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76樓

我們總是會說到最初，那些美妙的感覺霎時在腦海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它們近乎透明般擊中自己對于“最初”的想象。可是，你有沒有因一部電影而把自己弄得神情恍惚，尤其是一個你一直認為混亂不堪的地方出現了你難以想象的寧靜？我告訴自己，如果有，那一定是幻覺。就算這一刻自己正在分享美妙，我也會這么想：自己只是在氤氳的大樹下做了一個悠長的、具有東方神韻的童話式的夢。一部《青木瓜之味》讓我感覺是這樣，而伴隨閱讀以下文字，你要打破我作為題目文字過于逆性曖昧的做法，畢竟我是男士。眾所周知，青木瓜是可以用來刺激女性荷爾蒙分泌的。所以，陳英雄在這里為我們講述了一個有關東方女性的唯美故事。

書上說，位于中南半島東部，北與中國接壤，西與老撾、柬埔寨交界，同時東面、南面又臨海的這個國家承載了太多歷史的厚重。每當有人提到這里，就一定賦予某種人文關懷的講述。書上說，在這個國家的1963年6月11日，一位名叫陳清度的佛教徒當著眾多報社和電視臺記者的照相機和攝影機的面，坐在西貢街頭，從容地點燃身上的汽油而自焚，抗議吳庭艷政府的獨裁統治。那張流傳下來的黑白照片，仍讓時人觀后為控訴獨裁赴死的精神感到震撼。書上說，在這個地方發生的那場曠世持久的戰爭讓美國在戰爭領域自傲自大的張狂一掃而光，小國寡民的地方一樣活得很倔強。我相信書里說的一切，我信仰那些獨立的精神，所以我讓自己記住了這個地方——越南。無論是書籍，還是相關的傳媒，外界給予這個地方的最初印象似乎一直是被戰爭籠罩著的。即使沒有戰爭，那里的上空也飄浮著戰爭的影子，臟亂差、陳舊而又貧瘠的街道，和文明相差甚遠，他們用最野蠻、最粗俗的手段謀生，生活在那里的底層人民就是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也許是因為自己一直沒有得到對這個國家公平而又公正的評價信息，甚至就像我的導師給我講述她的越南經歷那樣，下了飛機就有機槍對著出口，那里的人民很羨慕中國的生活。我對這個國家仍然是好奇的，所以一直在猜測和琢磨，進而，這里的一切就都變得富有神秘感了。

神秘，總會包含著某種深不可知的力量，比如夜色。我最初聽到了那里的音樂。傳說在越南用一根弦就可以奏出天籟之音，加之搖桿可以間奏出柔和而又賦韻于越南語的美妙樂曲，極富視聽力。而那些賦有民族特色的越南民謠，對于聽覺更是一種沖擊，有許多樂曲由女聲高亢的長聲夾雜男聲低緩的嗚咽而流出，像是在國內聽到了何訓田加上了王勇的音樂。聽過馬齒民謠電臺做的一期越南民謠節目，我更加肯定了自己的認識。總之，就是雜糅的感覺。在這些音樂里，我沒有聽到戰爭的聲音，沒有聽到坦克碾過的聲響，沒有聽到民不聊生的呼喊，我恰恰聽到的是生活的細節，是那樣細致。我可以感受到有炊煙升起，有陽光籠罩大地，有浣女在河邊嬉戲。我甚至可以感受到夜幕初攏，燈火通明的景象，有人坐在搖椅里晃著，有小孩在母親懷里撒嬌。我感覺不可思議。聽了太多有關越南殘酷的故事，看了很多法國或美國的影片里所描述的戰時的越南，所以看到陳英雄導演的《青木瓜之味》這個同樣發生在20世紀60年代戰時的故事，用那樣細膩而又清晰的影像表述出來的時候，我覺得很不可思議。我說，幻象、幻象。可是，這是活生生被寫意的越南生活。一幅貫穿十年乃至二十年的戰時越南被影像敘述得是那樣富有詩意，這是陳英雄所說的電影語言的魅力所在。庭院深深，深幾許？在這里開始了有關女人的一次最縝密的情感故事。而且，在這里第一次讓我感受到作為東方女子一份子的越南女子，不單單是越南女演員陳英雄的妻子在影片里所散發出的那種美麗和柔和。東方女子的美永遠都是內斂而含蓄的，那些共性使她們的神韻擁有無限美的張力。

那個叫梅的小姑娘伴隨陰森的音樂走在青石板路上，唯唯諾諾地表現出對一個地方的陌生感。隨著故事的推進讓我知道這是一位從鄉下來為一個大戶人家當用人的小姑娘，而她與女主人夭折的孩子很像，年齡也相仿，勾起女主人的傷懷。當女主人把傷心往事傾訴給男主人的時候，那位一副似乎不食人間煙火樣子的男主人在淡漠地答話之后就獨自奏起自己的月琴了，女主人因此而顯得很落寞。對于新環境里的一切，小女孩都充滿了好奇，所以目光總是流露出對新事物想認識并要深深記在心里的渴望。在這個亞熱帶的城市，樹木總是那樣青翠欲滴，尤其是青木瓜已到熟可食用的季節，一切翠綠潔凈得一如水洗，伴隨著清晨的鳥鳴，她仰望著的好奇的目光終于看清了窗外的世界，用人婆婆過來告訴她可以多睡一會兒，晚點兒再起來為主人生火做飯，然后她看著婆婆在蔓藤下把青木瓜摘走……

