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后的冬天——崇禎十三年（1640），河南洛陽一個山區與平原結合地帶的村子。冰凍的大地上一片灰色，毫無生機。今年冬天很怪異，天氣寒冷，雪卻下的奇少。一家瓦房大院里，正在賣各種動物皮毛，有狐貍皮，狼皮，熊皮，牛皮，甚至還有兩張豹子皮。院子里熙熙攘攘往來客商頗多。來采購皮毛的商人，他們從獵戶手里低價買了皮毛，運到洛陽城里，高價賣給達官貴人，價錢可以翻個四五倍。

這家主人姓孫，薄有幾分田產，不以為念，唯好習武、田獵。主人具體名字人們早忘記了，人送外號“孫一刀”。他善使大刀，射術精湛，被周圍的獵戶推為主事的頭。孫一刀說話一言九鼎，周圍人都信服。這天正是他在家里安排這場動物皮毛采購大會。方圓百里的獵戶帶著最近幾個月的收獲，紛紛趕來孫一刀家里，爭取賣個好價錢。

有三個獵戶賣完了皮毛，看看天色尚早，各帶著幾十兩銀子滿意的回去了。三人結伴而行，說說笑笑，路上倒也不寂寞。獵戶走完平路，正待上山，忽然見山中沖下來四五十人，拿著棍棒刀槍，呼喊著向他們跑來。三個獵戶嚇壞了，其中一個腦子靈，轉身便往來時的平路跑。其他兩個反應不及被山賊追上，團團圍住。

這伙人正是這一帶的山賊，因近年河南久旱無雨，不少莊稼漢吃飯成了問題。朝廷賑災，層層盤剝，到災民手里所剩無幾。許多災民為了有口飯吃，便跟著山賊一起干起打家劫舍的勾當來。因此這山里的山賊人數越加增多，漸漸成了氣候。官府多次征剿，均未能根除。山賊反而長了氣勢，不要說村鎮，一些縣城，也敢于圍攻，還幾次劫掠得手。這伙山賊中，為首當屬三哈子，不僅人數眾多。經常干些劫富濟貧的事情，頗得當地人心，讓洛陽太守很是頭疼。

今天下山劫掠的不知是誰的人，也不知頭領為誰。三個獵戶，跑了一個，兩個被圍的水泄不通。一個山匪頭領騎著馬說道：

“要想活命，乖乖的把銀子都交出來，不為難你倆。”一個獵人見說，馬上跪下，把所有銀子掏出來，小心的擺放地上。另一個獵人跪下磕頭道：

“大王高抬貴手啊，我家里早已經揭不開鍋，五六口人就指望我這點錢去買糧買鹽。如今把錢交出去，我家中老少得餓死啊。”他是死活不肯交出銀子。

頭領說道：“費什么話，我再問你一遍，要銀子要命？”

那獵人還是只顧跪著磕頭。山匪頭領正要下令把這人砍了，忽聽一聲響箭，他還沒看清楚，已然中箭落馬。原來不遠處二十來騎官兵正好路過，見山賊作惡，便發出一陣羽矢，一時矢如雨下。賊眾紛紛中箭，余下的四散躲避。官兵們拿起大刀，騎著馬四散追砍。早有人跑回山寨，通風報信。這二十余人的馬軍官兵著實厲害，把四五十人的山賊殺的哭爹喊娘，毫無招架之力，眼看將要屠殺干凈。山里一陣吶喊，又是一伙百十人的山賊，奔來支援。

官兵頭領忙收攏人馬，列好陣行，張弓射箭。山賊早有防備，前面十來人舉著盾牌遮攔，山賊沖到馬前，官兵換成大刀，兩邊人馬短兵相接，喊殺聲此起彼落。兩個獵戶躲在一邊，嚇得不敢動彈。

眼見山賊人數眾多，這伙官兵中的頭領，一個將軍模樣的中年人一聲令下：“大伙撤。”便引著騎兵退出戰場。山賊首領見官兵撤退，氣勢大振，領著眾人跑著追來。官兵騎馬飛奔了兩里地，那將軍回頭看看山賊們拖著長長的隊伍追來，便又下令：“掉轉馬頭，殺奔回去！”官兵勒轉馬頭，向著追趕的賊眾第一批隊伍齊射弓箭。一陣飛矢過后，追在前頭的二三十個山賊中箭倒地。官兵又是一陣沖殺，山賊紛紛逃竄，那隊官兵竟然一人不失。

