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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植物·青春

文/秦羽墨

好好的一個美人兒,眨眼間被我們射成了刺猬,艷君哇地一聲哭了。艷君平時和我關系最好,我心里也很心疼,本來我只想開下玩笑,沒想到會弄成這樣。“好啦好啦,姑娘家哭壞了就不好看了,大不了明天讓你當馬騎。”我邊說邊替她摘頭上的飛鏢。我害怕她回去向她媽告狀,她媽可厲害了,脾氣遠近聞名,罵起人來半個小時里沒有重復的話。艷君聽說有馬騎,就破涕為笑了。其實,我們誰也傷不著誰,我們傷著的只有稻子。到了收獲季節,絕大部分稻子都結滿沉甸甸的谷粒,全身泛黃,金光燦燦,只有那些被我們拔掉胎心的稻子,因為營養過剩,還兀自帶著青不愿老去,在整塊稻田中黯然神傷,有種煢煢孑立的感覺。她們或許還在等機會重新懷胎,像一個不甘心的女人,但秋天一過冬天立馬就來了,時節不會等她,年齡不會等她。

大路上有幾個男人朝村子走來。我認識他們,他們是鄉里派下來搞計劃生育的,那時候父親還在村里當支書,他們看到我時對我笑了笑問:“你爹在家嗎?”我說:“應該在,如果不在家肯定就在后嶺干活兒,你們可以到那里去找他。”他們每次來村里都要先找父親。我想,幸虧他們沒看見我們玩稻胎,不然,挨一頓罵是小事,告訴父親麻煩就大了。父親說過,浪費一粒糧食就要挨雷劈,更不要說干這種壞事了。

他們一來,艷君也跟著小跑起來,我喊她,她也不理我。我突然想起這些人是沖艷君她媽去的。

艷君媽一連生了兩個女兒,在她之前還有個姐姐,她做夢都想再生個兒子。那會兒正大搞計劃生育,村里有人因為多生了一個兒子,豬牛就都被牽走了,甚至連房子都被拆掉了,但他們還是想盡辦法拼命生。艷君媽今年又懷上了一個,為了懷這個娃,她一直東躲西藏、居無定所,鄉政府的人來村里找過幾次都沒看見她的影子。昨天她剛回到村里,聽說肚子里的孩子已經有七個多月了,我想,肯定是村里她得罪過的人去告了密,不然他們怎么會這么快就知道消息了呢。碰到這些人,我們就沒什么玩興了,便各自回家。

過了幾天,聽說艷君她媽被強行送到醫院引產了。

她媽從醫院回來后,經常坐在家門口的小馬扎上罵人。她不對人,只對著空路罵,什么挨千刀的、絕子絕孫的,聲音不大但低回婉轉,給人一種此恨綿綿無絕期的感覺,完全不顧自己才做過手術,丈夫去拉她,她就連丈夫一起罵。樣子很嚇人,幾乎所有人見到她都會繞道而走,沒幾個敢從他們家門口過。

上學路上碰到艷君,她說:“我的弟弟沒了。”我說:“哎呀,那真是太可惜了。”我很想知道她弟弟是怎么沒的,但艷君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她說反正就是沒了,他們把她弟弟拿走了。我覺得艷君好可憐,跟她媽媽一樣可憐,好好的一個弟弟就這么沒了。艷君媽打掉兒子后,卻還有奶水,村里有個人被馬蜂蜇了就曾向她借奶水治過痛。

又過了一段時間,有一天我從他們家門口走過,她媽挺著胸坐在那兒,胸明顯比平常大很多,好像憋得很難受似的。她目光呆滯,嘴里還念念有詞,聽不出是不是還在罵人。看到我,她突然喊了一聲。她那副樣子就像被我們拔掉胎心到了秋天也不想老去的稻子,我覺得很不好意思,好像她罵的是我。不知道她死心了沒,是不是琢磨著再懷一個?聽到她喊我,我趕緊跑開了。

