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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宮中生活

耶律賢這一怒而去,日日宿于自己宮內,宮女們不免有些不安起來。那日皇帝和貴妃爭執,皇帝出來的時候臉上甚至還隱隱似有掌痕,雖然不敢猜測到太過大逆不道的情況上去,但背后議論時,都懷疑是皇帝與貴妃打起來時,被貴妃掙扎失手犯了圣顏。而后來貴妃也一直沒讓她們進去侍候,估計也是臉上帶傷難以見人吧。

雖然次日有大膽的宮女偷著看了貴妃臉上好幾次,也看不出什么來,但貴妃入宮不久就失寵的流言還是悄悄傳開了。

消息自然是從宮中先出來,而公主胡古典,也是在進宮探望世宗的兩位小妃啜里和蒲哥的時候,隱隱聽到了這件事。自然,兩位太妃對這件事表現出來的,只是對皇帝的關心和擔憂。

胡古典雖與耶律賢同母,然祥古山事變的時候,她還在襁褓之中。耶律賢經歷宮變,雖然當時還只是四歲,但卻已經懂得暗藏心事,自然也不可能象普通孩子那般無憂無慮。但并不同母的兩兄妹只沒和胡古典,雖在穆宗掌控中長大,卻還是因為天真無憂的性子,從小到大反而更加要好。

耶律賢雖然是他們眼中的好哥哥,然而畢竟跟他們還是有距離感的,再加上自他在黑山登基以后,這個原本文弱多病的兄長搖身一變成了皇帝,讓弟妹們大吃一驚之后,反而增了一份未知的畏懼感。

然而畢竟是親兄妹,心中雖然有距離感,但卻還是彼此關心。胡古典心中擔憂耶律賢,卻不敢去直接問皇帝,而對于陌生的貴妃,更是不好隨便去詢問,只得來找只沒。

耶律賢自登基后,便封了只沒為寧王。且說只沒這段時間卻是極忙碌的,他自受傷以后,性子從原來的意氣飛揚,變得自閉畏怯,不肯見人。耶律賢知他心事,登基之后,就特意召見了他,說自己諸事無可信之人托付,只有只沒幫助于他,方可放心,另一邊叫人為他打造一只金冠,遮住他失去那只眼睛的部份。

只沒本不愿意,但見耶律賢說得可憐,眼見他一身病體,無人可托,哪怕自己再難堪再不敢見人,也只得硬著頭皮邁出了宮門。然則及至真正走出門去,卻發現這一步走出來并不是這么困難,而他最怕被人議論的殘軀,竟也沒有多少人以此而取笑譏諷,頂多是頭一次見到他時好奇地多看一眼。契丹人好勇好戰,多年來從戰場下來的勇士,缺胳膊少腿毀容殘肢的貴族并不少見。只是只沒當日有多自負,后來受刑傷殘的心理挫折就有多深。但是他自己心理最看重的東西,發現別人并不如他以為這般看重時,反而漸漸走出了心障。

耶律賢派人觀察了他幾日以后,知道他已經走出第一步,頓時將許多事務統統扔了過來,只沒剛剛穩定心境,便被這如山的工作壓得無暇顧影自憐,只忙得腳不沾地,脾氣暴燥,胡古典剛進他的寧王府中時,便見著他對著一干手下辦事的官員大聲咆哮,見了胡古典進來,方揮手令諸人出去。

但見著諸官員如蒙大赦般抹汗退出,胡古典也不禁笑了起來。只沒見著她在笑,也有些訕訕地道:“胡古典,讓你看笑話了,這些人實在是太蠢,事情都辦不好,由不得我不發火。”

胡古典卻搖了搖頭,看著只沒如今生氣勃勃罵人的樣子,不禁由衷道:“三哥,看到你這樣子,真好。”

她的三哥終于恢復了過去的樣子,而不是意氣消沉得令人擔憂。

只沒問她:“你如何有空來了?”