那賊首見吃了這么大的虧，怎肯善罷甘休，收攏剩余八十多人，看看沖來官兵的箭矢用光，便拼命督戰，讓賊眾往前沖。官兵們也不退讓，兩邊正在鏖戰。官兵背后忽然來了一撥人馬，為首正是附近獵戶的主事人孫一刀。孫一刀聽到逃回來獵戶的報信，急忙帶著兩三百獵戶趕來，正碰上官兵與山賊廝殺。

孫一刀帶來的生力軍人數眾多，一下子把賊眾的氣勢給打沒了，紛紛潰退，兩隊人馬合力圍剿，把山賊殺的七零八落，那個賊首只身跑山里去了。孫一刀見兩個獵戶沒有受傷，便走去向官兵中將領模樣的人抱拳行禮道：“感謝將軍出手相救，在下附近獵戶主事孫一刀，敢問將軍尊姓大名？”

那將軍在馬上行禮道：“在下周桐城，濟川人士。從大同府赴任洛陽守備。”孫一刀見是洛陽守備，且自己親赴斧刃，毫無懼色，心下佩服。便說道：“原來是周守備，失敬失敬，周將軍身先士卒，真乃大將風度。我孫一刀佩服不已，可否到寒舍少做休息。救治一下傷重的弟兄，順便讓在下略盡地主之誼？”

周桐城見身邊跟來的七八個兄弟受了傷，想想就近找個地方治療也好。便在馬上拱手說：“感謝孫一刀兄弟相邀，在下恭敬不如從命。”一行人帶著山賊俘虜來到孫一刀宅院。周桐城一邊安排請大夫治療受傷的兄弟，一邊審問俘虜。

周守備從俘虜口中得知，該伙山賊為首叫“黑狗”，原為洛陽府附近農民，因天旱絕收，付不出地租，打死討要租金的地主。黑狗逃到山中落草為寇，漸漸成了氣候，聚了百來號人。不過經周桐城、孫大刀這一仗，老本基本賠光。孫大擺筵席，犒賞官兵和獵戶們，不在話下。

屈指算來，袁承杰和孫貴已在國慶寺后山住了十年。二十四歲的袁承杰和十八歲的孫貴已然成了不出世的佛門俗家弟子，年復一年在山中打磨筋骨。這日慧正師傅叫他倆停下手中的澆水活，告訴他倆道：

“我有一個師兄，現為洛陽守備，現今河南流寇眾多，官府正是用人之際。我周師兄問我可有愿意為朝廷出力之人。我想你倆也已經成年，在山中無什么前途，不如投奔我周師兄，或許將來有所作為也未可知。”

孫貴一臉期待，忙說好。袁承杰想，自己叔父袁崇煥為朝廷所殺，自己再去報效朝廷，情感上難以接受，便猶豫著不答復。慧正看出了他的意思，說道：

“我知你有顧慮，不過天下亂像已起，外有清兵虎視眈眈，屢屢扣關威脅京師，內有各地起事之流寇。朝廷沒有什么應對之法，為天下蒼生計，挽大廈之將倒正是我輩習武之人的責任。”

“師傅，大勢若如此，我怕不是一兩人可挽回。”袁承杰回答道。

“你不嘗試，安知不可為？”慧正說道，“再說你不去建功立業，獲得朝廷信任，如何有能力替你叔父平反昭雪？”

袁承杰想想是這個道理，便說：“可以先去周師叔那試試。”慧正師傅笑著說道：

“如覺得在洛陽無所作為，我這里自然隨時歡迎你倆回來澆水。”

哥倆又向方丈請教示下，方丈自然應允。倆人回到山頭，擇日帶著大刀、棍棒，隨身帶了三十倆銀子，其他黃白之物托付給了師傅，別了慧正師傅，取道往洛陽去了。

這時正是臘月時節，朔風勁吹，倆人不辭辛勞，連日趕路。看看來到伏牛山地界，哥倆路上聽得這一帶不太平，便分外小心，白天跟著眾人一起趕路，晚上早早投宿人家。這天翻過幾個山頭，倆人在山上看到幾十人在山間谷底，圍攻三個衣冠端正之日。那伙人看著山賊模樣，眼看三人將要不支，袁承杰和孫貴奔下去出手相助。一個使袁家大刀，一個使齊眉短棍。倆人一左一右，刀棍齊發，長短結合，高擊低劈，無人能當。很快殺傷十來人，沖破圍攻口子，將三人救出重圍。