那些被我拔掉胎心的稻子會不會像艷君媽詛咒鄉政府的人一樣也詛咒我?想到艷君和她可憐的媽,我頓感心中一涼,以后還是別再拔稻胎了。

一個人的葡萄架

我家門口曾種過一棵葡萄樹。一到春天,葡萄架上就綴滿毛茸茸的淡黃的花團,鐵質的骨骼以繞指的溫柔在人眼前放肆纏綿,它是村里植物中最俠骨情腸的一種。

我們家剛搬到村口時前無遮擋,門口不種點兒啥難免會顯得空落落的,人住得也不踏實。沒過多久,父親在右邊的谷倉前種了一些杜仲,但杜仲長得太慢,我都長大了,它們還沒成氣候。從小我就尋思還能在家門口種點兒啥,什么野花野苗的沒少折騰,但它們和杜仲一樣,直到我離開老家的那天才展示出樹的真正風范。只有堂屋正門口的葡萄樹例外,那棵葡萄樹不到三年就爬滿了整個架子,綠蔭遮天,長勢如虹。父親這件事算是做對了,種什么都不會如此短暫有效。天晴時可以躲陰,晚上可以歇涼,如果下小雨,幾乎可以直接避雨,更重要的是,它還能結果子吃,這尤合我意。

因為在正門口,葡萄架只用了兩根柱子,另外一邊用鐵絲扎在曬樓的橫梁上,可以從曬樓直接踩到架上去摘葡萄。那棵葡萄樹是至今為止我見過的最為奇怪的葡萄樹,它不是一次性成熟,也不是一批批成熟,而是隔三岔五熟一點兒,就連一串上的都不整齊,讓人充滿了無限期盼,吊足了我的胃口。到了成熟季節,等待、尋找、驚喜、失望,真是百感交集,把一個孩子所有的心態都勾引了出來,我有時候想,是不是因為當年那棵葡萄樹把我的情緒都透支了,所以,現在年紀輕輕對什么都產生不了情緒波動。只要稍有空閑,我就圍著葡萄架轉,費盡眼思去尋找那些成熟的或者即將成熟的葡萄。父母不在家時,我就從曬樓踩到架子上去翻找,用手去撥開葉子,甚至還捏一捏,熟了的葡萄是軟軟的,在太陽下顯出半透明狀態。如果發現有半成熟的,我就把旁邊的葉子攏過來遮住。我想,村里的小孩和那些過路人也盯著我們家的葡萄呢,像葡萄這類東西村里是從來都不賣的,只要熟了,誰看見都能摘,我可不能便宜了他們。

我們家在村口,中午或者黃昏收工時,很多人都在門口放下擔子歇一歇。有人問:“你們家葡萄這么大個了能吃了吧?”“還不行呢,我們家的葡萄是遲熟,不信你摘一顆嘗嘗?”我說。那人摘了一顆,結果差點兒酸掉大牙。過了一段時間,他們又問:“現在應該熟了吧?”我說:“是成熟了幾顆,可都被人摘了,哎呀,我也沒想到我們家葡萄居然是一顆顆熟的。”我表現出很遺憾的樣子。他們不信,摘來一嘗,結果還是酸掉大牙。他們很納悶兒,前幾天明明看見快熟了,怎么還是老樣子呢?他們不知道我已經把那些成熟的都先摘了吃了,即將成熟的又被小心地藏了起來。也許,對每個孩子來說,在這種情形下都是自私的吧。其實,我吃到的那些葡萄很多并沒完全成熟,幾乎每一顆都是半酸的,可我等不及了,它們就掛在我頭頂上,卻熟得這么慢,扭扭捏捏,像小姑娘似的,簡直讓人沒法活。此外,我還擔心等它們熟了就輪不到我了。這可是我們家的葡萄,我一個人的葡萄!