胡古典嘆了口氣,道:“我正有如與你商議呢……”接下來就把自己在宮中得知的情況與只沒說了,道:“三哥,二哥他好不容易成親了,卻是這般情況,我豈不擔心。你看要不然你去問二哥,或者是讓三嫂進宮去問問貴妃到底是怎么情況,也好讓我們可以幫他!”

只沒聽了這話,反而先問胡古典:“說起這事,我還不曾問你,當日你我都被賜婚,我當時自己也是心情不好,不肯理會外界的事,所以你出嫁之后過得如何,竟是不知?”

胡古典聽了這話,臉一紅,羞答答地低下頭來,含糊道:“三哥你放心,我沒事的。”

只沒狐疑地看著胡古典:“你可要同我說實話,不要瞞我。你這門婚事,是太平王安排的,他可不是好人,給你指的這個駙馬,可不要是不好的。”他自己這門婚事,是拼死求來的,耶律賢當日也是裝病重才躲過指婚,因此不免懷疑胡古典的婚事未必順遂。

胡古典本有些害羞,所以想含糊過去,見只沒這般說,抬頭急道:“三哥,駙馬待我極好,我極是滿意。”見只沒神情仍然不信,想了想,還是補了一句道:“雖然他出身后族旁枝,官爵也不高,家勢單薄,但我又不計較這些,只要他人好便是。”

只沒聽了這才有些釋然:“是了,想是太平王也未必肯為我們用心,所以不曾挑家世好的,只是沒想到卻恰好這個駙馬性情讓你滿意。官爵低家勢薄卻也不是什么事情,如今二哥已經登基,只要他待你好,還怕什么前途。”

兩兄妹既說開自家的婚事,便又商議耶律賢的婚姻來。只沒想了想,道:“這些事我不懂,不如你與王妃商議一下如何?安只一向善解人意,這些事情你們女人處理起來方好。”這邊就讓人去請王妃安只過來。

而此時的安只卻在做一件對她來說做重要的事情。

婢女塔布,曾經是王妃安只身邊的貼身侍女,如今卻伏在王府偏院的一間耳房地上痛苦地掙扎著,嘶叫著,可卻沒有人回應她。

好半日,才聽到有人走進來,走到她的身邊,冷笑一聲。

塔布抬起頭來,看到的正是王妃安只,她掙扎著向站對方伸手:“王、王妃,快救我!”

安只笑吟吟地蹲下來看著塔布:“毒是我下的,依蘭是我吩咐她拿酥餅給你的。你叫我救你,你腦子沒病吧?”

塔布頓時明白,顫聲問她:“你、你——為什么?”她的腦海中本是一片茫然,看著安只的笑容,忽然似明白了什么。

安只的眼神變得狠厲:“哼,我現在是王妃了,我為什么還要留著你這么個賤奴?”

這個賤奴,她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就想殺了她。因為,那一天她跪在太平王面前苦苦哀求的時候,塔布就站在太平王的身邊,看著她如此地丑態盡出。她是太平王賜給安只的,所以她必須帶著她,甚至容忍著她私底下對自己飛揚跋扈,張口閉口太平王地威脅著她。

可如今,耶律賢已經登基為帝,太平王已經成了喪家犬逃亡在外,她終于不必再忍了。

眼看著塔布咬牙切齒的樣子,她心中真是無比痛快,她伸出腳,踩在塔布的頭上,得意地道:“你是不是又想拿太平王來威脅我?可現在不一樣了,現在只沒是主上唯一的親弟弟,他現在對我言聽計從,這大遼我還需要怕誰?別說你只不過是太平王的一條狗,就算是太平王,又能奈我何?”

這個婢女必須死去,不僅是她不想再忍耐她了,而且更重要的是,她如今是只沒的王妃,她要把自己曾經受太平王要挾為他監視只沒的事情,都要抹得干干凈凈。從此,她只是只沒的王妃,什么污點也不會再有。

塔布只覺得腹痛如絞,她咬牙伸手掐住安只踩在她身上的腳,獰笑道:“你以為殺了我,就可以擺脫太平王了?哼哼,你做夢,王爺不會放過你的,他一定會為我報仇的……”

安只嚇了一跳,忙低下頭去拉搭布的手,不想塔布手一翻,死死地抓住她的手腕,忽然縱聲大笑起來,只笑到一半,一口黑血吐出,就此氣絕。

安只嚇得魂飛魄散,用力拉塔布的手,卻怎么也拉不開,臉上又被她噴了一臉的血,又氣又嚇,更加手足無力,只得叫道:“來人,來人!”

