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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1948年

48年4月13日

思想打破生活的平淡無奇

48年7月29日

……一個人年紀輕輕的,突然領悟到生活的悲苦、急迫,會是什么滋味呢?

不追隨別人的人,跌跌撞撞走出叢林,又掉進一個深淵;這種滋味年輕的后來者總有一天也會嘗到:

接著就是對反叛者的過失視而不見,痛苦地、全身心地渴望擁有童年時代生存的全部逆反。它是沖動、狂熱,瞬間淹沒在自我貶損的洪流之中。它是對自己的放肆行為的一種殘酷意識……

它是羞恥,因每次口誤、把一個個不眠之夜花在一遍遍地操練明天要說的話上、并因昨天的而自我折磨……雙手抱著低垂的頭……它是“我的上帝,我的上帝”……(當然是小寫的上帝,因為根本就沒有上帝)。

它是對一個人的家庭和所有童年時的偶像的情感撤離……是撒謊……和怨恨,接著是憎恨……

它是玩世不恭的暴露,對每個想法、每句話和每個行為的探究。(“啊,要能完美徹底地真誠,該有多好啊!”)它是對動機進行的痛苦而無情的拷問……

它是要發現那個催化劑、那個[這則日記寫到這里就沒了。]

48年8月19日

曾經似乎是個要把人壓垮的重量,突然間改變了位置,以一種令人感到驚訝的策略,在我逃跑的腳下搖擺,現在成了拽我、累我的一股吸力。我多么希望投降呀!讓我自己相信我父母貌似可信的生活,會是多么容易的事情呀!假使我見他們和他們的朋友只有一年時間,會任由自己——投降?難道說,我的“智力”需要經常飲他人的不滿之泉才能永葆青春,否則就會枯竭而死?我能讓自己信守這些誓言該有多好呀!因為我感覺到自己是在開溜、動搖——在某些時候,甚至接受在家讀大學的想法。

我能想的全部就是母親,她多么漂亮,她的皮膚多么光滑,她多愛我。前兩天一個晚上,她哭得那樣渾身發抖——她不想讓在另外一個房間的爸爸聽見,她一陣陣壓抑的哭泣聲像大聲的打嗝——人們卷入,或者確切地說,被動地讓自己按照慣例卷入枯燥乏味的關系,真是懦夫!——他們過著多么糟糕、多么沉悶、多么凄慘的生活哦——

她已經筋疲力盡,我怎能再去傷她!決不反抗了?

我怎么才能幫我,讓我變得殘酷?

48年9月1日

“in his cups”[1]這個短語是什么意思?

石頭壘起的山。

盡早看[里爾克的]《杜伊諾哀歌》[2]的[斯蒂芬·]斯彭德[3]譯本。

我又沉浸在閱讀紀德[4]之中——多么清晰、多么精確啊!他的人本身真的是無與倫比——他所有的小說似乎都微不足道,而[曼[5]的]《魔山》是要讀上整整一輩子的。

這個我知道!《魔山》是我看過的最好的小說。對這部作品不但不減弱反而越來越深的熟悉的愉快,還有我感覺到的平和的、沉思的愉悅是空前的。不過,為了純粹的情感上的影響,為了一種身體上的愉悅感,一種對急促的呼吸和迅速浪費的生命的意識——趕快,趕快——為追求對生活的了解——不,不是這個——是追求對什么叫充滿活力的了解——我會選擇[羅曼·羅蘭的]《約翰·克利斯朵夫》——但它只該看一遍。

……“當我死時,我希望人們會說:

‘他的罪深紅,但他的書有人讀過。’”

——希萊爾·貝洛克[6]

整個下午我都沉浸在閱讀紀德之中,并聽[指揮家弗里茨·]布施[7](在格林德伯恩歌劇節上)指揮的[莫扎特的]《唐璜》[8]的錄音。幾首詠嘆調(這是多么的舒心愉快啊!)我放了一遍又一遍(“那忘恩負義的家伙背叛了我”和“你逃跑了!殘忍的人,逃跑了!”[9])。要是總能聽這些詠嘆調,我就會多么堅定、安詳啊!

晚上因為和納特[內森·桑塔格:SS[10]的繼父]在一起,浪費掉了。他教我開車,然后,我陪他看一部緊張激烈的彩色電影,我假裝很喜歡看。

寫下上面最后這個句子,我重看了一下,考慮[過]擦掉。不過,我應該保留。——我只記我生活中滿意開心的事情是沒用的——(不管怎么說,開心的事總太少!)就讓我記下今天所有讓人惡心的浪費吧,這樣,我就決不會放自己一馬,也決不會與我的一個個明天妥協。

48年9月2日

含淚與米爾德麗德[米爾德麗德·桑塔格,娘家姓雅各布森:SS的母親]討論了一次(該死!)。她說:“我嫁給了納特,你應該非常開心。你永遠都別想去芝加哥,你就死了這條心吧!我無法跟你講對此我有多難受,但我感覺我因此得補償你。”

也許我應該高興!!!