農忙開始了,一家人每天都累得夠嗆,我也不像以前那樣把所有的心思都用來想葡萄。有一天中午散工回來,我發現在我家門口歇肩的人都在吃葡萄,感到很奇怪,他們哪來那么多葡萄呢。等我抬頭一看,原來我們家的葡萄不知什么時候起也開始成批成批地熟了!我急得不行,也想趕緊去摘,他們看到我來,主動把手上的葡萄遞給我,說道:“沒想到你們家的葡萄這么好吃,難怪了,好東西都是熟得慢的!”我嘗了一顆發現,以前一個人吃過的那些味道遠遠不及此時的。算計來算計去,我們家最好的葡萄還是讓別人給先吃了,我覺得自己遭受了莫大損失。父親卻告訴我,當初這棵葡萄樹就不是專為我們自己種的,誰家能吃得了這么一大棵葡萄樹的葡萄?家在村口,種一棵葡萄樹,既能在短時間內起到安家落戶的依托,又能方便他人,給家里帶來足夠的人氣。父親說的都是大道理,我似懂非懂。但我知道,這些葡萄不會老那么一顆一顆地熟,當它們成批熟時,如果別人不幫我們吃,我們自己是吃不完的。與其讓它們爛掉,不如與人共享。他們既然吃了我們家的葡萄,那么我以后就可以吃他們家的東西,用一棵葡萄樹就能換到各種好吃的東西,這比父親說的大道理讓我感到舒暢多了。

盡管想通了這些,但在此后的幾年,我還常常從曬樓爬到架子上去摘葡萄,在葡萄只是一顆顆熟還不夠我一個人吃的時候,我難以說服自己和別人共享。我在做這件事情的時候,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一天天長大,體重幾乎是以前的兩倍,而木質的葡萄架卻已經在日曬雨淋和時光的侵蝕中變得脆弱。那一回,我一腳踏空,踩斷了一根木條,險些從半空中摔下來。為謹慎起見,此后我便很少上去了。沒想到,沒過多久父親就把葡萄樹砍掉,葡萄架也拆掉了!他說我們家的曬谷坪太小,需要拓寬地方多放一床篾墊,以免在雙搶時耽誤曬谷子。

也許它不是被父親拆掉的,而是被我的欲念壓壞的,如果我那次不用沉重的身軀碾壓它,它就不會這么早就被拆掉。早知道父親決定拆掉它,之前我就應該好好善待它,可是……我又能左右什么呢,這個家還沒到我做主的時候。

有好長一段時間,我都不適應門口空空如也的感覺,除了少了塊陰涼,我總覺得還少了些什么,究竟是什么,卻又說不清楚。沒了葡萄架的遮蓋,我也似乎長得更快了,沒過兩年就長成了小大人,成了家里的頂梁柱。農忙的關鍵時候,要肩負起家里的重任,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無憂無慮地生活了。

只是每到葡萄成熟的季節,我都無比想念它,就像想念逝去的年華。成長是種憂傷,唉,要是葡萄架還在就好了,我就不會長得這么快。

一棵被聲名所累的柿子樹

我家對面山上的斜坡上長著十幾棵柿子樹,只有一棵是能結果的。那棵柿子被一群公柿子樹像呵護公主一樣,圍長在最里面。我發現它時,它不過只比我高一截,火紅透亮的柿子已經多得從枝頭垂落在地,我欣喜若狂,跟撿到寶一樣。秋天山里是有很多野果的,烏飯籽、酸棗、栗子,但最好吃的還是柿子,肉多、味美,通常數量也不少。