方才塔布叫了半天沒有人來,而此時她這一叫,便見一個侍女急忙走進來,見了安只這樣,嚇了一跳,連忙幫助安只拉開塔布的手,又掏出自己手帕給安只擦了,道:“王妃,您沒事吧。”

安只這才驚魂甫定,沒好氣地道:“這賤奴臨死還要作妖,你替我看看,她死了沒有?”

那侍女見著塔布死狀,不敢上前,先是小心地用腳踢了踢她,見塔布不動,又伸手試了試她的鼻息,才確定塔布已經死去,忙道:“她已經死了。”

安只這才放心,恨道:“我的臉可擦干凈了,休叫人看出來。趕緊扶我回去洗把臉。”

這侍女忙應了聲,又指著塔布的尸體道:“那塔布……”

安只嘴角不屑地一撇,道:“就說塔布吃錯了東西,得病死了,把她抬出去。依蘭,從今以后,你來代替她的位置。”

那侍女依蘭忙行禮:“奴婢多謝王妃。”

安只得意地一笑,由依蘭扶了出去。這侍女是只沒開府以后進來的,她就看中這侍女善能奉承,不多時就被她視為心腹,叫她下手毒死塔布,她連個磕巴也不打地就下手了,可見是多么好用的奴才啊。

安只想著,便由依蘭扶著出去,回到自己院中洗了臉,又聽說只沒找她,忙殷勤地去了。見了胡古典,知道了原委,她是深懼耶律賢的,豈敢讓只沒撞上去找不自在,當下忙趕著出主意道:“此事自然是不能問主上了,主上如今初登基,多少朝政的事情忙不過來,豈可為這種事驚擾了他。倒不如我與公主進宮去看看貴妃,打聽情況。我想著主上既然納她為貴妃,必然是喜歡她的,如今不合,想是貴妃不懂得與主上相處,若是貴妃懂事了,想來主上也會回心轉意的。”

只沒與胡古典也覺得她說得有理,當下就忙進宮來見蕭燕燕。

燕燕自耶律賢去后,倒松了一口氣,只是自己每日里恍若無事地來來去去,并不理會宮中其他人的眼色。但畢竟在宮里還是同家里不一樣,雖然一切東西更加難得,然而就算是她身邊的良哥和青哥等心腹婢女,也漸漸有些不安起來。

這日公主和王妃來訪,良哥忙來報與燕燕,燕燕無可無不可地允了。就見了胡古典與安只進來,行過禮以后,也都送上一些賀禮,開場白以后,胡古典看了安只一眼,安只硬著頭皮恭維道:“娘娘不記得我,我還記得娘娘。記得上次見著娘娘,是主上設宴賀太平王新婚。當日看著娘娘,就覺得必是個有福之人。如今看起來可不就正是當與主上郎才女貌,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當真是長天生注定的緣分。”

燕燕聽她說得不著調,也不理會,只譏諷道:“緣分……我倒不知道寧王妃還會看相,讓你做王妃真是屈才,倒該去當個薩滿。”

安只自當了寧王妃以來,卻是頭一次被人當場掃了面子,不由又氣又畏,頓時語塞,尷尬地道:“我哪會看相。不過是看娘娘天資聰穎,推測將來必定不凡。”

燕燕已經不理她了,只對胡古典道:“公主還有什么事嗎?”

胡古典卻是不似安只這般會說話,見狀只好說:“我聽說,你和皇兄最近有些……不太好!不知道有什么我們可以幫得上忙的。”

燕燕看著胡古典,詫異道:“公主何以說這樣的話來?可是主上叫公主來的?”

