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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無家夜晚的碼頭

在我們大家上天堂之前,

這里,在這黑暗的人間,

形形色色的美國幻景,

所有的免費搭車旅行,

所有的攀爬火車遠行,

穿越墨西哥和加拿大邊境,

殊途同歸,

回歸美利堅……

讓我們從我滑稽可笑的樣子開始吧:一九五一年潮濕陰冷霧氣朦朧的圣誕之夜,空氣中彌漫著煉油廠散發出的氣味,就像燃燒的橡膠,好似太平洋女巫[10]變出的神秘怪味;我費力地走著,在我左側不遠處的太平洋上,古老陳舊的港灣里,油晃晃的桶狀海潮排山倒海,洶涌澎湃,去擁抱那些泛著白沫的標桿燈柱;遠處,在熨斗形的浪峰上,盞盞燈光在涌動的海浪里哀號,還有那一艘艘大輪船和小販船上的燈火也在晃動,它們要么越駛越近,要么漸漸遠離美利堅大陸這最后的港灣;我費力地穿過永遠討人喜歡的圣佩德羅[11]濱水區那一片片荒涼昏暗的碼頭貨棧區,我的衣領豎立,緊貼脖子,衣領外面圍塊手帕扎緊,還算暖和。遠處,在那昏暗的大洋里,在那荒涼的海面上,隱沒在海里的蝸輪旋轉著漸行漸近,就像大海女巫枕著憂傷的沙發般浪潮,悠然自得,飛馳而來;然而,她的頭發飄散著,她正在去尋找戀人們深紅色歡愉的路上,然后將之吞噬,它的名字叫“死亡”,厄運和死亡之船,“SS流浪者”號,橘黃色的吊桿,黑色的油漆,此刻像幽靈一樣,正漸行漸近,除了引擎發出的巨大隆隆聲以外,沒有其他任何一點聲響,等待著人們在圣佩德羅碼頭用絞船索拽近靠岸;它從紐約出發,穿越巴拿馬運河,剛剛結束一次航程;船上有我的老朋友,我們暫且叫他丹尼·布魯,他答應如果我搭乘公共汽車在美洲大陸上旅行三千英里,就讓我上船,乘船完成周游世界的剩余旅程。既然我身體狀況不錯,又開始流浪,而且沒有其他任何事情可做,只有懷著虛幻之心,郁悶地在真實的美國大地上漫無目的地四處游蕩;我急于且樂意到這艘可笑的舊船上當一名嗅覺失靈干粗活的廚工或者洗碗碟的仆人,那樣我就能在香港某家男子服裝店給自己再買一件時髦襯衫,或者在新加坡某個古老的酒吧里揮揮馬球棒,或者在澳大利亞騎騎馬;只要能帶來刺激,只要能周游世界,對我來說,這一切都沒啥兩樣。

幾周以來,我一直在路上漫游:從紐約出發西行,在舊金山一個朋友家里等候,與此同時趁著圣誕節購物狂潮,在鐵路上與那個老窩囊廢一起搬運箱包,額外賺了五十美元。我剛作為拉鏈號[12]一等集裝箱列車守車[13]尊貴的秘密客人,從舊金山南下五百英里,因為我在那里鐵路上有熟人;此時此刻,我將登上就停泊在圣佩德羅碼頭上的流浪者號輪船,我想我會成為一名出色的海員。于是,我自豪地想,不管怎么說,如果不是為了這次遠航,我敢肯定我或許愿當一名鐵路工,學當司閘員,乘坐那列轟隆隆飛馳古色古香的拉鏈號火車,還可以拿工資!可惜那時我病了,突然患了一種加利福尼亞X型病毒性流感,鼻塞喉痛,難受極了;守車的車窗灰塵覆蓋,向外張望幾乎什么也看不清;火車在圣路易斯-奧比斯波和圣巴巴拉之間灑滿月光的支線上奔馳,飛速駛過瑟夫、坦格爾和加維奧塔之間白雪似的拍岸碎浪。我曾試圖竭力享受這次美妙的搭車旅行,但只能平臥在守車的座椅上,把臉埋在我卷成一團的夾克里;從圣何塞到洛杉磯,每位列車長都不得不把我弄醒,詢問我的乘車資格。我是一位司閘員的兄弟,本人也曾是得克薩斯鐵路段的一名司閘員,所以每次我抬頭張望,心里都想:“好啊,杰克,現在你確實乘坐在守車里,沿著最為稀奇古怪的鐵路飛馳,在你最異想天開的夢中,你不就想乘坐這樣的火車嗎?!就像一個孩子的夢!你為什么不能抬起頭,向車外張望,欣賞加利福尼亞州那羽毛般輕柔的海岸?來自各個東方國家和海灣門檻前的海水交織迂回,輕柔地撫摸著這片最后的大陸,海灣的吊桿支索又從這里回到卡特拉斯、弗拉普拉斯、弗蒂維奧斯和格拉特拉斯,多壯觀??!”可是,我抬起頭,什么也看不見,看見的只有我那顆充血的心,那照在虛幻海面上模糊不清隱隱約約的虛幻月光,還有那鐵路路基上一閃而過的卵石和星光底下的鐵軌。早晨抵達洛杉磯之后,我肩扛塞得滿登登的旅行包,搖搖晃晃,從洛杉磯調車場空地,走進洛杉磯鬧市區的大街,在街上一家旅店的房間里臥床休息了二十四個小時。我一邊仰面躺著,一邊喝波旁威士忌加檸檬汁和阿納辛[14],心里幻想著一望無際的美國大地——這里僅僅是起點——我想,不管怎么說,“我會在圣佩德羅登上流浪者號輪船,在你發出‘噓’聲前,已經起航駛向日本?!碑斘腋杏X好些時,我看看窗外,隨后出門走上圣誕節洛杉磯赤日炎炎的街道,最后來到貧民區的臺球房和擦皮鞋攤,四處游逛,等待絞盤機將流浪者號曳靠圣佩德羅碼頭的時刻,我將帶著丹尼事先寄給我的槍,在輪船步橋上與他見面。