這棵柿子樹結的果又大又多,我嘗了一個,味道出奇地好,可之前為什么沒人發現呢?難道蒿村孩子的眼睛都瞎了?他們一到秋天就滿山鉆,恨不得把整座山都倒翻過來,卻給我留下了這樣的遺珠,真讓人感到意外。我猜想,之前一定有人來找過,他們找了好幾遍,也覺得奇怪,這么多柿子樹居然沒有一棵結果的,來過幾次都掃興而去,后來就再也不來了。而那時這棵柿子樹還沒長大呢,現在它不是也只比九歲的我高一點兒嗎?我把外套脫下來當包袱兜起摘下的柿子。回家的路上,我一直警惕著不讓人瞧見。遇見有人路過時,我就蹲在一旁躲起來,等他走了再出來。村子里幾處長柿子的地方大家都心知肚明,它們幾乎是在大家饑渴的眼神下長大的,還沒完全熟就被人瓜分得差不多了,哪還有我的份兒。就算我跟大家一起去,能分到的也少得可憐。我想,那塊山地是我們家的,發現柿子的人也是我,理所當然只屬于我一個人,我不允許別人發現這個秘密,來瓜分我的財富。

那整一年我都小心翼翼地呵護著這個秘密,而不像平常發現了什么以后迅速拿出來炫耀一番。在這棵柿子樹面前,我一改從前,變成了一個只講實惠、不圖虛名的人。到了第二年,柿子結得更多了。周身綴得滿滿的,枝丫都垂落下來了,在太陽下像懸掛著無限的心事,也有少數幾顆掛在半空中,很招搖過市的樣子。火紅的柿子把周圍映出了好大一圈光暈,使整棵柿子樹從其他樹木中凸顯出來,有種鶴立雞群的感覺。柿子們散發出來的香醇氣息一度讓我有一種幸福的眩暈感。

我長,柿子樹也在長,而且它比人長得更快,直接從我的視線里長到了別人的視線里。我太大意,沒有估算到這種長勢。

那一年,柿子沒熟時,我就去看過幾次,結得真是多,是上一年的兩倍。果實已經開始發黃了,離成熟的日子可以掰著手指數。這么多柿子,我想,今年我一個人哪里吃得了呢?我覺得應該把這個秘密告訴堂弟,讓他一起來分享我的果實。一周以后我帶著堂弟來了,堂弟比我還興奮,一路快跑蹦著進了林子。“哪兒呢?我咋沒看見?”等我看到它時,傻了眼。柿子被人摘光了,一顆都沒剩下。不僅如此,他們下了狠手,直接把枝丫掰斷,拖到地上摘。地上一片狼藉,樹上能弄斷的枝都被弄斷了,樹被蹂躪得慘不忍睹,只剩下不健全的半個軀體在秋天里茍延殘喘!我們打聽到,是住在水庫上的那兩兄弟干的好事,便和堂弟去找他們理論。他們說:“雖然是你們家的山,可柿子樹是野生的,不是你們家種的,再說了,你們不也到我家山上找過果子么。野果,野果,誰摘誰有,有本事去摘我們家山上的,別在這里找不自在!”我很傷心,說理,說不過他們;打架,我和堂弟都比他們小,更不是對手,只好無奈地走開。我詛咒他們,吃了柿子一定爛嘴。聽見我罵人,他們也不怎么搭理。他們得到了這么大好處,才不在乎別人罵不罵呢!

被我們一鬧,那棵柿子樹一夜之間出了名。村里的其他孩子都知道我們家山上有那樣一棵柿子樹。表面上他們表示同情,其實都在心里暗自高興。我看得出來,他們沒吃到柿子,一個個懷恨在心,不知道多幸災樂禍。柿子樹突然之間遭遇如此橫禍,不是我能預料到的,看著它那種慘狀,我心里很是凄涼,希望它能盡快恢復元氣。可第二年,它只發了幾根新芽,整棵樹只結了四顆柿子。第三年,柿子終于重新掛滿枝頭。然而沒想到的是,它竟然再遭劫難,而且比上次還慘。這次不是用手掰,而是用刀砍,削去了半個頭,整棵樹都變矮了,比我還矮。沒想到這些人會這么貪心!我站在那兒,別提多后悔了。都怪我呀,上次把它鬧出了名,是我害了它,傷及無辜。有些事只能吃啞巴虧,打碎了牙往肚里吞,越張揚越不得好。“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這話一點兒沒講錯。