胡古典嚇了一跳,連忙擺手道:“不是,不是的,我是……”

燕燕立刻敏銳地問:“既然不是主上叫公主來的,那公主住在宮外,何以會聽說我與主上不合?難道我與主上不合這種事情,連宮外都在傳揚嗎?”

她心中不耐煩,倒顯得有些氣勢逼人,胡古典卻是個單純沒經過世事的姑娘,被她這一擠兌嚇得站了起來:“不是,不是,并沒有這種事,我也只是關心……”

“關心?”燕燕似笑非笑:“誰讓公主來關心此事的?”

胡古典頓時支唔起來:“我、我……”

安只看不下去了,她自己出身低微,素日對胡古典這位正牌公主奉承猶嫌來不及,此時見燕燕氣勢凌人,心想你如今還不是皇后呢,就如此不把公主放在眼中。她是見過穆宗宮中,那些妃嬪也是被皇帝隨手捏死的螻蟻,不免有些不把燕燕放在眼中,心中仗著自己也是長嫂的身份,出言道:“貴妃未免太無禮的了,公主也是一片好意——”

話音未完,卻聽得有人道:“朕不知道,什么人竟可以到朕的宮中,教訓起朕的貴妃來?難道連上下尊卑都不知道嗎?”

安只聽了這聲音正是她最怕的人,嚇得魂不附體,連忙跪下,顫聲道:“主、主上——”

胡古典回過頭來,卻見耶律賢正大步踏進來,頓時有些訕訕地低下頭來,叫了聲:“皇兄!”

耶律賢看也不看跪在地上的安只一眼,只對胡古典點了點頭:“你沒事進宮多來陪太妃們說說話,至于貴妃——”他聲音微拖長了些,笑吟吟地道:“朕前些時候忙于公務,今日好不容易抽空了來,可不能讓你占住了。”

胡古典聽了他這話,頓時醒悟,扮個鬼臉笑道:“既然如此,我就不打擾皇兄和皇嫂了。”這邊就忙拉起安只,斂袖行禮退了出去。

她是天真毫無心計,安只跪在地下,雖然害怕不已,但被胡古典拉出去的時候,匆忙回頭一瞥,卻見皇帝雖然朝著貴妃滿臉是笑,貴妃卻是沉著臉,既不行禮,也沒有迎上來,更是連個笑臉也沒給。

她心中有些詫異,卻不敢說什么,她雖然只見過耶律賢幾次,然則對他的懼怕還甚于穆宗,穆宗雖是喜怒無常好殺無度,但耶律賢卻是只消一眼,就可以照出她的心肝脾肺來,叫她在初見他之后的那幾天里,連做夢都會嚇醒過來。

見二人走了,耶律賢揮手令眾人退下,這才賠笑道:“是她們打擾你了嗎?你若不好下她們的面子,就由我來就吩咐以后不讓她們進來了。”

燕燕卻道:“不必,我若是不想見她們,就會把她們拒之門外,并不需要你。”

耶律賢松了一口氣,笑道:“你不見怪她就行。”

燕燕看著耶律賢,神情微動,輕嘆道:“你有個好妹妹,不要辜負于她。”

耶律賢說起胡古典來,臉上也有一絲憐意,坐了下來道:“是我沒有好好照顧于她。祥古山事變的時候,她才生下來沒多久,母后怕路上帶著她不方便……也幸而,躲過這一劫。只是我從小自顧不暇,也沒有多少時間陪她,反而教她時時牽掛于我。你若是不嫌棄,可否以后多陪陪她?”

燕燕神情微一猶豫,但迅速又變回冷漠:“她是你的妹妹,不是我的妹妹。”

耶律賢心中暗暗惋惜,剛才她險些答應下來,可惜了,他也不氣餒,轉而又道:“她們有沒有說些不該說的話?”