至此，我們開始跟著導演的鏡頭用孩童的目光打量著我們生活的這個空間——她們為之好奇的世界。原來真的可以靜悄悄地對外在世界表達自己為之動容的情感：我們可以看到青木瓜被采摘后流出的濃稠的乳白色汁液，一滴一滴、不由自主地落在翠綠的葉片上，肆意流淌；我們可以在清晨微光的罅隙里，一臉無邪地看著地上行走匆匆的小螞蟻；我們看到婆婆炒青木瓜絲的整個過程，聽婆婆說這樣那樣的做菜步驟；我們小心翼翼地送飯上樓，認認真真地做完一件事而富有成就感地滿心歡喜；在擦洗和整理主人家具的時候留意或愛意地撫摸我們喜歡的東西；專注我們身邊的人或事，并用善意包容著、愛著他們，對陌生人也沒有戒心，我們認真地回答他們的問話，認為他們都可以成為自己的朋友，他們對待自己也會像自己對待他們一樣真誠。小女孩沒有長大之前的一幕一幕細膩的生活場景，讓我想到了很多童年時光里的事，也許陳英雄要做的就是讓我們跟著他的鏡頭一起來調動童年情結，忘記成人領域里的喧囂。庭院外城市戰爭的戒嚴聲也是我們生活的一種陪襯，不再重要，我們按部就班地吃晚飯，不驚慌、不遷怒，任何人、任何事都破壞不了我們童年心境的那份安逸和靜謐。

這多么讓人緬懷。觀看影片的時候，自己腦海里就一直浮現小時候的某個夏季，和爺爺奶奶坐在葡萄藤下乘涼，并討論能不能真的像傳說中的那樣，在葡萄藤下看到星空里的牛郎和織女。自己一臉認真地相信會看到神仙的樣子，覺得星空很奇妙！因為在說青木瓜，所以記得那個時候自己還爬上屋頂摘過青嫩可食的絲瓜的經歷，奶奶在下面為我擔心，而屋頂上的我自己感覺是很勇敢的。我們也對青蛙、知了、蝴蝶、蜻蜓、蚯蚓、蟋蟀甚至毛毛蟲都有自己獨特的情感，每幕影像傳達出的感覺都讓自己覺得切中童年經歷，是那樣真實，甚至可以觸摸。女孩子觀看影片應該有更多感觸，畢竟我們的鏡頭對準的是女性視角，比如那些綠意盎然的芭蕉葉片和嫣紅的花卉，還會把青木瓜剖開，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你看到了什么呢？那潔白晶瑩如珍珠一樣的種子展現到面前時，我們都驚呆了。那些微妙的感覺，隨著成長都變得模糊，有的甚至不再擁有。有時候，我都不清楚是應該為自己成熟了、終于可以獨立生活了而慶賀，還是應該為自己丟失了很多童趣甚至為了成長可以肆意抹殺自己的童趣而傷懷與自責？我知道，那些未知的答案一直流散在不斷轉換的四季之中等待被人發現。發現并懂得的人，被人稱為生活的智者。陳英雄幫我們重新拾起這些東西，隨著他的鏡頭有層次地緩緩滑過，我們可以感受到很多鮮活的生靈在蠕動，用一種不曾察覺的用心喚醒我們溫柔的記憶。

作為出現在影片里的男性，一直在襯托女性是生活的強者。女主人容忍男主人一次次不聲張地離家出走，拿走家里維持家用的錢財。她們是那樣淡定，那樣端莊賢惠，她們為了一家人的口糧而變賣自己心愛的首飾，辛勤經營著收益不好的店鋪。男主人回來，她們也仍是那樣祥和對待，回來就好，不爭吵、不譴責，無不展現了東方女性的包容情懷。影片里的小少爺是最調皮搗蛋的，無憂無慮地搞些小破壞。在梅的面前，用腳踢木盆里的水，濺得滿地板都是；對著花瓶撒尿；用蜥蜴嚇梅，并破壞掉梅晾洗的衣服；時時嫌飯菜不好吃；等等。二少爺有自己獨特的小愛好，顯得安靜，可以獨自一個人看書，時而訓斥弟弟要聽話安靜點兒。而大少爺近乎是要長大的自己，愛好父親愛好的一切，喜歡用自己的笛子同父親的月琴一起演奏，等真正長大了，這個吹奏的愛好就一直這樣延續著。他們不正視自己身邊的人，躲避在自己的音樂里并以此為樂。影片開始不久也出現了一個與眾不同的男孩子，是這家人的鄰居。他儒雅知禮，在他身上散發著同三位少爺有區別的東西，所以小姑娘梅都看在眼里，并留心他撫摸過又放下的小飾物。如果故事不講述到最后，我仍想象不出這個男孩子以后和梅有什么關系。在影片緩緩而進的時候，我一直以為這不過是在用孩童的眼光看世事變化，看滄海桑田，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生活。原來有愛情，可以愛得那樣不動聲色。