經過那次劫難,柿子樹的頭已經沒了,只能從旁邊開枝散葉。而且自那兒以后,它幾乎每隔兩年就要遭受一次洗劫,我真沒想到一個好的名聲是如此危險。難怪陳四麻子那么有錢,卻一天到晚穿得破破爛爛,這樣誰都不好跟他借錢了;二爺呢,身懷絕技,卻像一個小老頭一樣躲在山里種地吃飯,他是不想讓仇家找上門……可見,名聲這個東西,帶來的影響也不全是好的,它的可怕之處往往出乎人的預料。我知道“人怕出名豬怕壯”,但我沒想到柿子也一樣。

我想過要在山里重新找一棵跟這一樣的柿子樹,卻再也找不到了。

不知道那棵柿子樹還在不在,是不是已經被人砍掉了?它連頭都沒了,哪里長得過旁邊那些公柿子樹?總之,它肯定不在孩子們的視線之內了,不然為什么每次回家都沒聽他們提及呢。現在的孩子要惦記的東西可多了,他們不會像我當年那樣去惦記一棵柿子樹。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倒好了,它就再也不用無端受難了。

開在手心的野薔薇

四月,山中的花兒大多都已凋零,只有野薔薇獨自綻放,在青翠欲滴的氛圍中顯得有點兒不合群。我獨自走在上學的山道上,臉上懨懨的,像個沒睡醒的人,和早上晴好的陽光也不大相配。路邊的雜草掛滿露水,葉尖上垂著無數個太陽,它們不停地向我眨眼睛,可我一點兒都沒心情去理會它們。

群今天生日,她是我們班上的大紅人,人漂亮,學習成績也好,還會跳孔雀舞。有幾個男生臉皮特厚,天天圍著她轉,我知道他們一定早就為她準備了很多東西——飛機、大象、白雪公主,還有精美的文具盒,可我沒錢,買不起這些。我跟群是同桌,我也喜歡群,但她不知道。她的眉毛很長,打了一個月牙彎,笑起來單邊酒窩,格外迷人,小辮子一甩一甩的,有好幾次我都夢見了她。雖然我和群是同桌,但我從沒向她公開表明過我的心跡,只是將它默默藏在心里,我知道他們肯定會笑話我,說我“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一想到她被禮品包圍,陷落在一群男生中的樣子我就感到無比心疼。我一定要把她從包圍中救出來,今天就告訴她,我是喜歡她的!

我送她點兒啥呢?他們能送的東西,我都送不了,我是個窮小子,再說了,他們每年送的東西都差不多,群也不見得就在乎誰。我木頭人一樣走著,始終想不出什么辦法來。路邊的野薔薇在晨風中搖擺,有些開了,有些含苞待放、嬌嫩可愛。就送一把野薔薇吧,我想,電視里的男孩子不都喜歡送花給自己心儀的女孩么。我把書包放在一邊,就鉆進刺蓬中。我采了一把最鮮艷、最漂亮的野薔薇,為此手掌都扎破了,血像豆子一樣鼓出來了,但我并沒感到有多痛,反而滿心甜蜜,我摘了幾片樹葉將血揩掉就歡快地上路了。

一路上,我小心翼翼地護著花,生怕被人看見。走了一段路,當前面沒人時,我忍不住把花拿出來看。咦,神奇的事情發生了,那些含苞待放的花居然全都開了!

這可是聞所未聞的事情。我記得,上自然課時老師曾講過,一朵花折下來后,只要溫度和濕度適中,就能保存很長時間,但我從未想過花骨朵還能自己開放。我有了一個好主意,我想,要是讓她看見花骨朵在自己的手中綻放,她一定會開心死了。于是,我專門折了一些花骨朵,折好了用最快的速度跑到學校,我怕去遲了,還沒見到她,花就開了。

好幾個男生都給群送了禮物,禮物堆滿了她的書桌,她的書桌放不下了,還占了我的桌子好大一塊地方。我在門口站了半天,原本積攢起來的勇氣沒了,又猶豫起來了,這時候有人瞧見我了。

“你拿把野花干啥呢?”

