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黏合橘子的青春
- 盛開·90后新概念·空蟬
- 方達
- 5081字
- 2019-01-07 16:21:07
文/林婷婷
1 九月一日
色散鏤空的窗子,以飛揚跋扈之姿滑入教室,掃過一片陰影,倒扣在蔚藍如洗的蒼穹。新生是建立在啟微星萌動的基礎上。新的一天開始了,對于蘭梓亦是新的起點。
門框里的人塞著乳白色的耳機,斜挎著素藍色的背包,眼里盡是朦朧難懂的孤寂。頎長的人兒經陽光斜射突兀加大。高三(一)班的班主任似有深意地睨了她一眼,托了托鼻梁上的黑框眼鏡,神情沒有任何起伏,刷刷地在黑板上寫下了兩個字——蘭梓。
班主任頷指空缺的座位,蘭梓截斷同學深究的目光,徑直走到左邊靠窗的最后一排。放下身上的挎包,我行我素地坐在椅子上,背靠墻壁。斜長的劉海兒覆住眼睛,固然而生幾縷寒氣,陽光下,竟肆無忌憚地延伸。
“酷!”不知誰喊了一聲,引起了全班暴動。
“美女,給個電話號碼吧。”與蘭梓對角距離最遠、理著平頭的男生站起來興奮地喊道,用了一招最老套的搭訕方式,落下了一串高低不平的笑聲。班主任嚴肅的目光碾平了音色各異的笑聲,教室里恢復了最初的安靜。
簡單、藍格子的天空中縱橫交錯著隱藏的經緯度,印染著淡堇色的云,卷起、延展。一如蘭梓忽起忽落的心湖,憂傷的湛藍,是海洋綠與橘子黃的結合體。
2 九月十一日
粉色霞雯,青桐鎮。
不合宜的名字,青桐鎮乏有桐樹的印痕。最多的是橘子樹,刺激酸澀的味道,橘的金黃,足以蓋過陽光驕傲地顯擺。
橘子味的青桐鎮,青桐鎮的橘子味。
蘭梓依戀橘子味道,搖晃橘子橙色,濃稠的橘子汁,沖擊味覺的酸甜。仿佛青桐鎮南區古剎寺的幽深悠然。亙古不變的暮鐘聲,有著深入人心的知覺,只緣它理所應當得自然。
夏依隱匿在蘭梓的橘子世界里,那是有別于綿長亙麗的川流,有別于人煙阜盛的市集。末了,它不過是最原始的狀態,仿佛,注定了的。
“你很喜歡發呆嗎?蘭梓同學。”不顯突兀的男低音。
“有事嗎?”蘭梓抬首看見了他,白皙的皮膚、黑框的眼鏡,竟有些像高三(一)班的班主任。蘭梓有了幾分笑意。不知是他有當斯文小生的潛質,還是他擁有大量突變成班主任的隱性基因。
“我不喜歡別人看著我發呆,這是表格,你必須填,別問為什么。有很多事是沒有為什么的。”說完,鏡片閃過一絲微光,不待蘭梓否定就走回了座位。
蘭梓覺得更想笑了,他有讓乾貞治抓狂的本事,因為他們根本就是同一類人,她想。倏然,黯淡。多久,缺乏想笑的沖動了。
看向桌子上斜躺的表格,轉正,赫然發現上面令人愕異的標題——橘子社團申請書。這是什么東西?
“呵,你是被亞琨網羅的第一個新新人類,你有福了。”蘭梓的新同桌齊諾掠過蘭梓耳畔,難隱的偷笑掃入蘭梓眼眸。
“為什么是橘子社團?”
“因為青桐鎮的橘子多唄。亞琨想把它整成水果之最。這簡直是幻想,對不對?”
僅僅是因為喜歡橘子嗎?他好像說過有很多事是沒有為什么的,也許是堅持吧。曾幾何時蘭梓也有這樣那樣的堅持,堅持著青桐鎮的橘子不會老掉,堅持小孩可以不用長成大人,堅持她和夏依永遠形影不離……
3 九月十一日
粉碎齊諾衷心的建議,無視同學們刷刷落地的眼鏡,她把表格交給了亞琨,上面孤零零地立著一個名字——蘭梓。善于觀察的人,縱使腦海儲存滿了,她還是會毫不猶豫地接受令人忽略的細節,譬如亞琨嘴角傳達的一絲笑意。
“你應該把它填滿。”低沉的聲音——這像是一句命令。
“沒有那個必要。”青春真的有猖狂的權利,不是嗎?
