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學開始,顧知就開始享受到“階級優待”。她成績最好,所以她是女班長,是紀律委員,手拿一支粉筆就能掌握眾人生死。
當看著門口的小男生痛哭流涕,跪下扯著女值日生的褲腿,只為了哀求她不要把他的名字記到黑板上的時候,顧知默默地在心里寫下“慈悲為懷”四個大字。
大多數時候,顧知是講原則的。此同學確確實實上課講話多次,確確實實惡作劇把人家女同學惹哭了,那他的大名一定會出現在黑板上。但如果他們私下解決,誠懇道歉,顧知就會欣慰地把名字趕緊擦掉。
小花說,顧知,你竟然擦小明的名字,你是不是喜歡他!
顧知說,小花,你老是記小明的名字,你才喜歡他吧?
小學時的情感都太過朦朧,但是顧知總是能記得小花臉上的那抹微紅,像是班主任用紅筆畫的大勾勾墨跡未干而暈開在白色的紙張上。
初中以后,顧知面對那些迷茫而狂妄的孩子做不到真正的“寬容”,大多數時候是忽視。就像是忽視一片搖搖晃晃落下的香樟葉片。
林河本來也是這許許多多被無視的香樟葉中的一片。
林河大概就是人們口中的小混混。成績不好,跟社會人有聯系,打架,愛跟老師頂嘴。
其實其他的也不關顧知什么事情,主要是頂嘴。
他們這個班的英語老師更年期,脾氣很差。說話很是刻薄,唯有林河傲骨,一直不肯妥協。
靜溪初中的生源很差,即使到了初三關鍵時期,英語老師也一直講很基礎的知識點,一遍又一遍地磨,讓所有同學多多少少能抓住一點分。但這種課對于中等偏上的同學來說是很痛苦的。
所以當老師生氣罷課的時候,顧知有時也挺高興。她可以明目張膽地做自己的提高題了。回到自己世界的感覺,真好。
一些破罐子破摔的同學跟顧知一樣也很高興,傳紙條,吃零食,就像是放了一個迷你假期。但大部分背負著家長期望的普通同學臉上都是凝重的表情。他們的目光像飛箭戳在林河的背脊上。
常菲是英語課代表,她朝林河狠狠瞪了一眼。“你不要學,大家不要學呀?你不知道現在考高中越來越難啊?”扔下話就急沖沖地往英語老師辦公室跑過去。
林河從前搞不明白,為什么這一屋子人愿意把自己的尊嚴放在地上任人踐踏。后來他隱隱約約明白了點,卻為覺得不值。至少,他絕對不會讓自己的尊嚴被這樣的人踩。但是林河還是懶懶地站起來,拖著步子站到門外走廊里去了。
被哄好的滿面春風的英語老師看見在門外的林河臉色又沉下來,說:“你又搗什么亂?不想學你就滾回家!”
顧知心里一緊。只見林河笑了笑,收了點吊兒郎當的樣子,說道:“老師,我錯了,我罰站呢。我以后再也不打擾您講課了。”
英語老師的臉色緩和不少。但她抬眼又看了林河兩眼,嗅到了蓬勃的年輕人的氣息。她回想起這些天夜里的眼淚和嘶吼,這一切都是因為她已經不再年輕。她又氣上心頭,頭腦發昏。
她邁進教室,想要再找一個撒氣桶。坐在靠門口楊徐成了最佳目標。她上前掀翻了楊徐的帽子,將少年隱秘自卑的心事袒露在試探、驚異、嘲笑的目光之下,毫無負罪感,接著火上澆油。
她指著那顆癩巴巴的光頭,尖著嗓子罵道:“像你們這種人,一點兒也不懂得感恩。馬上兩年職中一上,就是壞透了的小畜生!”
很多情緒其實是無由來的,常常都尋找不到它們那份因果關系,只是突然想到了、發生了。美好一點的就是“烏鴉像寫字臺”,丑惡的就是刻薄的更年期婦女化身瘋狗。
轟然一聲,鐵皮講臺被林河狠狠踹了一腳。所有人都被嚇了一跳,屏息抬頭。
林河冷眼看著那面色憔悴的刻薄女人,說:“我們清清白白、堂堂正正,怎樣也好過你那不是人的老公。”
英語老師的傷口被撒了鹽,痛極了,幾乎是慘叫了一聲,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林河,面容竟然瞬間更加蒼老。她緊接著狼狽逃走。背影踉蹌,一舉一動都似乎在寫著“慘淡人生”四個大字。
教室里一片寂靜,顧知聽見自己的心跳的很快。
大多數人還是一頭霧水,不知道這場較量中英語老師為何突然潰不成軍卸甲而逃。他們也不知道為什么林河勝利了,卻也并沒有歡呼雀躍。
林河把帽子撿起來給了沉默的楊徐。楊徐戴上帽子后,沒有抬眼看任何人。但顧知看向了劉妍,她在笑。
林河看向窗外,顧知看著面前空白的英語提高試卷。此時兩人有著相似的復雜的心情。
無心窺視到別人暗處的秘密,也并不怎么快活。
不久后,小賣部老板性騷擾女學生被告上了法庭。而他的妻子,也就是這位英語老師,也被解職了。新來的英語老師剛畢業沒多久,性格溫柔,講課也比較細膩。
似乎之前的那位英語老師留下的印象就只有難聽的課,刻薄的咒罵,和慘淡的背影了。
顧知對婚姻一直抱有很消極的態度。尤其是對上一輩人的婚姻。她懷疑那個時代人們到底講不講愛情。目光所及之處,或者妻子嫌棄丈夫于是紅杏出墻,或者丈夫厭倦妻子于是出軌成家常便飯,但個個卻耽于互相折磨,保守地不肯離婚、不肯放手,守著破碎的家的一個風干的破架子。
但是戀愛似乎就不同。戀愛,本身就有“戀”和“愛”。仿佛它本該純粹得只有感情,沒有金錢,沒有守恒的法則,沒有無謂的犧牲。它聽起來就很坦蕩,就很勇敢,就很用力,就很無知得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