“我是送給群的!”

“大家快來看呀,黑子要拿野薔薇送人咧。”

好多人哈哈大笑起來,我的臉紅一陣白一陣,像是做錯了一件天大的事,恨不得馬上鉆到地下去,但我知道自己已經騎虎難下,只能硬著頭皮上了。

“滿山都是的東西,送給牛吃還差不多,你也好意思拿來送人!”

“我這不一樣,這些花現在沒開,但我能叫它開。”

“哄鬼,腳趾頭都不信,你以為自己會魔術呀!”

群也不信,我看得出來,她的臉上是一片狐疑的神色。我知道沒人會相信,他們一定會后悔的。我把花塞到群手里,要她一定捂好,沒到時間千萬不能拿出來。過了半個多小時,群突然叫了起來,那些花真的開了。所有人都把眼睛睜得大大的,不敢相信眼前所見到的一切。群兩眼迷惑,她看著我笑得花枝招展,那是我見過的最美麗的笑容。上課的時候,我跟她說悄悄話,我說:“我喜歡你。”她說:“我知道了。”然后笑笑,又埋頭看書去了。我不知道她這是什么意思,是喜歡我呢,還是討厭我?她沒想到我有這樣的魔力,更沒想到我也一直喜歡她。下課的時候,她主動牽著我的手和我玩,引來好多人的羨慕眼光,我終于放心了。那些平時跟她一起玩的人都靠邊站了,她老問我是怎么讓那些花開的,我不知道怎么跟她解釋,那一刻,我覺得自己比王子還要幸福。

放學的路上,我最好的朋友纏著我,要我告訴他花開的秘密,我不想說,但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想失去這個朋友,就把一切告訴了他。我沒想到他會出賣我,第二天他就把秘密告訴了群,我的秘密被當眾揭穿,他們誰都能做到讓沒開的花蕾開放,群說我騙了她,一氣之下再也不理我了。我重新回到了一個人的世界里,心中無限哀傷,后悔不已。我的拳頭緊密地落在一棵樹上,一拳比一拳重,直到滿手鮮血才停下來,我把樹當成了他們,真恨不得將他們砸得稀巴爛,讓他們一個個碎尸萬段。我怎么就這么容易相信人呢,更后悔的是,我干嗎非要向她表明心意,喜歡她的人那么多,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我分明是吃飽了撐的。我應該一直把她當作心底的秘密,就像發現花會在手心開放一樣,深深藏在心里,這樣我幼小的心靈就不會遭到如此傷害。

在一個孩子的成長時代,一陣突如其來的大風,一個不小心的趔趄就可能改變我們的長勢,更不用說這樣一件烙進我心靈深處的大事了,它對一個人成長的影響是無法估量的。從那兒以后,我逐漸成了一個自閉、內斂,卻又內心充滿風暴的人。我不再輕易敞開自己,把自己內心的秘密捂得緊緊的,里三層外三層,寧可捂壞掉,也不讓它見陽光。多年以后,我真正喜歡上了一個人,卻沒有足夠的勇氣說出來,最后一步步看著她越走越遠和別人結了婚。我為他們送去了誠摯的祝福,一點兒不覺得悵然若失。我想,幸虧沒讓她知道,如果說穿了,我可能就不會為他們送去祝福,我的內心也不會像現在這樣坦然,這是多么美好的一種回憶。

我為自己造了一座封閉的金字塔,我出不去,別人也輕易進不來。我變得越來越不會表達自己,在人群之中顯得木訥而遲鈍。有時讀到一部偉大之作,我很想找人聊聊,表達一下自己的觀點,就連這也語無倫次,說不出個一二三來。幾天前,我聽一位老同學說,群嫁給了我兒時的好朋友,就是那個揭發我秘密的人。我想,當年要是我不把秘密告訴他,群嫁的人會不會是我呢?我的女人要是聽見這話一定會不高興,這不過是說說而已,當年我們還不到十歲,哪里曉得什么是愛情。