定在圣佩德羅碼頭見面還不止這個原因——他事先寄給我一把槍,他小心翼翼地把一本書切割挖空,將槍藏在其中,然后干凈利索地把書密封好,外面包上一層牛皮紙,并用繩子捆好,寄給好萊塢一個好像名叫海倫的姑娘;他一邊給我地址一邊說,“喏,凱魯亞克,你到好萊塢后,立刻去海倫家,向她索取我寄給她的那個包裹,等你回到酒店房間,小心翼翼地打開它,包裹里藏了把槍,是上了膛的!所以要小心,別崩了你的手指!隨后,你把槍放進口袋,凱魯亞克,你在聽我說話嗎?!我的話進入你的妄想了嗎?不過,現在我要你幫我,你的朋友丹尼·布魯,跑個小差,還記得嗎?我們曾一起上學;為了生存,我們甚至一起假扮警察,想方設法四處騙錢;我們甚至娶了同一個女人。”(咳嗽。)“我的意思是,我們都想要同一個女人,凱魯亞克,現在就看你的了,幫我跟惡霸馬修·彼得斗,你帶上那把槍,”他一邊用手指戳我,一邊用強調的語氣吐出每個單詞,說一個詞戳我一下,“你隨身帶著,別給逮著,無論干什么事,別誤了輪船?!倍嗝椿闹嚨挠媱?!這個瘋子就是這種樣子,當然啰,我沒有帶上那把槍,甚至沒有去找海倫,而只是穿著破舊的夾克,匆匆趕路,幾乎錯過了輪船。我能夠看見輪船的桅桿漸漸靠近碼頭;夜晚,四處亮著聚光燈;我沿著令人沮喪的長長的煉油廠和儲油罐區,蹬著我那雙破舊拖沓的鞋,開始了一次真正的旅行——從紐約開始追趕這艘該死的輪船。但是,二十四小時之內,真相即將大白:我永遠別想登上這艘輪船——不過,那時我還不知道。我命中注定待在美國,始終如此,不管是當鐵路工還是當水手,反正總在美國(開往東方的船也呼哧呼哧只在密西西比河上行駛,稍后我會說到此事。)我沒有槍,面對圣佩德羅和長灘陰冷潮濕可怕的冬天,只能蜷縮著身子;夜間,途經一家“貓咪制靴廠”,廠門前一個角落里建了個小花園,還有幾根飄揚美國國旗的旗桿;同一棟廠房的院內有幅巨型金槍魚廣告,看來,他們既為人類也為貓咪生產魚類食品——穿過馬特森碼頭,勒萊恩號還沒靠岸。我留心注意馬修·彼得這個混蛋,真是因為他才需要那把槍。