燕燕看著他:“沒有,這宮中除了你以外,沒有人會說不該說的話。”

耶律賢被她刺了好幾年,反而笑了起來,她肯發脾氣都是一件好事,最怕她不發脾氣,給他一句“奉旨而行”把他噎得連話也不能說了。當下也不顧她話中的逐客之意,厚著臉皮坐下來道:“朕好幾天沒過來了,你這里住得還好?”

燕燕淡淡地道:“雷霆雨露皆是天恩,好與不好對我來說,并沒有什么區別。”

耶律賢撫額嘆息:“你又來了,你我如何就不能好好地說幾句話呢?”

燕燕反口譏道:“您如今是皇帝,若想聽好聽的話,有的是人說給你聽,也可以納上三宮六院,七十二世婦。”

耶律賢卻嘆息:“朕不敢!”

燕燕沒有接話,只是挑了挑眉。

耶律賢苦笑:“若是連自家安全和妻兒性命也不能保全,朕就算納上再多的姬妾,生下再多的兒女,又有什么用!”

燕燕咬了咬牙,雖然明知道此人是知道自己心軟而以此博同情,然而他雖然行為可惡,但是童年遭受之慘,卻也是不能不讓人動容。最終還是忍不住開口道:“這與我有什么關系?”

耶律賢看著燕燕,誠摯地道:“我雖是皇帝,但對于我來說,世間一切的享受,并沒有多少意義。不管你信不信,我此生唯一所求,也不過是讓我與我身邊所有要庇護著的人,都能夠平平安安地活著。”

燕燕心頭一酸,忍不住道:“可你卻不讓別人平平安安地活著。”

耶律賢截口問她:“朕登基以來,殺過誰了?”

燕燕頓時語塞:“可我……”見著他的神情,頓時怒了:“就算我們都活著,可你卻讓大家都活得不開心。”

耶律賢苦笑:“今天不開心,明天不開心,后天就會把不開心地事都要拋下去。因為我們都要繼續活下去。”

燕燕怒而轉頭:“不可能。”

耶律賢卻忽然笑了起來:“我也曾經這么想過。祥古山的時候,我也覺得我活不下去,他們都以為我活不下去。我也曾經以為,我這一生除了這件事以外,再也沒有別的事可以更傷我了。可是只沒受刑的時候,我恨不得這個世界全部毀掉。從四歲到二十四歲,我什么也改變不了!”

他閉上眼,已無淚流下,可是臉上的肌肉卻是抽搐得厲害,手也在不受控制地顫抖。燕燕看著他的神情,只覺得他又要陷入迷亂的夢噩中,就象那天夜里,她在小酒館看到他的神情一樣。

那一夜,她給了他一個擁抱,有生以來第一次,她把自己的擁抱,給了韓德讓以外的另一個男人。這一個擁抱,葬送了她一生的愛情。她曾經后悔給過這一個擁抱,可是此時看到他的神情時,她忽然覺得,她并不后悔在那個冰冷的世界里,給予他當時唯一的溫暖。

她上前一步,欲伸手,可是伸到一半,卻又猶豫了,停在半空中。

耶律賢卻已經握緊拳手,睜開眼睛,看著燕燕伸到一半的手,卻慘然一笑,一字字地說:“燕燕,聽過一句話嗎?‘何不食肉糜’!”

他推開燕燕伸到半空的手,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燕燕看著他的背影,并不如往日看著他被自己氣走后的快意,卻覺得有一絲心痛和失落。

她怔怔地坐著,也不知過了多久,直至天黑,宮女們送上膳食,她索然無味的用了幾口,就早早上榻,卻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好。

也不知過了多久,卻見燈火忽亮起來,青哥急急上前,掀了簾子,低聲喚道:“娘娘,娘娘!”

燕燕一驚,坐起,問道:“出了什么事?”

青哥已經滿頭是汗,神情焦急,道:“主上宮中的四端來報信,說是主上夜驚夢噩,他們不敢作主,所以來請示娘娘。”

燕燕掀被下榻,問道:“沒叫太醫嗎?”