多年來,我的內心積攢了太多情感無處釋放,最終選擇了寫作,我希望把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都雜糅到文字中去。但我始終是個駑笨之人,常常詞不達意,所表達出的東西有限,能看明白的人更少。不過,我倒也不在乎,從未抱怨,也沒為此感到失望,我知道我是在為自己而寫,我享受的是寫的過程。我對待文字的態度,就像對待開在手心的野薔薇,這是一個秘密,我不會再像當年一樣那么傻,為討好別人而出賣自己,我愿意用體溫去捂熱它,讓它秘密地在我手心開放,孤獨而美麗,而不是被人誤會,以致遭受無端傷害。

種夢的人

春天真是太好了,陽光晶瑩剔透,植物們也晶瑩剔透。葉子剛舒張開,一片片綠中透黃,簡直就是薄薄的玉片。天空藍得脆生生的,云朵東一塊,西一塊,自由自在。桐子花的香氣隨著花瓣被風刮得到處都是,我提著家里那把最大的柴刀,像俠客一樣走向野地深處。

柴刀刀身太長,而我呢,只有七歲,照他們的話來說,死不長,像只鐵老鼠,那柴刀看起來比我矮不了多少!我提不起那么沉重的刀,只能把它扛到肩膀上。就這樣,在那個春天,在兩塊仙人掌的催促下,我獨自朝大坨坨山深處走去,路旁的蓬蓬蒿草很快就把我弱小的身軀淹沒掉了。

大坨坨山真漂亮,怪石成群,如劍如戟,起大霧的時候,就像仙人和俠客們住的地方,在我看來比電視里的很多地方都要好看。這么好的地方,偏偏瞎長著那么多難看的雜草灌木,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成了我的心頭之痛。我想種一樣東西,比它們還有生命力,它會慢慢地將這些討嫌的東西趕盡殺絕,并且開出美麗的花朵。

山門的巨石后有一塊簸箕大的平地,看起來像是老天爺專門為我準備的,我把從家里帶來的兩塊仙人掌放在旁邊,揮汗如雨地干起來。天上是高高的太陽,四周除了自己的喘氣聲和揮刀聲,什么都沒有,我覺得自己是在干一件不為人知的偉業,比大人在地里干活兒還要賣力。那個春天的上午,世界上一定有很多種子在萌芽,很多植物在伸懶腰,很多鳥兒滿世界地尋找自己的伴侶,還有很多很多孩子躺在床上做白日夢或者在村里游蕩。他們絕不會知道,世界上有個孩子正孤身一人在山里的灌木叢中開疆擴土,拼盡全力劈出一塊地,只為種兩棵小小的仙人掌。我把雜草劈干凈,再用柴刀去刨地,邊干活兒邊想,你們玩吧,做你們的白日夢去吧,我已經干下一樁大事了。我把仙人掌用土培好,四周做了點兒保護和遮掩措施,以免被人發現。干完這些,默默念叨,你們快點兒長,你追我趕地長,長得滿山滿嶺都是。我用沾滿泥土的手揩了一把臉,躺在地上看了一會兒藍天和白云,心里暖暖的,膨生出了一股極大的成就感。突然,我看見天上出現了一只巨大的老鷹,就趕緊爬起來,拍了拍屁股后面的土,走了出去。我擔心老鷹叫喚,它一叫喚全世界就都知道啦。走了不遠,我又放心不下折了回去,掏出小雞雞朝仙人掌撒了一泡尿,噓噓,快點兒長呀,快點兒長。該死的老鷹還在那里盤旋,突然一聲長鳴響徹層云,我提起褲子就跑……