我們還得追溯到更早以前所發生的事情:在這場地球的巨型悲劇電影中,只有一個情節是我主動參與的,不過電影很長。不管這個世界有多瘋狂,人們常常直到最后才明白:“噢,原來歷史不過是在重復而已!”可是,丹尼故意毀了馬修·彼得的汽車。他們好像生活在一起,與好萊塢的一幫姑娘住在一起。他們都是海員。從一些快照上你可以看出,他們身穿泳裝,坐在灑滿金色陽光的泳池邊,與一些白膚金發碧眼的女人在一起,擺出各種熱烈擁抱的姿勢。丹尼高個微胖黝黑,假惺惺微笑中露出潔白的牙齒;馬修·彼得是個特別英俊的金發男子,臉上露出一副自信而冷酷的表情,或者說是一副罪孽深重、默默無言(病態)的表情,他是——這幫人,這個時代的——英雄,因此,你總能聽見人們在背后議論他;從這邊到宇宙十方[15]中所有如來世界的另一邊,每家酒吧和非酒吧,每個醉鬼和非醉鬼,都會告訴你各式各樣的隱私秘聞,就像所有活過的蚊子幽靈,這個世界街談巷議的嚴重程度足以淹沒太平洋無數次,就像你試圖取走太平洋海底的沙粒那樣,取也取不完。這則大傳聞,那段大牢騷,都是我從丹尼這個牢騷滿腹、喜歡嘮叨的家伙那里聽來的,他是牢騷滿腹者中最喜歡辱罵的人之一,“有時,我們找不到碼頭上的裝卸活,也上不了喜歡的船,身無分文,說句實話,夜晚,深夜,我繞到那些極度奢華的公寓后面,躡手躡腳地繞道而行,在好萊塢的垃圾箱和垃圾桶里兜底尋找,找到瓶子可換五美分,我把它們放進小包,打算換點外快;而馬修一貫作風輕浮,還頻頻舉行大型派對,他竟然能心安理得地從我骯臟的手里拿走每一分錢,并把它花掉,而且,我從沒聽見過一句感激的話,一次也沒說過,一——次——也——沒——有!最后當他拐走我最心愛的女友,帶走她過了一夜時,你可以想象一下我的感受如何——我溜進他停車的車庫,沒有發動汽車,悄然地將車倒推出去,讓汽車順著街道滑行;隨后,伙計啊,我一邊喝著罐裝啤酒,一邊前往舊金山——我可以跟你說個故事……”于是,他繼續說他的故事,用他自己獨特的方式講述:他怎樣在加利福尼亞州的庫卡蒙加毀了那輛車,汽車迎面撞上某棵大樹;他怎樣差點沒命,警察如何如何,還有律師、法律文書,各式各樣的麻煩;最后他怎樣抵達舊金山,找到另一條輪船;馬修·彼得知道他在流浪者號上,在這陰冷潮濕的夜晚,會怎樣在圣佩德羅碼頭的頂端等候著,帶著手槍、匕首、打手、朋友,要兇器有兇器,要幫兇有幫兇。丹尼環顧四周,打算下船,隨時準備臥倒在地;我呢,打算在輪船步橋下端等候,迅速把槍遞給他——所有這一切都在這迷霧籠罩的夜晚進行……

“好了,給我說個故事吧?!?

“別急嘛?!?

“呃,是你挑起這一切的,對不?”

“別急,別急嘛,”丹尼說,語氣獨特怪異,說“JHENT”[16]時聲音非常響,嘴巴像電臺播音員那樣發出每個音節,后綴“LY”卻發得有點英國腔。這是一種把戲,我們倆在某個預備學校里無意中學會這樣發音,在那個學校里,大家在日常交往中,說話都尖聲尖氣:smotche smahz,…shmuz,SHmazaa zzz[17],這些都是很久以前男生們玩弄的愚蠢把戲,沒法解釋清楚,現在沒人這么說話了,而此時,丹尼在圣佩德羅荒唐的冬夜,卻依然對著迷霧怪聲怪調地說話,好像并沒有時過境遷?!癎ENT ly,”丹尼一把抓牢我的手臂,緊緊攥住,嚴厲地看著我;他身高大約六英尺三,垂目看著小個的我(五英尺九);他黑色的眼睛閃閃發光,看得出來,他瘋了!你看得出他的生活觀念——任何其他人不曾有過也永遠不會擁有的某種觀念;比如,他能一本正經地混跡于世,相信并四處兜售對我的看法:“凱魯亞克是個受害者,他自己憑空想象出來的受害者。”他最喜歡開我的玩笑,據稱是很好笑的,其實倒是他或者任何人曾說過的最令人傷心的事:“有一天晚上,凱魯亞克不愿意接受一個炸雞腿!當我問他為什么不要時,他說,‘我心里正想著忍饑挨餓的可憐的歐洲人民!’……哈呀,哇——!”他狂笑不已,這種笑是特別為他設計的,響亮的尖聲大笑直沖云霄,每當想起他,我總會想起他上空的這種笑聲,那漆黑的夜空,周游世界的夜晚,他站在檀香山碼頭上的那個夜晚,身著走私日本和服,總共穿四套!海關警衛讓他全部脫掉;他站在那里,穿著日本和服,站在夜色朦朧的平臺上,人高馬大的丹尼·布魯,垂頭喪氣,郁郁寡歡——“我要給你講個故事,故事很長,三天三夜都講不完;如果我們周游世界,凱魯亞克,你,可是你沒有你不會你從不認真聽講——凱魯亞克,說起那家院內豎著金槍魚廣告的貓咪制靴廠,你打算對那些可憐的歐洲饑民說些什么什么呢?嗯呀啊呀嗚呀嗚,他們生產同樣的食品給貓和人吃,喲哦呀哦哦哦!”當他笑成那種樣子時,你就會明白他快活極了,可是快樂之中卻包含著孤寂,因為我從沒見到這種笑聲消逝,在這艘船和所有他工作過的輪船上,工友們都不明白他所亂開的玩笑有什么好笑。我來轉述一個吧?!拔覛Я笋R修·彼得的車,這事你是知道的——現在讓我說呀,我當然不是故意毀壞的,馬修·彼得愿意這樣想,許多壞家伙愿意這樣相信,保羅·萊曼愿意這樣相信,他也可以相信我偷了他的老婆,對于這一點,我可以向你凱魯亞克保證:我絕不干那種事!是我的好友哈里·麥金利偷了保羅·萊曼的老婆。我開著馬修的車去舊金山,打算把車撂在街頭,然后乘船遠航;馬修會找回那輛汽車的,可是很不幸,凱魯亞克,生活不總是按照我們所希望的方式結局,不過我永遠不會,我將永遠不能忘記這座城市的名字——嗨,抬起頭來,嗯,凱魯亞克,你沒在聽呀!”他抓住我的手臂說,“嗨,我在跟你說話呢,你在聽嗎?!”

