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云橋·志
- 盛開·90后新概念·空蟬
- 方達
- 10403字
- 2019-01-07 16:21:07
文/單超
豚鼠
從辛安市淮陰路向南走到盡頭,再越過一條黑線,就是大家都在的地方——涂刷成白或灰色的房子。一般情況下,人力或許難以至此,但還是有些翅膀生著黑斑、體態纖細的大鳥可以趕過來。一到現在這個季節,它們就像兩片長長的蘆葉一樣盤蕩在灰禿禿的屋頂。它們叫聲凄婉,把原本就陰沉沉的天空哀號得黑云蔽日。
在下午的兩點三刻,護士會按時給我準備好靜脈針。通常,在她們的托盤里還會有額外惠贈我的一個橙子,黃色的皮膚溫暖著我的心室。護士的手臂白得特別,橙子托在她的手掌中就像一輪小小的太陽。
我趁她為注射筒排空氣的時候把橙子搶到手中,然后用力將它拋出窗外。有那么一兩秒吧,整個黑云翻滾的低空都被這輪微縮版太陽的光芒穿透了。
“豚鼠君,浪費食物可不行喲。”護士微笑著,并用一根黑黢黢的棍子戳中了我的胸口。一陣激痛讓我撲倒在地上,意識像只靈鵲一樣從胸膛里飛走了。
我蘇醒過來時,聞到一股碘伏和酒精的味道。味道周圍是潔白的墻壁和天花板,墻角和天頂的交合處則洞開著一面小氣窗,能看到外面落光了葉子的枝丫插在灰白的天空一角。
“喂,你要不要來點兒?”
聲音在我身后響起,是站在墻角的一個胖乎乎的人。他的名字叫鼬,是我的一位和藹可親的病友。每次他都會懷著真摯的情感贈送我一些東西。現在,他在骨碌骨碌地吞著一只窄口瓶里的液體。我發現那些刺鼻的味道正是從他的嘴里噴過來的。
“我說鼬,你喝的是什么?”
“你聞不出來嗎?是酒,十五年的老汾酒,”他揚揚自得地向我晃著手里的瓶子,“你別看它貼著酒精的標簽,還被混進一堆酒精罐里,但它確實是如假包換的汾酒。不少酒鬼都被這套把戲耍得團團轉。要像我這樣,把口閉起來,真心放在眼里……噓,真的那瓶會發光的呀!”
一群氣急敗壞的男護士推開門沖進來,七手八腳將鼬按翻在地,順手奪下他手里95%的酒精溶液。鼬痛失至愛,大叫一聲趴在地上游自由泳。
男護士冷冷地說:“鼬君,別不知好歹。你再鬧下去就不好看了。”
鼬不依不饒,撲騰個不停,并且向我擠了一個勝利的眼色。
我還未來得及給他回應,兩名護士就抓住他的腳如同拖一只死狗一樣往外拉。鼬的兩粒門牙刮著塑膠地面發出緊急剎車的刺音,然后絆到門檻上。嘣的一聲巨響,門牙翻滾到我眼下。
我覺得那是兩顆血淋淋的頭顱翻滾到了面前。
意識又一次孵化成小鳥,推開胸膛從心脈間飛走了。
當我再次醒來時,發現自己已經回到病房的床上了。一位長相甜美的護士正在打理窗簾,好讓和煦的陽光能溫暖到我。她見我已經蘇醒,就繞至床頭,溫言軟語地勸我服藥。
“你看,紅的黃的紫的,多漂亮,”護士撥弄掌心里的藥片,溫柔地說道,“喝下它們,保管有一座彩虹在身體里架起來,百病不侵。”
我以服藥為條件,要求換來看電視的權力。護士迷人一笑,起身去開電視。等她百分之百離開后,我開始用手指摳挖喉嚨深處,把喝下去的藥丸嘔吐到紙巾上。
在我的褥子下躺著一本紅皮的《精神科常見病用藥》,那是在我剛剛和鼬建立友誼時他贈給我的。他是這里為數不多的對我好的人之一。我把嘔出來的藥丸與書本上的一一核對,結論是沒有一樣會對我友善。天哪,他們怎么會忍心這樣傷害我。