我做了個夢,大坨坨山的仙人掌長得到處都是,和石頭一樣高大,開滿黃色的花。蜜蜂、蝴蝶們在石林和仙人掌之間嗡嗡穿行,一根雜草都找不出來……

平常種下什么東西,我三天兩頭就要跑去看看,可我知道仙人掌長得慢,就強忍著。一個月后我再也忍不下去了,跑去一看,兩棵仙人掌卻還是老樣子,瘦瘦的,只有那么點兒新芽,而且邊上的雜草又長起來了,陷入眾草包圍的仙人掌楚楚可憐。我的那泡尿什么作用都沒起!半年后再去看,唉,長是長高了一些,卻絲毫沒有發家的跡象,單薄得像兩根豬腸子,旁邊的刺條已經擠得它們沒地方去了。不知是誰家的牛在它身上踩了一腳,多了好大一個傷口。仙人掌平常不是生活在沙漠里的嗎,怎么連刺條都長不贏,家里種在盆里的也長得那么好呀,我有些想不通。

一年,兩年,三年……我已經不抱什么希望了,不想去看它們那副可憐相,說不準牛早就一腳把它們踩得稀巴爛了。這個世界,怎么就不能滿足一個孩子的小小夢想呢?

都說我們家的屋子地點選得好,在村口,朝陽。可我說不好,地方太小了,除了人住的,廁所和廚房都不好安置。別人家,屋前屋后總有那么寬的地方種菜、種水果;我家前面是大路,后面只有一堵土墻。兩旁有地,卻是別人家的,那家人也說這個位置好,等著蓋房子呢。門口不種幾棵樹,算什么人家。夏天沒個躲陰乘涼的地方,熱起來熱死人;冬天沒有攔阻寒風的樹,野地里隨便一點兒風就把整座房子吹涼了。父親后來種的杜仲,離門口也還有一段距離,只方便了過路歇腳的路人,我們自己卻得不到什么好處。雖然還種了葡萄樹,但終究不能取代樹的作用。地方是好,可有什么用呢?

我羨慕那些屋子附近種樹的人家。不管什么季節,不是這種果子掛滿枝頭,就是那種花香招蜂引蝶,開得花花綠綠。要是我們家也能種那么幾棵果樹,到了成熟的季節,每個從村口走過的人都能看見,饞死他們。雖然地方狹小,但我一定要在附近種幾棵樹,哪怕不是果樹也行。母親似乎也認為家附近該種點兒東西才像樣,就同意了我。

那年春天,我在廚房當頭覓了一小塊地方,種下了一棵桑樹和黃梔子,都是我從山上挖下來的。看著親手栽下的桑樹和黃梔子一天天長大,真是讓人歡喜。可我覺得還不夠,又陸陸續續從山上挖了各種各樣喜歡的樹來種,山胡椒、桂花,還有野薔薇,自己家沒地方種就種到旁邊的地里去。我家旁邊的那塊地,那家主人每年只種點兒蔬菜,很多地方都空著,簡單修剪一下,以免長出野草來,他留著地好等以后蓋房子。我覺得,雖然種在別人地里,那也是在自己家附近,和種在自己地里沒什么區別。

沒想到樹種下沒幾天就被人砍掉了,起初我還以為是哪個頑皮的孩子故意和我作對,就接著種。過了兩天有人找上門來了,他兇巴巴地對母親說:

“誰準你們在這里種樹的?誰家的地,誰批準的?”

“那是孩子干的,我不知道,這就把它弄走。”母親受了莫大的委屈,她看著我,也很為我感到難過。

我們那兒對一個地方的理解是這樣的:一塊沒有主的地,誰把東西種在那里,那里就歸誰,好多地就是這樣被開荒出來的。可這塊地是有主的,當然不能隨便讓人種東西。雖然我只是在他們家的地邊上種樹,沒占多少地,更不會以此作為占地的手段,他們家蓋房子時,我肯定會移走,或者砍掉。可別人不這么想,他一定是覺得我在費盡心思一步步蠶食他們家的地呢。

當我的夢長到了別人的空間里,人家當然就不允許了。唉,這個世界到底是大人的世界,到處充滿著強權主義,我一個孩子能有什么辦法呢?這個春天一點兒都不好,太糟糕了,連一個夢都養不活,有什么資格叫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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