種種不大像樣的摹寫罷了。他覺得自己年輕靈魂中的動蕩和痛苦都在消退,只允許自己去承受救世主散射出的閃耀光華。他還不敢離開賴以生存的故鄉和工作,到思念指引他去的地方。

但有一次他突然在深夜里從夢中醒來。他無法弄清是怎么回事,不知道自己感到的究竟是幸福還是痛苦;他只覺得,仿佛有人在遠方向他召喚。他知道了,這是救世主要見他。在一片漆黑里,他的決斷竟一直在增強,這使他不能再遲疑了,要去見主的面孔,思念的力量是如此強烈和不可征服,他立刻穿上衣服,拿起一根粗壯的出游手杖,沒有與任何人打招呼,就走出沉睡的房屋,朝著耶路撒冷的方向走去。

皎潔的月光灑在大路上,他那匆忙的身影在月光中急奔。他的腳步加快了,幾乎顯得不安;仿佛是要在這一夜把一個多月的耽擱趕回來似的。一種幾乎不敢宣之于口的念頭令他擔心:可能會太遲了,他不會再找到救世主了。有時一種深深的恐懼也攫住他,他也許會走錯路。但他聽到了來自遙遠國度的三圣王在內心顯出的奇跡,他們引導一顆明亮之星穿越黑暗。于是惱人的沉重感又遠離了他的靈魂,朝圣者匆忙的腳步在堅硬的小路上發出堅定而信心十足的響聲。

他趕了幾小時的路,天已大亮。霧靄緩緩地消逝,深色的丘陵地帶、迤邐的遠山和農莊在邀人前去安歇。但他沒有停下來,而是毫不懈怠地快步向前。太陽慢慢地升了起來,越來越高。這是一個炎熱的白日,它沉重地偃臥在大地上。

不久他的腳步慢下來。從他身上落下光亮的汗滴,沉重的節慶裝束開始壓迫他。他先是脫下來搭在肩上,留著它,穿著破舊的衣服趕路。但不久他開始覺得負擔沉重,不知道該拿它怎么辦才好。他不想拋掉它,因為他窮,沒有旁的節慶時穿的衣服,于是他想到在下一站把它賣掉或者抵押出去換錢。但是當一個乞丐費力地從路那邊走來時,他想到遠方的主,就把衣服送給了這個窮人。

有段很短的時間他走得又快了起來,可隨后腳步重新變得緩慢了。太陽當空,酷熱非常,樹的暗影在滿是塵土的路上成了窄窄的一條帶子。難得有一絲微風穿過干燥正午的悶熱,卻把路上粗糙厚重的塵土粘到汗流浹背的軀體上。他覺得這些塵土也在自己干枯的、早就在渴望飲水的嘴唇上燃燒起來。但周圍是山區,一片荒涼,看不到任何地方有清涼甘洌的水井或者客舍。

有時他一時起意,覺得該回頭或者至少在樹蔭下休息幾個小時。但是一種一再增長的不安繼續驅使著他向目的地走去,雙膝搖搖晃晃,嘴唇渴求著清泉。

已是中午了。太陽灼熱,從片云皆無的天空直射向地面,大路在出游者的便鞋下面燃燒,有如燒成液體的鐵砂。他的眼睛被塵土灼得發紅腫脹,腳步變得越來越搖擺不定,干燥的舌頭使他無法再向經過身邊為數寥寥的游人表達虔誠的問候。力量早已耗盡了,但仿佛意志還在獨自驅使他前進,還有那深深的畏懼,怕再也見不到那閃爍光華的面龐,正是這面龐使他的夢想變得澄明發亮。那種認為自己已接近了救世主,再有兩個小時就能抵達圣城的可笑念頭逼得他頭昏腦漲。

他拖著疲憊的身軀堅持走到路邊的一座房子跟前。他使出最后一點力氣把出游用的多疤節的手杖向門上撞去,用干枯得幾乎分辨不出的聲音乞求開門的女人給他一杯水喝,隨后便倒在門檻上昏迷過去。

當他重新醒過來時,又覺得渾身充滿了信心和力量。他躺在置于陰涼小空地的床上,攤開四肢,全身上下留著被一只溫柔的手細心照料過的痕跡;他那灼熱的身體用醋洗了一遍,并被細心地涂上了油膏;床邊還有一個容器,就是里面的東西使他恢復了精力。

他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時間,他很快從床上跳了下來,去看太陽。太陽還高高掛在天上,正午剛剛過去,耽誤的時間不多。這時,給他開門的女人走進房中。她還年輕,看外貌像敘利亞人;至少她的眼睛有著這個民族婦女所有的那種深色的野獸般的光澤,她的雙手和耳墜顯示了這個民族所有女人對裝飾特有的孩子似的喜愛。當她向他表示歡迎時,嘴邊露出淺淺的微笑。