“我當然在聽嘍?!?

“那你為什么要——我,你,我,嗨,上面有什么呀?上面有鳥?你聽見上面有鳥嗎?我的天哪!”他孤寂地悶聲一笑,轉過身去,這時我才看見真實的丹尼,他轉過身去說明這不是什么大笑話,根本沒法把這事說得讓人開懷大笑,他在跟我說話,而我好像不在聽,于是他試圖就此開個玩笑,這并不好笑,因為我在聽,事實上,我在認真聽,像往常一樣,他所有的牢騷和歌曲,我都是認真聽的;可是,他轉過身去,瞇縫著眼睛,好像努力用一種孤獨的目光審視他自己的過去,你能看見他的雙下巴或者有酒窩的下巴,就像某個胖娃娃,下巴雙疊,面帶懊悔,傷心欲絕,法國式的放棄,羞愧難言,甚至羞怯;他可耍盡了把戲,從蓄意策劃、惡意密謀、亂開玩笑,到胖娃娃天使阿難陀[18]在夜晚悲哀,我明白我看清了他?!笆荂ucamonga,Practamonga還是Calamongonata[19],我將永遠不會記住那個城鎮的名字,可我開車迎面撞上一棵樹,杰克,事實就是事實,可是所有的警察、律師、法官、醫生、印第安酋長、保險銷售員,社會上形形色色常見的家伙,都朝著我來——跟你說吧,我活著脫身還算是幸運的。我不得不發電報,找各種借口向家里要錢,你是知道的,我母親住在佛蒙特州,我所有的積蓄都在她那里,每當我陷入真正的困境,我總是發電報回家,那是我的錢?!?

“是這樣的,丹尼。”但是,除去這一切之外,還有馬修·彼得的好友保羅·萊曼,保羅·萊曼有個妻子,她與哈里·麥金利私奔了,或者說用某種我永遠無法理解的方式跑了。他倆拿走很多錢,搭乘一艘開往東方的客輪,目前正生活在新加坡的一棟別墅里,與一個嗜酒如命的少校在一起;他身著白色帆布褲,腳蹬網球鞋,活得挺滋潤呢!但是,萊曼作為丈夫,他也是個水手,實際上是馬修·彼得的同船船員(盡管丹尼并不知道此時兩人同在勒萊恩號船上),當然一下子火冒三丈,他確信丹尼也是幕后操手,所以這兩個家伙發誓要宰了丹尼或者捉住丹尼。據丹尼說,那天晚上輪船到港時,他們打算守在碼頭上,帶著槍和朋友,我也必須在場,一切準備就緒,當丹尼快速走下步橋時,穿得漂漂亮亮,準備去好萊塢見他的那幫明星和女友們,他寫信要我做的大事只是:我迅速迎上前去,把槍遞給他,子彈上膛待發;丹尼謹慎地環顧四周,看清沒有黑影躍上前來,準備將他撲倒在地,隨后從我手中接過槍,我們一起消失在碼頭的黑暗之中,趕往城里——等待事態的進一步發展……

這時流浪者號緩緩進港,正在調正船體,沿著混凝土凸式碼頭???。我站著,輕聲地問一位正忙著拽纜繩的后甲板水手:“船上的木工在哪里?”

“誰,布魯?嗯——過一會兒我就會見到他?!蔽矣痔崃诵﹦e的請求,丹尼出來了;輪船正被絞車拽著靠岸固定,最下等的水手正在放置防鼠板,船長吹著他的小哨,輪船用難以理解的慢動作緩慢地移動著龐大身軀,最后終于停泊妥當;你能聽見螺旋槳卷起的尾流聲,聽見甲板排水孔的流水聲——噩夢般的遠航結束了,輪船回到了港灣——熟悉的面孔都出現在甲板上——你看,丹尼來了,他身著粗藍布工作服,看見他朋友按照事先約定,在這霧蒙蒙的夜晚就在眼前,站在碼頭上,雙手插在口袋里,幾乎觸手可及,這簡直讓人難以置信!

“你來啦,凱魯亞克!真沒想到你會來這里。”

“你叫我來的,對不?!”

“等一等,再等半小時,等我工作完畢,洗漱干凈,穿戴整齊,我會來找你的——還有旁人嗎?”