“我沒有見過比你更拽的女生了。”
“彼此彼此,你的拽并不亞于我。”
“如果開會,你會去嗎?”
“開會,干什么?”
“吃橘子。”
“你真是個奇怪的人。”
“會嗎?橘子有療傷的作用。”
鈴聲切斷了兩人的談話。蘭梓思索著,療傷嗎?是外傷,還是心傷?
4 九月十六日
九月,青桐鎮的濕恢復了,在煙霞霧橫的小鎮里淡然地存在,無聲地絮著空氣。小鎮南區的落英路,沿邊種滿橘子樹,再倒一層便是高低不平的老舊公寓。這些公寓并非年久失修的吊腳樓,卻遠比吊腳樓蒼涼悲愴。順著墻邊裂縫遺留下的濃稠污水,似是九月的濕留給其深深的眷念。晾衣區的竹竿上倒垂著幾件泛白的牛仔褲、打補丁的內衣,偶爾會孤單地掛著幾雙破了洞的襪子。
掠過王家的小狗,掠過屋隅堆起的垃圾,掠過閑散的白發老人,坐在公交車上的蘭梓不禁潸然淚下。
落英路,當下清秋,是墜落琨黃的地毯。復始不止,仿佛時間停佇,依稀如然,沒有半點物是人非的悲涼。
夏依和蘭梓的童年鑲嵌在落英路充斥的橘子世界,幽幽的,如磷火,揮之不去。
六歲——孩提最浪漫的年紀。夏依撞進了蘭梓的生命,關于認識的細枝末節早已隨時間自然地淡化,蘭梓只記得她們坐在橘子樹下,揪著各自的辮子,漫罵來往的行人,不必擔心行人會惱火,因為無論多少粗鄙的話都會濃縮成一句——童言無忌。
七歲。夏依和蘭梓偷拔了夏依嬸娘家種在陽臺泡沫箱里的青蔥。扮家家酒時,即使是一顆真實的蛋,一粒真實的米都能讓人感動到落淚。就像有些東西,替代品永遠不可能如真品那般撼人心弦。靠落英路左側從郵電局起一百步走至一個拐角處,幽深寂靜,那里便是童年的夏依和蘭梓的秘密基地。素日,鮮少人會來到這里。等到清明時節,拐角處,灰白的水泥路染著赤黃的水泥。因為順著拐角下去,便是分布無序的墳冢。畢竟,年幼的孩子時對犯禁的事分辨模糊。
八歲。彼此依偎著,在即墜的夕陽中,細數落英路上紅色的“甲殼蟲”、黑色的“甲殼蟲”。等到夕陽徹底地跑掉,橘黃色的光輝籠罩著放風箏的孩子、捉迷藏的孩子、騎腳踏車的孩子……闃然憂媚的夜晚,屬于她們肆無忌憚的童年。
九歲……
十歲……
十一歲……
四季周而復始,開始了,便不曾結束。來來回回,輪流著春、夏、秋、冬。蘭梓多么希望夏依能帶著孩童天真爛漫的嬉笑,攜著孩童你來我往的斗氣,還有幾聲巨大的哭聲,風塵仆仆地趕回來,然后笑靨如花地說:“讓你久等了,蘭梓。”
5 九月十六日
“一個大男生,整天抱著棵橘子樹,你還要不要臉。”
“臉是你給的,如果可以,我也不想要。”
“你說什么?死小子,你給我滾出去。”
“成天只會喝酒,你叫我滾我就滾嗎?告訴你,如果我是死小子,你就是死老子。”
……
兩個怒發沖冠的人對峙著。滿臉胡須的中年男子卷著褲腳,手里拿著一瓶紹興酒,墨藍的T恤有好幾處突兀的灰色,很是憤怒的神情夾帶著些許的痛心。另一個人背對著蘭梓,背影與他很是相似,那個人的名字有著淺淺的、淡淡的陽光——亞琨。
一片橘葉脫離了枝丫,旋轉,旋轉,終了,蜷縮在坑洼的泥土里,悠閑地滋潤著曬進來的陽光。公交車踩踏著幾片落葉,輕輕地、輕輕地駛過,留下幾道或深或淺的車轍……
6 九月十七日
不知道誰給高考下了個定義——如影隨形的殺手。堆積如山的試卷、無法計數的題目、蕩漾心弦的分數,壓榨著考生的每一個神經細胞。
蘭梓走進教室后,映入眼簾的是好幾十顆黑黑的腦袋。即使有幾處微聲細語,談論的也不是BTV 音樂榜上的排名或者NBA 的賽事情況,而是雜化軌道外加磁場、電場。黑板上總是掛著班主任的兩字箴言——奮斗。并非豪邁蒼勁的字體,卻總能讓抬首的人斗志昂揚。
青春,是類似于“奮斗”的字眼嗎?