青哥忙道:“太醫已經過去了,卻也不敢下方診斷……”

燕燕一邊穿衣一邊聽著她回報,聽到這里頓時惱了:“為什么不敢診斷,難道他從前就沒有發過病,那時候是怎么處置的?”

青哥也說不出來了,只得道:“奴婢叫四端來稟娘娘。”

燕燕卻道:“不必了。”反問青哥:“為什么會報到我這里來?”

青哥囁嚅著答道:“主上發病不能決事,如今宮中……除了娘娘之外,無人能夠作主。”

燕燕怔了一怔,這才醒悟,耶律賢身為皇帝,他這一發病,宮中還真的無人做主。雖然心中恨極了他,但終究還是不能看著他發病不管,若是今夜處理不好,明天朝堂上就能翻天。

當下只能跺了跺腳,見青哥也是許多事不明白,只得叫了耶律賢的貼身內侍四端站在屏風外答話。

四端也是無奈,耶律賢已經很久沒有這么嚴重的發病過了,素日他發病時,身邊有韓德讓決斷,嚴重的時候,就要去請韓匡嗣。但如今這種情況下,他倒真不敢去請韓匡嗣了。天曉得耶律賢是否還愿意信任韓匡嗣呢,是否并不愿意讓韓匡嗣看到自己發病呢。他畢竟是個奴才,不敢做這樣的主啊,當下只能一邊叫御醫迪里姑來,一邊自己趕來回報貴妃作主。

燕燕看到耶律賢時,卻見他正沉浸于夢噩之中,直掙扎得咬牙切齒、滿臉漲紅、青筋畢露、黃豆大的汗珠不斷,卻似乎無法醒來。

婆兒等侍從小心翼翼地圍在他身邊,卻不敢靠近,只能低聲輕喚,卻是喚也喚不醒來。

燕燕站在床邊,看著他在夢噩中掙扎,只覺得他本來是極可恨的,可是此刻看著,卻有一些可憐。

她以為他是恨他的,他是皇帝,他作踐了韓德讓和她對他的感情,用權力拆散了他們,逼她入宮。然而撇開他是皇帝這重身份,她對他的看法,竟是完全不同的。

很多時候,她對他的看法,最初是由韓德讓帶來的,在她和韓德讓相處的那些時候,她會聽到韓德讓很多次地帶著憐惜和敬佩的口氣提到耶律賢,那個四歲的孩子,一夕之間目睹父母的死去,讓恐懼占據此后的歲月。而他要在多疑好殺的穆宗身邊活下去,還要庇護住無知的弟妹,還要克服身體的病痛,還要努力去實現父祖的理想。

那時候她對他的感覺,是“那個可憐的孩子,那個令人敬佩的孩子”,及至后來見著了他,卻又與自己原來的想法不一樣了。她印象中他一直是個孩子,然而他站在她面前的時候,她又覺得,他完全不是一個孩子。甚至覺得,在他面前,自己可以暢所欲言,可以眉飛色舞。甚至偶而在她的心里頭也會閃過這樣的念頭,他比韓德讓更善解人意,他和她在一起時,可能比跟韓德的時候更自在。

她雖然深愛著韓德讓,但有時候韓德讓會看孩子般的看著她,有時候她要在韓德讓面前壓抑一下自己的任性,有時候又害怕在韓德讓面前說錯話。可是在他面前,她居然會覺得,不管自己做什么,都是沒有關系的。

然后,是只沒受刑的那一夜,他看上去是如此的孤獨可憐,像是被這個世界遺棄了一樣。他抱緊她的時候,讓她覺得,他在這世界上,只剩下她一個人了。

然后他當了皇帝,忽然就像變了另一個人一樣。似乎所有的皇帝,都已經不像一個人了,而是像一個怪物。穆宗皇帝是這樣,他也是這樣。穆宗皇帝失去人性地亂殺人,而他不顧情義地奪人所愛。

所以當她進宮以后,她一直是把他當成怪物來防備,來抗拒的。但此刻,他躺在床上,被夢魘所困,如此孤獨如此無助的時候,那一層皇帝的怪物殼子不見了,他似乎又成了那個可憐的小皇子,那個善解人意的朋友,那個孤獨無助的哥哥。

身邊的人來來去去,喧吵著,似乎都在圍著他轉,似乎都在圍著他焦急,可他躺在這里,依舊是孤獨的、無助的、痛苦的,誰也幫不了他,誰也解脫不了他的痛苦。

燕燕不由地坐下來,伸出手,去撫他的額頭,額頭是一片火熱。她問:“迪里姑,他怎么了?”