他對她的好客表示熱烈的感謝,卻不敢立即就說出告別的話,盡管他的心是那么強烈地逼他快點上路。他不情愿地隨她進入餐室,在那里,她為他準備了飯菜。她用表情示意他坐下,隨后問他的姓名和這次旅行的目的地。不久兩人就交談起來。她開始談起自己,她是一個羅馬軍團百夫長的妻子,是他把她從家鄉劫持到這里來的,這兒的生活單調乏味,遠離她的同胞,少有什么樂趣。今天她的丈夫整天都待在城里,因為總督本丟·彼拉多[1]命令處死三名罪犯。她還非常熱心地談了許多諸如此類的無關緊要的事情,一點都沒有注意他不安和不耐煩的表情。有時她用一種特有的滿含美意的目光望著他,因為他是一個英俊的年輕人。

他先是對一切視而不見,他沒有注意她,她的話像毫無意義的聲音在他耳邊滑過。他的整個思想越來越集中到一個念頭上:他必須繼續趕路,好趕在今天看到救世主。但是漫不經心喝下的烈酒使他的四肢乏力、沉重;隨著酒足飯飽,一種懶散的舒適感也攫住了他。當衰退的意志力在飯后逼使他嘗試一次無力的告別時,她指了指下午那令人窒息的炎熱,沒費多大力氣就阻止了他。

她笑著責備他如此匆忙,連寥寥幾個小時都這么吝嗇。他已經猶豫了個把月,那就不應當計較這短短的一天。她一再用奇怪的微笑表明,只有她一個人在家,就她一個人。說這話的當兒,她的目光熱切地直刺向他。一種罕有的心慌意亂襲上他的心頭。烈酒喚起了他那呆鈍的欲念,在酷熱炙人的陽光下,燃燒的血液帶著奇怪的沖動在他的血管里跳動。這種沖動越來越不能自持。一次,當她的臉靠近他的臉,當他吮吸到她的頭發散發出的誘人芬芳,他把她拉向自己,以狂暴的激情吻她。她沒有抗拒……

他忘記了他神圣的思念,只想到在他灼熱的雙臂中摟抱的女人,長長的悶熱的夏天午后就這樣過去了。

直到晚霞又把他從陶醉中喚醒,他粗魯地,幾乎是帶著敵意地從她的懷抱中掙脫出來,因為一個女人的緣故而耽誤了見到救世主的念頭使他變得恐懼和粗野。他急急忙忙地拿起衣服,抓起手杖,默不作聲地離開了這座房子,這是因為他有一種預感,自己不可以向這個女人道謝。

他馬不停蹄地直奔向耶路撒冷。夜色下垂,所有的枝干椏葉都震顫不已,像是對充滿世界的模糊不清的秘密感到畏懼似的。在城市前方,遙遠的地方有幾朵濃云,它們在晚霞中慢慢燃燒起來。當他從天空中看到這種刺眼的跡象時,他的心因為突然和無法理解的恐懼而忐忑不安起來。

他不聲不響地走完了剩下的路,目的地就在眼前。但他總是在想,自己沒有忠于使命,只顧瞬間的淫樂,心中郁悶的沉重感即便在他看到了圣城明亮的城墻、閃耀的塔樓以及廟宇耀眼的尖頂時,也沒有消失。

只有一次,他停下了腳步。靠近城市,在一座低矮的小丘上,他看到了巨大的人群,人們摩肩接踵,熙來攘往,人聲鼎沸,從很遠的地方都能聽得到。他看到在人群中間矗立著三個十字架,漆黑醒目地在天空顯露出來,云層泛起一片明亮的紅霞,好像整個世界被澆注了耀眼的火焰,被浸在這種咄咄逼人的烈火之中。士兵锃亮閃耀的長矛在熊熊燃燒,似是沾滿鮮血……

有人從空無一人的路上朝這里走來,他的腳步慌亂,不知所措。他問這個人,這里發生了什么事,可隨之他大吃一驚,因為這個陌生人抬起的臉駭得扭曲開來,僵死一般,就像突然受到了一記重擊似的,年輕人還沒鎮定下來,那人就氣急敗壞地狂奔起來,像是有妖怪在追趕他似的。他奇怪地朝他喊去,陌生人沒有轉頭,而是不停地跑,不停地跑,但朝圣者覺得,他好像認出了那是加略人猶大。可他不懂對方怎么是那么一副奇怪的表情。

他同樣問下一個路過的人。這個人急匆匆的,只是說,那是本丟·彼拉多判決的三個罪犯被釘上了十字架。還想繼續問時,對方已經走遠了。

他獨自繼續朝耶路撒冷走去。他又一次向小丘拋去一瞥,那兒像被鮮血籠罩,他朝三個被釘在十字架上的人望去。先是右邊的,左邊的,最后才看到中間那個。但是他已無法認清他的臉。

他漫不經心地從旁邊走過,向城市進發,去看救世主的面孔……

(高中甫 譯)

注釋

[1]本丟·彼拉多(?—41),古羅馬猶太行省執政官(26—36),據《圣經》記載,曾主持對耶穌的審判,并下令將其釘在十字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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