蘭梓躍過堆積成山的書本,走到亞琨旁邊,定睛一掠,發現他手里拿著民航招飛局(民航招飛局是提前招生的,主招飛行員)的錄取通知書。
“你通過了?”
“嗯。”
“去嗎?”
“我不知道。”
“為什么不去了?”
“我不知道。”
“不去為什么要考?”
“我不知道。”
7 九月十七日
人字形樣大大咧咧地躺在草地上是青春賦予的權利。亞琨逃出蘭梓的質問,獨自躺在藝術樓旁的草坪上。
截取陽光的眼線,赤的、橙的、黃的、綠的、青的、藍的、紫的,妖嬈嫵媚,融合后只剩下炙熱眼球的強光。
倏地,亞琨感覺腋下有些冰涼,一顆、兩顆……越來越多的橘子滾向自己。他猛地往后一仰,借著向后使的勁兒站了起來。
“你干什么?”亞琨惱道。
“給你療傷的橘子,算是第一次開會。”
“你知道什么?”
“你父親。”
亞琨咧開嘴笑了,慘白地笑。他蹲下來,拾起蘭梓塞給他的橘子,剝掉繁重的皮,一瓣一瓣和著淚吃進嘴里。
“男生,不適合哭。”
“為什么關心我?”
“我們是朋友了。”
靜默。
“那天你跑了之后,你父親哭了。”
亞琨驚愕,瞪大雙目,滿臉的不可思議。蘭梓朝他點了點頭,示意他去找他父親。
“能去就去吧,不要為自己鋪墊悔恨終生的未來。”
“你知道什么?他根本不是那種人。他要毀掉我的夢,我的夢。”亞琨臉上的神情因百感交集而變得不自然,吃橘子的動作微微減緩。
背起素藍色的挎包,蘭梓輕聲地走出那個角落,因為她知道,亞琨的心里明澈如鏡,只是他與父親彼此的執拗讓他們身陷泥潭,難以掙脫。
抬首,藍格子的天空倒映著青銅鎮的橘子樹。
8 九月十七日
雨潤煙濃的落英路,摻雜著粉紅粉紅的晚霞,湮滅進傍晚的集市。熟悉的討價還價的分貝、熟悉的刺鼻魚腥味、熟悉的機車喇叭聲,集市仿佛無法缺少這令人無可奈何的喧囂。
亞琨的家里,集市的喧囂恍若隔世。漆黑的屋子里升起的也就是一縷一縷的煙暈。亞琨輕輕地打開了門,門閂支吾的聲音格外刺耳。門外橘黃的燈光映著父親滄桑的面容。
“回來了?”
“嗯。”亞琨有些詫異,許是父親面對晚歸的他第一次如此地心平氣和。
“桌上有晚飯,你把它吃了吧。”父親不自然地彈了彈煙頭上的灰燼。
燈光中父親的白發刺痛著亞琨的神經。總是慨嘆時光的飛逝,卻忘了回首望望父親已悄然斑白的華發。
“爸,你吃了嗎?”亞琨別扭地把頭轉向了外面的橘子樹,似乎有背影的橘子樹才不顯孤獨。
父親微微頷了首,殊不知眼眶里盈著的淚水已滴落在地板上。
“亞琨,想去就去吧。我不會再強迫你了。”父親艱難地抽著煙,到底是煙苦澀,還是心苦澀?