“不知道?!蔽蚁蛩闹芸戳丝?。我觀望四處已有半小時了,留心停放的汽車、黑暗的角落、工棚空穴、門洞、壁龕、埃及地窖、碼頭鼠洞、無賴、啤酒罐扳頭、中桅吊桿、魚鷹——呸!哪兒也沒有,根本見不到那些“英雄”。

兩條你曾見過的喪家之犬(呵,呵,呵)趁黑離開了那個碼頭,路遇一些海關警衛,警衛習慣地稍稍看了丹尼一眼,反正他們不會到他口袋里去搜槍,不過,他已經花盡心思把大本書挖空將槍藏在書里寄走了。此時此刻,當我倆一起四處窺望時,他低聲問:“哎!拿到了嗎?”

“是,是,在我口袋里?!?

“拿好了,到外面街上給我?!?

“別擔心!”

“我估計他們沒來,不過,誰也說不準?!?

“我四周都觀察過了?!?

“我們離開這里,趕快跑——我一切都計劃好了,凱魯亞克,今晚做什么,明天和整個周末做什么;我一直在跟所有的廚師商量,我們已經都計劃好了,你憑這封信到大廳找吉姆·杰克遜,你就睡在輪船的實習生房艙里,想想吧,凱魯亞克,整個房艙都歸你,史密斯先生同意與我們一起來慶祝,嗯,啊,好呀!”史密斯先生肥胖蒼白、大腹便便,是個底層輪機艙里的多面手,既是機艙清潔工又是加油工和普通補水工;他是個非?;睦项^,你肯定喜歡他;丹尼已經在哈哈大笑,自我感覺很好,他忘了假想的敵人。走到碼頭外面的街上,很顯然,我們已經沒有危險了。丹尼身上穿著昂貴的香港藍色嗶嘰套裝,上衣墊肩上別著肩章和精美的垂飾,多美的套裝??!此時此刻,他穿著這套衣裳,站在我的身旁,我卻身穿在路上穿的破舊衣服。他走起路來噔噔噔,活像個法國農民腳蹬勞動靴,抬腿跨越一行行莊稼,像個波士頓小阿飛,在星期六夜晚沿著波士頓公園拖沓著腳步走路,去見臺球房里的伙伴。不過,丹尼有其獨特的風度,他笑起來特別天真,今晚霧氣重重,這種微笑更顯得天真,也使他的臉顯得圓胖紅潤,表情快活;盡管他年紀不大,但是隨船航行穿越運河,日曬雨淋,使他看上去像個狄更斯筆下的人物,登上輕便馬車,揚塵而去;所不同的是,當我們在行走的時候,面前是一幅凄涼的景象。與丹尼在一起,總是走路,走啊走,不停地走,他不愿意花一美元坐出租車,因為他喜歡走路;還有,曾幾何時,他與我第一任妻子外出,常常在她還沒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時候,就很自然地從背后把她硬推過地鐵檢票閘機口——一個聰明的小把戲——節約五分錢——老丹尼玩起這種把戲來無人可比,這是有案可查的。我們大步流星走了大約二十分鐘,來到太平洋紅色列車[20]軌道處,一路上經過那些令人討厭的煉油廠和廉價住宅的水閘口,抬頭仰望,天空中我想是繁星點點,簡直讓人難以置信,南加州的圣誕節你還能模模糊糊地看見星星!“凱魯亞克,現在我們來到太平洋紅色列車的軌道跟前,你是否隱約想過那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能說你覺得你行嗎?凱魯亞克,你總讓我覺得你是我所認識的人中最有意思的……”

“不,丹尼,你是我所認識的人中最有意思的……”

“別打岔,別胡說八道,別……”他就是這樣回答問題和與人交談的。他領路穿過紅色列車軌道,前往狹長的圣佩德羅市中心一家酒店,據說酒店里有人迎接我們,還有金發美女。因此,他在途中買了兩小箱便攜式啤酒,我們手提啤酒四處晃悠;我們到達了酒店,酒店里有盆栽棕櫚樹,酒吧門前有盆景,還有許多停泊的轎車,一切都是死氣沉沉的,連一點風都沒有,那種死氣沉沉的加利福尼亞州所特有的郁悶、無風、煙霧繚繞;墨西哥裔紈绔子弟開著改裝過的時髦賽車從酒店門前飛馳而過。丹尼說:“瞧那幫墨西哥人,開著那種汽車,身著藍色牛仔褲。大約一年前的今天,去年圣誕節,他們把我們一個水手弄到這里,他沒干什么壞事,只是在做自己的事情,可是他們從那輛車里跳下來,把他打得死去活來……”

“我在墨西哥時,覺得那里的墨西哥人好像不是那樣的……”