御醫迪里姑苦著臉上前道:“主上這是又犯了舊疾,這已經多時未犯了。若換了往日,有……照顧著,或叫韓匡嗣大人來扎個針……”

燕燕聽得出來他話中未盡之意,若換了往日,有韓德讓照顧著,或者讓韓匡嗣來扎個針。然而此時他當了皇帝,奪走了韓德讓的未婚妻,逼得韓德讓憤然離京。所以,現在他發病的時候,沒有韓德讓,也沒有韓匡嗣了。

“活該——”她想著。然而看著他的痛苦,還是問:“你不能扎這個針嗎?”

迪里姑低頭道:“若論針石之術,無人能及韓匡嗣大人。”

燕燕嘆了一口氣:“那就快去請韓匡嗣過來。”

她不發話,沒人敢去請。當日他只是失勢的皇子,由得韓匡嗣作主。現在他是皇帝了,誰敢承擔他出事的責任。甚至是他自己不會出事,但對于請韓匡嗣為自己掙針有心結,怎么辦?

萬一請了,耶律賢自己有心結,那主張去請的人,一定會沒有好果子吃的。

如果燕燕不發話,那么最后會默認迪里姑來診治,然而之前迪里姑曾經試過,但耶律賢警覺極高,一遇到人接近的時候就會受驚掙扎,而扎針這種事,一旦受驚掙扎就容易扎錯。

雖然此刻耶律賢身邊心腹亦是極多的,然而不知道怎么回事,真正能夠與他貼身親近的人并不多,在他清醒著的時候,他會對每一個人和曦如春風,但在他隱入夢噩的時候,就算是連婆兒都未必能夠讓他完全安靜下來。

天黑了,燈燭搖曳,從宮里出來到把韓匡嗣請進宮來,并不是一張口就能完成的。此刻所有的人,都只能焦急地看著耶律賢困在自己的夢噩中無法掙脫。

燕燕并沒有發現,當她坐在耶律賢床邊的時候,自己的手放在他的額頭的時候,耶律賢似乎比較安靜。所以當她再一次伸手去拭探他額頭溫度的時候,耶律賢忽然抓住了她的手。

燕燕怔了一怔,正想掙脫,不想耶律賢抓得更緊,甚至透著幾分用力。燕燕初時以為他醒了,但看他仍然雙目緊閉,只是手是滾燙的,再試試他的額頭也是滾燙的,一時竟不忍掙開。

不知為什么,耶律賢抓緊了她的手以后,反而不再似之前那般不安,卻顯出一種平靜來。燕燕見狀,也沒有一定要掙開了。

他是不安的,哪怕他當了皇帝,依舊是不安的。看著他此刻病中的模樣,燕燕忽然明白了。她想起只沒受刑的那一夜,他近乎崩潰地對自己那一次擁抱。而此刻,他握著她的手,慢慢從夢魘中平靜下來。

如果說之前她對他是憎恨的、恐懼的、排斥的,她故意要頂撞他、激怒他,心底未免不是暗暗希望他會因此而冷落自己、遠離自己,甚至殺了自己。但此刻她清楚地知道,他不是想占有她,他只是想得到一份溫暖,而自己恰恰在那一刻給了他溫暖。

當日他是個孤苦皇子,此刻他已經成了皇帝,但不管哪一種身份,他對人的信任并不是那么容易建立的,光是看此刻他身邊這些已經跟隨多年的侍從,依掉在他病發的時候無法安撫于他就能夠明白,在內心深處,他們不足以讓他信任。

而自己,卻是例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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