靜默的空氣停住了許久,然后被亞琨的一句話輕易地打碎了。
“爸,謝謝你。”
蘭梓眼底收盡了這一幕,她轉身獨自走在落英路上,望著人越來越少的集市竟沒有半點的悵然若失。
青春需要你猖狂,孑然一身的人常常是隱匿于黑洞無垠無際的角落里,有別于消失的百慕大三角,是真實悸動的存在。打落莫名的防御,寂寞的狂放不羈是脆弱的。
9 十月十日
“夏依,樹為什么要用年輪來計數它的年齡?”
“也許它要用圓圈畫上每一天的完美;也許它老了,怕自己會忘記。”
“那么夏依,可以把你忘了嗎?”
“為什么不呢?我最不希望的其實就是你因我而痛。”
蘭梓的夢里,夏依是主角,橘子樹是背景,遠去的記憶是編劇。
重復昨天早晨的動作,家里——沙縣小吃店——學校是早已安排好的路線。公交車上,蘭梓發覺經陽光斜射拉長的橘子樹影已不再那般孤獨自傲了。
教室里,蘭梓靠窗的座位仍舊罩著陽光,宛如被撐開的蠶繭正在慢慢地擴大。此時公交車上的蘭梓或許還不知她桌上淡紫色的信——
蘭梓:
因緣你我相識,雖然只是短短的一個月,我卻已視你為摯友。
去年,我的母親因病去世,曾是飛行員的父親和我都陷入了深深的哀痛中。那以后,父親每日酗酒,我們的隔閡越來越大。母親最喜歡吃橘子,母親辭世的那一刻,我便定了一個目標——把青銅鎮的橘子推向世界的巔峰。看似可笑的理想,卻是我所堅持的。沒有人料想過高錕能發明晶體硅,不是嗎?
父親對我的理想極為唾棄,他所要的只是我繼續他的夢。原本我一直以來也是這樣認為的,直到那日父親對我說——我不怕你的夢,只怕你填不了夢碎的傷。我緘默,我知道我的執拗蒙蔽了我,于父親,我明知道,逃不過的,逃不了的,卻還在逃,逃得這般離譜,逃得這般落魄。
父親答應讓我堅持自己所要的。我的內心仿佛鉆進了無數只螞蟻,撕咬著各種情感神經。我明白,我所要的。
謝謝你,因為你,我選擇了面對。彼時,你的目光仿佛誠懇地告訴我,別讓自己后悔。
蘭梓,我曾告訴過你,橘子有療傷的作用。但也許,它也飽含青澀后酸甜的滋味。
亞琨
有一個美麗的傳說:對著啟微星祈禱,就能保佑離世的人。夏依,蘭梓不會把你忘記,只會依著啟微星,開始走一條傷口愈合后的路。
于亞琨,于蘭梓,終是黏合了屬于他們的橘子的青春。
我等成了一塊石頭,望向你離去的方向。木華水清,人來人往。你出現的時候我變得柔軟,四肢靈活,迎接你。忍冬草探出我張開的瞳孔。路旁麻花一樣、火焰一樣、竹筷一樣的樹,經絡分明的手勾勒出豐滿的果實,揮灑青春,祭奠這片執著的土地。
我背負著青石板上的腳印,你載著烏篷船上的對飲之人。細腰蜂和黃蝴蝶繞開傳播的蒲公英,躲過積雨的云彩。我們不得不抱著開敗的曇花哭泣,追隨它逃遁的芳香。柵欄上的紅蜻蜓,溫柔地呼吸著夏天的原野。我蜷曲在夢的氣泡里,側耳傾聽內心世界的繁華、蕭條。
黑靴子和綠膠鞋整齊地擺放在床前,我在昏黃的光線下讀書,和蚊子交涉。你抵制不住春色的誘惑,迫不及待地爬到樓的高處,同我的眼淚一起落下來。你取悅八荒的邪魔,我用軟劍殺絕黑貓。頭顱埋進凌亂的地毯,腳趾上桃花燦然,浮動的甲板憂思陌上的章臺和少年。
烏鴉飛擊斑駁的鐵門,蜘蛛抱著光裸的樹干。清晨的泉水榫接飄絮的天空,你搖曳的玉環歡悅如綠色的火焰,我躺在你細膩絢爛的容光里。小小當壚女鉆進我的心窩,我朦朧的心事在酒香里浮動。燃燒的沙粒在大道上奔突,嗅覺蔓延向遙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