48年9月10日

[日期和日記記在SS那本安德烈·紀德《日記》第二卷的封二上]

我得到這書的當天深夜2:30就看完了——

我本該看得慢點的,而且我得一遍又一遍地看——我和紀德獲得了極其完美的智性交流,對他產生的每個想法,我都體驗到那種相應的產前陣痛!因此,我想的不是:“多么不可思議地清晰易懂啊!”——而是:“停下!我無法這么快地思考!或者確切地說,我長起來沒有這么快!”

因為,我不只是在看這本書,我自己還在創造它,這種獨特而巨大的體驗清空了這可怕的幾個月來充斥在我腦子里的許許多多的混亂與貧乏——

48年12月19日

有這么多的書、劇本和故事我得看——以下只是其中一些:

《偽幣制造者》——紀德

《背德者》——同上

《梵蒂岡地窖》——同上

《柯里登》——紀德

《柏油》——舍伍德·安德森

《心靈之島》——路德維希·盧因森[11]

《圣殿》——威廉·福克納

《伊斯特·沃特斯》——喬治·莫爾

《作家手記》——陀思妥耶夫斯基

《背道而馳》——于斯曼[12]

《弟子》——保羅·布爾熱[13]

《薩寧》——阿爾志跋綏夫[14]

《約翰尼上戰場》——多爾頓·特蘭波[15]

《福爾賽世家》——高爾斯華綏

《利己主義者》——喬治·梅瑞狄斯

《彷徨中的戴安娜》——同上

《理查德·法弗爾的考驗》——同上

但丁、阿里奧斯托[16]、塔索[17]、提布盧斯[18]、海涅、普希金、蘭波、魏爾倫[19]、阿波利奈爾[20]的詩歌

辛格[21]、奧尼爾、卡爾德隆[22]、蕭伯納、海爾曼[23]的劇本……

[這個書單還有5頁長,列了一百多部作品。]

……詩必須是:精確的、強烈的、具體的、意味深長的、有節奏的、形式的、復雜的

……那么,藝術因此總是力求獨立于僅僅是智力的東西之外……

語言不僅僅是工具,本質上還是一種目的……

……憑其思想那巨大且精確傳遞的清晰,杰拉德·霍普金斯[24]用語言打造了一個由痛苦和狂喜的意象構成的世界。

運用無情的清晰這一方式,通過對他的生活和藝術進行的嚴格的精神化護衛自己,不讓自己的作品多肉無骨,他照樣在其有限的范圍內,創作出了無與倫比的清新的作品。論及其極其痛苦的靈魂問題……

48年12月25日

此刻,我完全陶醉在馬里奧·薩萊諾錄在切特拉-索里亞[25]唱片上的維瓦爾第的B小調鋼琴協奏曲中——這是我聽過的最美妙的音樂作品之一。

所有的藝術中,音樂是最美妙同時又是最富有生命力的——它最抽象、最完美、最純粹——也最感官。我用我的身體聆聽,是我的身體隨著這段樂曲所表達的激情和悲愴一起疼痛——在整個的旋律世界突然熠熠生輝、瀑布似的落入第一樂章第二部分時,是肉體的“我”感覺到一種無法忍受的痛——然后是一種沉悶的焦躁;每次我被吸進第二樂章所表達的渴望之中時,我都感覺有點蝕骨銷魂——

我幾乎處于瘋狂的邊緣。有時候——我覺得——(我是多么刻意地寫下這些字啊)——有一些瞬間(稍縱即逝哦),就像我肯定今天是圣誕節一樣,我清清楚楚地知道我是在一個無邊無際的懸崖峭壁上蹣跚而行——

什么,我問,驅使我混亂無序?我怎么才能自我診斷?我感覺到的一切,非常直接地,就是對性愛和精神交流的極度痛苦的需要——我還很小,也許,等我再長大點,我在性方面的勃勃雄心那個令人感到不安的層面就會被消解掉了——坦率地說,我不在乎。[邊上空白處,標明日期是1949年5月31日,SS又寫了如下的詞語:“你也不應該在乎。”]我的需要是這么強烈,而時間,在我困擾糾結的狀態下,是這么少——