電視熒屏上正在播放著美麗風光,把辛安市寧靜的沿海地帶送到我面前,而我所站的地方是離海灣更遠的深海,四面圍著渾藍渾藍的水域。熒屏里一條黑線翻越海面向我伸來,一直搭到這個海心孤島上。風情萬種的播音員把它稱為云橋。
這根黑色的鐵帶貼著海面而來,卻被叫作云橋,我無論如何也不能給自己找到一個滿意的解釋。很多年之后,當我再回到這個地方時,這座橋依然矗立在那里,就像當初那樣保存在時間的盲點里。
接下來,則是窮我一生都難以忘記的時刻——有時候藥丸的后遺癥會把我的記憶摧毀沖淡,但這一幕是刻進了顱骨里的,永志不忘。
“要么就進來,或者就出去。你這樣卡在門口,把屋子里的光線全攪亂了。”
我看到娉婷的護士有一半身軀探進病房,另一半卻遲遲不進來,左右張望著樓道,于是我不滿地這樣說道。
但是當她轉向我的時候,我后悔了。她的面孔是那樣難以言喻的美麗。天哪,在那種美麗面前,我的胸腔都忘了鼓動,小鳥忘了振翅,風忘了吹。一切都為她亂套了。
不過,雖然她是這樣美,但我還是沒有放松警惕。因為這本紅皮書讓她看到就會壞事。這是鼬偷來讓我保護自己的至寶,于情于理我都不能出賣他。
“是不是該打針了?我不叫疼,但是你得慢一點兒。”我捋開袖管把胳膊送到她面前,悄悄地將書塞回枕頭下。
也許是被我視死如歸的勇氣打動了,面對我時她是在笑著的。
“你是叫……豚鼠,”她過來讀著床頭上的標牌,研究我這個活物,“為什么叫豚鼠,你的鼻子很靈嗎?我聽說豚鼠一般是愛群居的。”
我覷視著她,覺得她莫名其妙。會不會是哪幢樓的病人砸暈了看護又剝了衣裳逃出來了?我倒情愿相信她和我一樣是需要藥丸的病患。
她在病房里轉了一圈,眼看要退出去時,我頓時難受得不能自已,好像感到一個溫暖的東西就要離開了,于是不由自主地說:“你呀,不像是護士,是偷偷翻出來的吧。我勸你回去主動跟護士長認錯。我們這兒沒有一個人愿意看到她發火。”
“哦?她發火了是什么樣呢,好不好玩?”她的手指搭在墻壁上,從這一端劃到那一端。好像那面墻是鋼琴的琴面,她這一劃就能劃出很多沉沉的音符似的。
“那是很嚴重的事。我的朋友因為偷了酒精,結果被打斷了兩顆牙齒。”
“真是野蠻。你不去幫他嗎?”
她這一問讓我啞口無言,不知該答什么好。
“幫,幫不了的。她們有黑色的棒子,戳在身上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你害怕?為了好朋友你也害怕?”她看著我的眼睛,忽然笑起來,“原來你是害怕,我明白了。”
我沒有被冒犯的感覺。她那樣笑起來,笑得我手腳酥軟,猶如泡在一口咕咕冒泡的溫泉里。我是精神病患者和傻子,所有人都不會呼喚我原本的姓名。久而久之,豚鼠成了我唯一的代碼。可豚鼠也是有感情的。感情是一種不必經過神經的溶質,只要血液流得通,它就會一直存活下去。對我而言,她就是這種溶質。
傻子有了沖動,其他的顧慮就微不足道了。我翻找起來,用鼬送給我的一把小刀割斷了連著腳踝和床柱的帶子,撈起紅皮書和藥丸就往外走。她叫住了我。
“你去哪里?”
“我想看看鼬。他掉了兩顆牙齒,現在一定又疼又怕。”
“那些黑色的棒子呢,你不是挺害怕它們嗎?”