后來，說到后來。后來總有很多故事，后來總有很多你意想不到的結局，后來會很開心和難過，后來會很幸福和沮喪，后來會使你明白很多事情原來可以不用發展成后來的那個樣子。后來也許很符合你的想象，希望如此，因為你遇到了最好的結局。后來，我們故事里的人都長大了。老爺在一次城市戒嚴之后回來了，病亡了，這樣一件事對女主人來說，不僅僅是生活重擔都落到了自己一個人的肩上，而且自己要面對長久的孤獨。但女主人依舊坦然面對著生活，依然拉扯著孩子們長大，依然疼愛著像自己小女兒一樣的梅。十年就這么過去了。

十年，竟那么快。外面仍在戰爭，時時還有戒嚴聲在空中長鳴。不同的是，同法國的戰爭轉到了同美國的戰爭。這個國家依然身陷戰火之中無法掙脫出來。我們的生活還要繼續，該長大的人同樣在長大，有的也許已經接過父輩的槍為解放國家而浴血奮戰了。而庭院里的人依舊在庭院里生活。曾經是小姑娘的梅已經出落成一位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不變的是，她依舊是位用人，依舊喜歡看窗外的一切，依舊是青木瓜熟可食用的季節，依舊在削完木瓜絲之后剖開看里面潔白如珍珠的種子，依舊那么讓人感到神奇。她依舊那么單純明朗，依舊樂天達觀，依舊洗衣、做飯、整理房間，依舊不厭倦，依舊坦然。不同的是，她換了主人，少爺們結婚了，不再需要她這樣的用人。原來的女主人老了，老到白發蒼蒼，老主人仍像疼愛自己的女兒一般疼愛她，陪上出嫁的行囊把她送到浩民少爺家做幫傭。浩民，就是我們曾經提到的那位儒雅知禮的少年。浩民一身潔白襯衫在身，擁有藝術家的氣質，喜歡彈奏鋼琴，喜歡德彪西的音樂，也喜歡安靜。而他的未婚妻是一位新時代女性，喜歡纏著他瘋野。他不說話，接受著。梅一如往昔，精心制作可口的飯菜，默默地端到餐桌上，碗筷湯勺擺放整齊。在陳英雄的鏡頭下，梅是那樣美。最美的時候，是她每天操勞完畢，用清水撩過發絲，流水自她細長光滑的脖頸流下……直到有一天，她用腳試穿了那個女孩精致的鞋子，試穿了老主人給的隨行的待嫁新衣，涂抹了在浩民抽屜里女孩留下的唇膏，她的美麗再也遮掩不住了。無論她怎么躲藏，她的美麗也躲不過人們的眼睛……于是在那個有點兒濡濕沉悶的夜晚，透過青木瓜藤的遠處，他們開始了愛情。故事講到這兒，離結束也就不遠了。

有人說，《青木瓜之味》的鏡頭，從小姑娘黃昏問路開始，到長大成人身著金黃色的高領長裙幸福地在佛像下讀書，是導演人生哲學的一次刻意安排。我們知道越南人多信仰佛教，喜歡用禪學解釋人生也不足為怪。而禪學所講述的對待人生的態度也莫過于“清心寡欲”四個字。所以，在最后，我們聽到梅緩緩地讀出：“泉水從巖石的洞洞里汩汩流出，在陽光的撥弄下閃閃發光，海浪彼此撞擊，好像和諧地在一唱一和……”

一個生命個體從自己的懵懂成長開始，再到孕育另一個生命作為結束，這期間的幸福只有自己一個人能體會到，那幸福淡淡地散發著青木瓜的清香。

稻子就像飛鏢

鬼節前后田里開始動靜大作——不知道是先人們踩在禾苗上回來又走了，還是禾苗本身抽節發出來的聲響。過了不久禾苗就含了胎，她們挺著大肚子像懷胎十月的女人，禾葉將胎心如嬰兒般呵護在懷。稻胎豐滿待出，每根尾巴上都頂著一片最壯碩的葉子，一根根像倒立在田中的飛鏢。

放學路上從田里拔出飛鏢，攥住尾巴，掄起胳膊往天上一送，嗖嗖嗖，在天空劃出一道道優美的弧線。我們用它們互射，稻胎做的飛鏢射在身上并不怎么疼。這些都不能讓大人瞧見，否則會迎來一頓痛罵，每支飛鏢都是未來的稻穗。那回玩得正興起，艷君走了過來。村里我們那班人只有艷君一個女生，有時我們爭著愛護她，有時又刻意惹她生氣。艷君留著一頭濃密修長的頭發，發髻豎著扎起來時像個公主，放下來時又是小家碧玉，她怎么打扮都漂亮，這是大家公認的。那天她的頭發是扎起來的，看見她過來，我的飛鏢嗖一聲就插進了她的頭發。艷君還沒意識到是咋回事兒，接著又是幾根，他們都學我的樣，把她的頭當成了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