很有可能,回頭再看看這個,我會感覺可笑極了。就像曾經極度驚恐和神經質地篤信宗教,以為自己哪天肯定會成為天主教徒;同樣,我現在感覺我有同性戀傾向(我是多么不愿意寫這個啊)——

我千萬別想太陽系——別想橫跨數不清的光年的無數的銀河系——別想宇宙的浩渺——我千萬別長時間地仰望天空——我千萬別想到死,別想永恒——所有這些事情我千萬別做,這樣我就不會了解這些個可怕的時刻,在這一個個時刻,我的心靈似乎是個可以觸摸的東西——不只是我的心靈——我的整個的靈魂——所有那些激活我的東西,所有那些構成我的“自我”的原初的、反應的欲望——所有這些都具有一定的形狀和大小——太大了,我稱之為我的身體的這個結構容納不了——所有這些全都又是推,又是拉的——一年又一年,勁兒越來越大(我現在就能感覺到),一直到我必須握緊拳頭——我站起來——能夠一動不動——每塊肌肉都拉緊——拼命努力想把它自己拉成無限大——我想尖叫——我感覺胃部收縮——我的雙腿、雙腳、腳趾都在拉伸,拉到痛為止。

我這個可憐的軀殼就快要爆了——我現在知道這一點——對無限的思索——拼命思考使我通過心神不定的單純的喜歡感官享受的對立面減弱了那種恐怖。某個惡魔明明知道我沒有宣泄口,還是要來折磨我——讓我充滿痛苦和憤怒——充滿恐懼,讓我顫抖(痛苦啊、焦慮啊我——凄凄慘慘——)我的念想為陣陣涌來的無法控制的欲望所征服——

48年12月31日

我重看了這些筆記本。它們有多么單調乏味!難道說,我就永遠逃不出這種沒完沒了地為自己感到悲傷的陰影嗎?我整個人好像都是繃緊的——期盼著……

注釋

[1]in one's cups即“酩酊大醉”。

[2]奧地利詩人R. M. 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1875—1926)寫于亞得里亞海濱的杜伊諾的10首哀歌。

[3]Stephen Spender (1909—1995),英國詩人、文藝評論家,20世紀30年代左翼青年詩人之一。

[4]紀德對桑塔格的藝術觀的形成影響很大,日后她在《反對闡釋》中幾乎通篇都涉及紀德,并在《疾病的隱喻》中論及他的小說《背德者》。

[5]桑塔格訪問過托馬斯·曼,見其短篇小說《朝圣》(Pilgrimage);另外,在《疾病的隱喻》中,她也著力于對《魔山》的分析。

[6]Hilaire Belloc (1870—1953),生于法國的英國評論家、詩人。此處采用余光中譯文。其中“他的罪深紅”指他罪孽深重。

[7]Fritz Busch (1890—1951),德國指揮家。

[8]亦譯《唐喬萬尼》。

[9]原文為“Mi tradi quell' alma ingrata”和“Fuggi,crudele,fuggi”。

[10]指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下同。

[11]Ludwig Lewisohn (1882—1955),幾乎已經為人遺忘的美國小說家、評論家。生于德國柏林,1890年隨父母移民美國。他是布蘭代斯大學第一個德語老師,一生翻譯了許多德國文學作品,生命的最后幾年一直是該校比較文學教授。The Island Within (1928)講述了三代猶太人的故事,探討了作為猶太人的意味。

[12]Joris-Karl Huysmans (1846—1907),法國作家。

[13]Paul Bourget (1852—1935),法國小說家、評論家。

[14]Mikhail Artsybashev (1878—1927),俄羅斯白銀時代作家。

[15]Dalton Trumbo (1905—1976),好萊塢編劇。《約翰尼上戰場》(Johnny Got His Gun)又譯《無語問蒼天》。

[16]Ludovico Ariosto (1474—1533),意大利詩人。

[17]Torquato Tasso (1544—1595),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詩人之一。

[18]Albius Tibullus (約公元前54—公元前19),古羅馬詩人。

[19]Paul Verlaine (1844—1896),法國詩人。

[20]Guillaume Apollinaire (1880—1919),法國詩人。

[21]John Millington Synge (1871—1909),愛爾蘭劇作家。

[22]Pedro Calderón (1600—1681),西班牙劇作家。

[23]Lillian Hellman (1905—1984),美國劇作家。

[24]即杰拉德·曼利·霍普金斯(Gerard Manley Hopkins,1844—1889),英國詩人。

[25]Cetra-Soria為公司名。密紋唱片(LP)發展早期,達里奧·索里亞(Dario Soria)將意大利出版歌劇錄音的專業品牌切特拉(Cetra)引進美國,創立Cetra-Soria這一意大利-美國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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