“顧不得了,”我凝重地看她,央求著,“你要是個好人的話,不會把這件事宣揚出去的吧。”
她若有所思,手指支在下巴上考慮。當她一笑,右腮上的一只梨渦也陷下去了。于是我也跟著淪陷了。
“其實我也不是什么護士,是不是好人也難說。不過我覺得你很有意思,就幫幫你吧。我還是蠻有一些神通哩。”
“對了,我叫諾和靈。”
諾和靈
這些房間全都似曾相識,好像每一間都藏著魔鬼。我和媽媽在其中的某間里受盡了折磨,所以并不覺得陌生——它們在我慌不擇路地向外逃的時候都不忘繼續壓迫我的神經脈絡,提醒我它們可憎的面目。從門縫透射出來又交叉在地上的青光就像一道道絆索,也許在我下一次邁步的時候就會將我捕獲。
但是那個病房很神奇。只有從它那里漏出來的光是溫暖的,能把氣喘褶皺的肺葉抹平。我朝圣一般地走近它,推開它。
他躺在床上,抱著一本紅彤彤的小冊子,見我進來就把它慌忙壓進枕頭下面。像幼兒園里做錯了事的小男孩,千方百計地把自己藏起來。他剪了一頭漂亮的短發,在這個氣氛凝重的地方顯得生機勃勃。
但比起這些來,更特別的是他的雙眼。既不是正常人該有的,也不像精神病患者那般空洞。他的眼睛似來自天外的另一條銀河。
我對自己說,如果連這雙眼睛都屬于惡魔的一份,我就真的沒有力氣再往下逃了;如果它們屬于好人,那我還有一試的愿望。我又回到從前小女孩的時光,做了一次危險又調皮的賭賽。
他敏捷地跟在我身后,但顯得憂心忡忡。
拐進電梯之前我擊暈了一個男看護,把制服剝下來給豚鼠換上——我并不想叫他豚鼠,但他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自己的名字。從剛開始就被抹掉了。豚鼠這個綽號是護士給他取的。
“大家都有一個這樣的綽號,動物有,植物也有。一般都是根據每個人的習性來取的,不過反其道而行之的也大有人在。比方說鼬吧,那可是一種聰明的動物。但我那個朋友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他笨得很。”
“不過你可別因為他是個笨蛋就看不起他。”豚鼠鄭重地對我說。
我莞爾一笑,咬定不會看輕他的朋友,豚鼠的眉宇因為這個承諾才放松下來。
我們走出電梯,發現住院部大樓的底下已經門庭若市——圍滿了聒噪的警車。門柱間被拉起了黃色的警戒帶,看樣子戒備森嚴。由于衣服的緣故,我們兩個大概不會被立刻認出來,不過那也是早晚的事。
天色漸漸暗下去了,夕陽釋放的山楂色余暉掛滿了樹梢、樓壁和車身。這一季剛剛長出來的綠草也染上了光和熱,有時候被風吹動得起起伏伏,代替了真實的大海成為我的波濤。
真實的海域其實就在幾公里外的崖下。如果站在更高的位置,能看到通往辛安市的云橋橫臥在海上。
我隱約感覺到我逃不出去了。有不甘心和遺憾,好在恐懼消失了。
“豚鼠,你能不能陪我再上去一趟?”
“為什么?我們不是才下來嗎?我是傻子,你別愚弄我。”
“我呀,我的媽媽還在上面。你陪我去看看她,然后咱們一起去找你的朋友。可成交?”