“美國的墨西哥人是另一碼事,凱魯亞克,如果你像我這樣周游過世界,那么你就能像我一樣,看清生活中顯然擺在你和歐洲饑民面前的一些嚴酷現實。你永遠永遠不會明——白——的……”他再次抓住我的手臂,邊走邊晃,就像我們在預備學校時那樣,那時候,我們常常在陽光明媚的早晨攀登山崗,去位于曼哈頓二四六街的霍勒斯·曼學校,學校建在懸崖峭壁之上,緊靠范·科特蘭公園;上學的路很窄,先要途經一棟棟半原木英式小樓和一幢幢公寓大樓,然后到達山頂爬滿常青藤的學校;一大幫學生晃動著手臂爬山,朝著學校前進,可是沒人能像丹尼那樣走得飛快,他從不停下來喘口氣;山坡很陡,多數學生不得不氣喘吁吁,邊走邊哼哼唧唧罵罵咧咧,可是丹尼甩臂疾走,興高采烈哈哈大笑。在那些歲月里,他在廁所間里面向有錢的四年級學生兜售匕首。今晚他可能會耍更多的花招?!皠P魯亞克,今晚如果我們能夠準時到達那里,我打算給你介紹好萊塢的兩個庫卡蒙加人,明天一定能辦到……住在大樓里,住在公寓大樓里的兩個庫卡蒙加人。整個計劃完全圍繞游泳池展開,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凱魯亞克?游泳池!你可以在池里游泳……”

“我明白,我明白,我在照片里見過,你、馬修·彼得、所有的金發女郎,真棒……我們怎么干,對她們下功夫?”

“別急,等一會我再告訴你剩下的事情,先把槍給我?!?

“我沒拿到槍,你這個傻瓜,我那樣說只是為了哄你下船……如果發生什么意外,我會幫你的?!?

“你沒拿到槍?”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向船上所有的伙伴們吹牛了,“我朋友就在下面碼頭上,帶著槍,我不是跟你們說過了嗎,早些時候,當輪船離開紐約時,他貼了一張很大的、荒唐的、典型的、可笑的丹尼海報,用紅墨水和印刷體寫在一張紙上的:‘注意:西海岸有名叫馬修·彼得和保羅·萊曼的家伙,他們一心只想狠揍流浪者號上的木匠丹尼·E·布魯。伙伴們,要是能助布魯一臂之力的話,那么請時刻警惕那兩個邪惡的白食客,輪船停靠圣佩德羅港時,會有答謝。簽名:木匠。酒水由木匠免費提供。今晚。”隨后,在輪船餐廳里,他高聲吹噓他的幫手。

“我知道你會告訴所有的人我拿到了那把槍,所以我說我拿到槍了。你下船時不覺得心情好些嗎?!”

“槍在哪里?”

“我根本就沒有去。”