賊首見來人來勢兇猛，便問道：“你倆何人？敢擋我們哈爺的財路？”

袁承杰還未答話，只聽被解圍三人中一人罵道：“大膽反賊！敢劫東廠信使，我等明日必招朝廷大軍，剿滅蕞爾反賊。”

袁承杰一聽，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首”。自己襄助的竟然是東廠的人。那人又向袁承杰、孫貴說道：“多謝兩位好漢出手相救，請教兩位好漢尊姓大名？”

袁承杰也不隱瞞，說道：“我袁崇煥之侄袁承杰。”

三個錦衣衛聞言大驚，雖說十年前廠公下令錦衣衛追殺袁崇煥唯一侄子袁承杰，兩年后皇帝撤銷了袁家后代的死罪。不過東廠在此期間折損不少人馬，皆可歸罪于袁承杰身上，深以為恥。東廠對于袁承杰，所謂死罪可免，活罪難逃。錦衣衛幾年里一直在追蹤袁承杰下落，雖不敢殺，卻欲將他羈押。

草寇們又沖殺上來，此時大敵當前，袁承杰和三個錦衣衛尚無暇顧及個人恩怨，一齊迎戰這群山賊。五人合力，又干翻十來個人，山賊死傷過半，無心戀戰，退回山上去了。

錦衣衛們現在作色為難，頗覺尷尬。沒想到制造他們東廠恥辱的對頭現在是自己的救命恩人，領頭那人不便言明，說道：“我等本以為你是江湖中人，沒想到是罪臣袁崇煥的侄子。今日之事先行謝過，他日必有相見之時。”說罷三人拱手相辭而去。

袁承杰也不把錦衣衛放在心上，他想既然朝廷赦免了自己的死罪，錦衣衛又能如何？倆人便繼續往洛陽趕去。哥倆這一路走了二十來日，這天來到洛陽下面一個縣城地界，袁承杰打聽清楚了，翻過前面的一座高山，再走五十路平路便是洛陽城。哥倆不覺貪快多走了幾步，翻過山頭來到山腳時，已是夕陽在山，附近卻無任何人家。

袁承杰看走來四個身披黑風衣之人，面無表情的向哥倆迎面而來。袁承杰、孫貴本想向他們打聽附近可有住處，擦肩而過時看四人面上一股殺氣，手里挽著大刀，便有些戒備，留心著身后面，卻見四人慢慢的往山上走去，并無什么動作。

眼看天色將晚，路上的泥土已經冰凍的如同頑石般堅硬，倆人還沒找到落腳之地，幾只烏鴉飛回山腳下的枯樹上，“啞啞”的叫了幾聲。袁承杰聽見腳步聲，只見前面又走來六個身披風衣之人，臉色冷峻。袁承杰、孫貴不敢大意，緊緊攥著兵器，眼看六人也平靜的過去,往山上去了。

此時正是冬日日落時分，朔風吹得正徹，路上盡是枯枝敗草，無一點綠意。倆人手上、腳上被風吹的漸漸凍僵起來。看看又走來十個大漢，也是過去兩撥人一般的打扮。袁承杰心想，這些人晚上去山里抓賊不成？這時對面十人在路上站定，其中一人看著袁承杰，問道：“來人可是袁承杰。”

袁承杰走進前去，借著余暉一看，認出說話那人，是幾天前所救的一個錦衣衛。再看十人中間一人，批著暗紅色風衣，與他人不同，不正是十年前追殺余三叔和自己的韓仁衛嗎。袁承杰說道：

“是又怎么樣？韓役長領著錦衣衛又想抓我？”

韓仁衛邊上另一個錦衣衛說道：“袁承杰，你應該叫韓百戶，你與錦衣衛之間的恩怨，今天也該作個了斷。”袁承杰想，看來韓仁衛升了官，成錦衣衛百戶。

孫貴也認出韓仁衛身邊一人，頓時心下怒火升起，沖著那人呵斥道：

“我們兄弟前天舍了性命，救你們于山賊之手，你今天反倒帶著一群錦衣衛，想來殺我們。你個忘恩負義的小人！”說的那人低頭不語。

韓百戶說：“我等奉命行事，與個人恩怨無干。”

袁承杰一聽說道：“皇上又讓你們來治我的罪不成？”

韓百戶向空中一拱手，作禮道：“皇上仁慈，赦免你等死罪。不過你仍需回原籍，隨時聽取官府查問。今天既然撞上，請跟我們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