“這么說槍還在那里?!今晚我們必須把它取來?!彼萑肓顺了肌@樣也行。

至于在酒店干些什么事,丹尼作了多種打算。酒店名叫“加州埃爾·卡里多·佩·托·莫帕塔酒店”,我已經說過酒店里有盆栽美洲蒲葵和海員,還有狂飆改裝賽車的長灘航空計算機工程師的兒子們。加利福尼亞州的文化總體真的非常頹廢,顯而易見,是尋歡作樂的去處:你可以看見燈光昏暗的室內,夏威夷人身著襯衫手戴手表;那些皮膚曬成棕褐色的彪悍青年男子對著嘴巴傾倒細長瓶子里的啤酒,他們歪歪扭扭與妓女調情;娼妓們脖子上戴著花哨的項鏈,曬黑的耳朵上掛著白色象牙小耳墜,你能看見她們藍色的眼睛里整個兒一片茫然惶惑,你也能看見眼神里隱藏著獸性的殘忍;酒店里充滿著啤酒味和香煙味,奢華的雅座酒吧里充盈著扮酷的時髦氣息;我年輕時那些美國的風尚全都令我狂熱,使我離開家庭,遠走他鄉,去美國的自我浪漫之夜當一名大英雄。這種氛圍也使丹尼頭腦發昏、失去理智。曾經,他是個郁郁寡歡憤憤不平的法裔男孩,隨人乘船渡洋來美國上私立學校;當時,他的骨子里和黑色的眼睛里都郁積著仇恨,他要毀了這個世界——不過,經過西部高級中學大師們一番賢明睿智的教育,他轉而想在酒吧里宣泄他的仇恨和殺戮;這些想法他主要是從法蘭奇·湯恩[21]的電影里學來的,鬼知道他還從哪里學了其他什么壞招。我們沿著沉悶乏味的林蔭大道來到這個鬼地方,這條幽靈般的街道,路燈齊明,非常明亮;然而,陰沉沉的棕櫚樹從兩旁人行道伸向道路中間,果實累累,樹枝高聳,伸向加利福尼亞無邊無際的夜空,天空沒有一點風。酒店里沒人迎接丹尼,像平常一樣他一定又弄錯了,因為大家根本不理睬他(這樣對他反而好,可他并不明白這一點)。就這樣,我們要了兩杯啤酒,假裝等人,丹尼粗略地向我講了更多的實情和他個人的一些謬論:他沒有朋友,也沒有敵人,是個道教學說的忠實信徒;他沒有遇到任何意外,麻煩會像水一樣順著他的肩膀流走,他的肩頭好像抹了潤滑油一樣,他不知道自己有多幸運,這里他有朋友在身邊,老朋友蒂·讓[22],他會跟著任何人到任何地方去冒險。第三杯啤酒喝到一半時,他突然高叫了一聲,意識到我們錯過了每小時一班的紅色列車,我們又得在沉悶的圣佩德羅再滯留一小時,我們原想去燈紅酒綠的洛杉磯,如有可能去好萊塢,趕在所有酒吧關門以前。在我的腦海里,我看見了丹尼計劃中我們要去領略的所有精妙絕倫的事情,難以理解的事情,不值得記憶的事情,在我們出發前往并到達實地(不是銀幕而是令人沮喪的四維景象)以前,我正遐想著各色各樣的景象。突然,丹尼想叫輛出租車去追趕紅色列車;我們手提便攜式啤酒罐紙箱,沿著大街一路小跑,朝一個出租車候車站奔去,雇了一輛出租車,追趕紅色列車;出租車司機一言不發開車就追,他知道水手常常自說自話,因為他是“天哪多么乏味、海員隨時造訪的”城里的一個“天哪多么乏味的”司機。我們出發追火車了——我懷疑司機并沒有盡力真開快車去追趕那列紅色列車,列車正沿著軌道飛速行駛,以每小時六十英里的速度駛向康普頓和洛杉磯近郊。我懷疑司機不想吃罰單,而同時又想將車速飆到足夠快,以滿足后座水手的一時心血來潮。我懷疑司機只想詐取丹尼五美元。而浪費五美元鈔票也是丹尼最樂意做的事情。他以此為樂,為此而活。他總是環球航行,在甲板下工作,維修電機設備,但是,更加糟糕的是,他還得忍受船上高級船員和水手們的辱罵(凌晨四點當他還在鋪位上熟睡時,“嗨,木匠,你是木匠、大瓶塞還是看茅廁的?那個該死的前吊桿燈又熄滅了,我不知道這附近誰在使用彈弓。不過,馬上把那盞該死的燈修好,兩小時后我們要停靠檳榔嶼[23]了!該死的,到那時如果燈還不亮,我,我們沒有燈光,那么是你這頭蠢驢,不是我,該去見大副受罰了!”)于是丹尼不得不從鋪位上爬起來,我能想象他當時的窘樣:揉著睡眼蒙眬的眼睛,醒來面對寒風凜冽的冰冷世界,心里真希望手中有一把刀,一刀砍了那家伙的腦袋。當然,他也不想在監獄中度過余生,或者他自己的半個腦袋被人剁了,癱瘓著度過余生,脖子上系了根鞋帶,別人給他端來屎盆,他卻不得不爬下床,去完成監獄里每個畜生為了每個稀奇古怪的理由向他隨意發出的每個指令,修理那個該死的臭氣熏天的鋼鐵監獄里的一個電器設備。在我看來,那也是個浮在水面上的一個鋼鐵監獄,而他們卻稱它為輪船。五美元對于一個長期受盡折磨的人來說又算得了什么?“加大油門!我們必須趕上那列火車!”

“我開得夠快了,你們會趕上它?!彼{車徑直穿過庫卡蒙加市?!耙痪潘钠吣昊蛞痪潘陌四晔稽c三十八分整,有個人,現在我記不清究竟是哪個人了,但是我記得兩年前我為另一個水手開車趕火車,他正好趕上……”他一邊繼續交談,一邊放慢車速,以避免出現尷尬情況:是否要搶紅燈。我靠回座位說:

“你本來可以搶過紅燈的,完了,現在我們永遠也趕不上了?!?

“聽著,杰克,你是想趕上火車,對不?怕不怕被交警開罰單?!”

“哪里有警察?”我邊說邊朝窗外張望,目光掃視整個地平線,在那些黑夜的菊科灌木叢中尋找騎摩托車或駕巡邏車的警察蹤影……然而,一眼望去,盡是灌木叢,還有夜幕籠罩下一大片一大片的黑色區域,遙遠而幽暗,在山崗上,一個個小居住區的窗戶里閃爍著圣誕節的彩燈,紅的、綠的、藍的,模糊不清;突然,我內心感到一陣極度的痛苦,我想,“啊,美國,如此遼闊,如此悲哀,如此黑暗,你就像干旱夏季的樹葉,八月前就會起皺卷起,走到生命的盡頭,你毫無希望,每個人都期望著你,可除了干旱、枯燥、無望,什么也沒有,一想到臨近的死亡,一想到現實生活的苦難,一想到圣誕節的彩燈再也拯救不了你或任何其他人,你就會把圣誕節的燈光置于八月死亡的灌木叢上,在夜間,使燈光看上去像某樣東西,在這空無飄渺之中,你所宣揚的這個圣誕節是個什么東西?……在這一片朦朧之中?”

“這樣挺好,”丹尼說,“就這樣往前開,我們會趕上的?!彼緳C搶了下一個紅燈,顯得他好像在趕路,但接下來一個紅燈前又放慢了車速,出租車靠近軌道又離開軌道,不見紅色列車車尾或者車頭的任何蹤影,車子呼的一下子飛馳起來——司機駕車來到兩年前他讓那個水手下車的老地方,沒有紅色列車的影蹤,你能感覺到列車不在站臺,它到站后又開走了,車去站空的感覺——拐角處,電氣鐵軌靜悄悄的,剛才列車還在車站,現在不在了,你看得出來。

“唉,我想我沒趕上,真該死!”出租車司機邊說邊把帽子往腦后一推,表示道歉,可顯得很虛偽,于是丹尼付給他五美元。我們下車后丹尼說:

“凱魯亞克,這意味著我們要在這里等候一個小時,在這冰冷的鐵軌旁,在這寒風刺骨霧氣朦朧的夜晚,等待下一班去洛杉磯的列車?!?

“沒關系,”我說,“我們帶著啤酒,不是嗎?開一瓶!”于是,丹尼摸索著尋找那把舊的銅質開罐器,“呯!呯!”兩罐啤酒在憂傷的夜晚嘶嘶冒著氣泡,我們咕嚕咕嚕一飲而盡——每人喝了兩罐,我們開始對著路標投擲石塊,轉圈跳舞取暖,蹲坐著講笑話,回憶往事。丹尼唱起了“哈利路亞”,我又一次聽見他爽朗的笑聲在美國的夜空回蕩,我試圖告訴他:“丹尼,我從斯塔滕島一路追趕輪船來到這該死的圣佩德羅,行程三千兩百英里,不僅因為我想上船,讓人瞧瞧我能周游世界,在斯韋特納姆港[24]痛快地玩,在孟買見識怪異的寵物狗,在骯臟的卡拉奇[25]尋找催眠人和吹笛玩蛇人,在開羅城堡發動我自己的革命,使革命從馬賽蔓延到其他地區,可因為你,因為我們過去經常做的事情,在那些地方,我和你在一起過得快活極了,丹尼,沒有兩條路可走……我沒錢,這點我承認,我已經欠了你六十美分巴士費,但你得承認我竭盡全力了……很遺憾,我從來就沒什么錢,但你是知道的,我與你一起努力過了,那時候……咳,該死,哇,啊呼,呸,今晚我想喝醉。”丹尼說:“杰克,我們沒必要像這樣在寒風中消磨時光,瞧,那邊有一家酒吧?!保鼥V夜色之中一家路邊酒吧閃爍著紅色的燈光)“它也許是家墨西哥少年流氓酒吧,我們也許會被狠揍一頓的,不過,我們還是進去吧,待上半小時,喝幾杯啤酒……看看是否有庫卡蒙加人。”于是,我們穿過一片空地,朝酒吧走去。在路上,丹尼嘮嘮叨叨地數落我,說我把生活搞得一團糟,不過,從東海岸到西海岸,人人都這么說我,一般來說,我不在乎,今晚我也不在意,這就是我做事和說話的方式。

幾天后,流浪者號起錨遠航,但沒帶上我,因為海員工會大樓那不讓我登船,我沒有資歷。他們說,要想登船我只需在碼頭或別的地方廝混或工作幾個月,然后等待一艘沿海岸線航行的船到西雅圖去。我想,“如果打算沿著海岸旅行,那么我要沿著自己向往已久的海岸行進?!本瓦@樣,我眼巴巴地看著流浪者號駛離圣佩德羅海灣,又是夜晚,紅色的港灣燈,綠色的輪船右舷燈偷偷溜過海面,還有海港監護船幽靈般尾隨桅桿燈光,嗚!(小拖船的汽笛聲)——隨后,那永遠像干闥婆[26]、幻覺瑪耶女神[27]一般昏暗的舷窗燈光,舷窗里有些船員正躺在鋪位上看書,有些在普通船員餐廳里吃點心,還有一些,比如丹尼,正在用紅色大自來水筆埋頭寫信,向我保證下次環球航行,我會登上流浪者號的?!翱晌也辉诤?,我要去墨西哥,”我說。我揮手向丹尼的船告別,輪船漸漸消失在遠方,我回頭走向太平洋紅色列車……

我說過,第一天晚上我們玩過不少惡作劇,其中之一就是我們在圣誕夜凌晨三點把一棵巨型風滾草[28]搬上步橋,用力將它推進輪機船員的船艙(他們都在那呼呼大睡),把樹留在了那里。早晨,輪機員們醒來時,還以為他們到了別的什么地方,到了熱帶叢林什么的,于是,他們全都回頭繼續睡覺。所以,當總輪機長高聲喊叫“真是見鬼了,誰把這棵樹弄到船上來啦”(這棵樹高十英尺寬十英尺,樹枝干枯,像個大圓球),遠在輪船鋼鐵心臟里頭,你能聽見丹尼在厲聲嚎叫:“嗨,嗨,嗨!真是見鬼了,誰把這棵樹弄到船上來了!哎呀,這個輪機長真是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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