“原來你還有媽媽,真讓人羨慕。”豚鼠很吃驚地說。
“這是不該羨慕的,”我真心實意帶著酸楚說,“如果我從來沒有她,媽媽也許會少受很多苦。”
“你媽媽的牙齒也掉了嗎?”豚鼠小心翼翼地問。
“她的牙齒沒有壞,”我略一苦笑,“是腸道被切去了。你知道那個嗎?就是盤在肚子里長長的管道。”
豚鼠嚇得一震,退開幾步。他思索良久,最終決定過來撫摸我的面頰。這個男子的手指暖融融的,好像要把兩個人的神經端一擰,逃到和這個世界無關的宇宙里去。
他的眼睛過于明亮,我不敢看得太久。不過既然他沒有把手縮回去,索性我就讓他多待一會兒。我渴望這種溫暖。
在兩個人靈魂出竅的時候,一個身著警服的年輕男人向這邊走來。他給人的印象伶俐干凈,光亮的下頜上泛著青光。很明顯,那眼神是沖著我們兩個人來的。
我的手心冒汗,抓著豚鼠的胳膊往回走,悄聲叮囑他:“別回頭,別出聲。盯著前面的電梯門。”
后頭的獵人不緊不慢地跟著,一步一步靠近我們。
在他要趕上來的時候,一個推著回收車的中年男子從一旁閃出來停在電梯前。他包在一身白刷刷的袍子里,兩個指節愜意地夾著一截裊裊的香煙,有一下沒一下地叩打自己的褲縫。我摸不清他到底是病人還是醫生,不過我明白這是天賜的一線生機。
“你怎么回事大叔,醫院里能隨便抽煙嗎?”
他轉過來,驚愕地打量我和豚鼠。
“沒錯,是說你呢。車子留下來,趕緊回去換了衣服。不知道規定?要是被查出來是怎么處罰來的?”我碰碰身旁的豚鼠。他接了話茬兒說:“要是被查到抽煙,舌頭上會打一針,三五天都講不了話。”豚鼠張大嘴,指著自己紅紅的舌尖,“護士自己抽倒無可厚非,但你既不像病人也不像護士。你長得有點兒像護士長喂的那條長毛犬,它叫烏龜。”
“這是從何說起?”我扮作疑惑狀。
豚鼠解釋說:“護士長給那條狗取的名字是烏龜,而且他要求我們也這么叫。”
中年男子越來越驚疑,左右為難。他捉摸不定到底該相信我們幾分。我指指身后,為他出謀劃策:“現在警官就在后面。政策你也是知道的。要坦白呢,你就過去;要打針呢,就義無反顧地往上走。”
男子聽了,立刻沖過去,四肢纏住尾隨過來的警官,期期艾艾地供述罪行。警官略一愣怔,橫豎掙脫不開,眼睜睜地看著我和豚鼠順著屏幕上的紅字向上升去。
我和豚鼠自導自演了這一場怪誕的獨幕劇,像泡了一個熱水澡似的,所有力氣都用掉了。他的手被我緊緊攥住,在指尖怦怦跳的脈搏一下一下震著手心。
如果那個警察命令截停電梯,我和豚鼠就只能困在這只籠子里等他們來圍捕。但是隨著號碼順次落下,我們如期升到了頂點。
那個警察的面容從我的腦海中浮出水面,牽扯出來一長串的水花。他濕淋淋的短發往下滴著水珠,卷到鼻梁和英氣的嘴唇上又重新流回大海。我記得他的名字叫柯玉良。
柯玉良
大樓里到處打著冷光,白天也要人造光源來維持照明。有時候你發現幾步之遙的玻璃門外就是一片溫暖夕陽,但身處之地依舊會叫你打寒戰。外面是人間的陽光,穿不透這里的墻。
現在已經有一個中隊的警力布置在橋頭外、小島的范圍內,不過我看他還是有繼續引援的意思。他杵在院長室里,很像一條土狼趴在半只死豬身上。
院長談吐儒雅,下半塊身軀卻像一頭野獸的后肢,怎么看都是奇異的組合。他的胯下鼓著繃帶,說話時難免會帶上疼痛的冷氣。
“我說小柯,咱們的人力是不是不夠啊。兇犯這么單薄,早該繩之以法了。”
我注視著他身后的《墨葡萄圖》,心下盤算那會不會是真跡。
“不夠?夠了夠了,還嫌太多了點兒。”
他瞇起眼睛看我,嘴唇彎成笑的模樣:“我說不夠的時候,它就是不夠的。”
我把目光挪向窗外自天邊引燃的紅霞,無動于衷地說:“那咱們再來點兒?您看多少合適?”
院長哈哈地笑起來,忽然從眼睛里射出一道寒光。那是狠毒。
“小柯呀,再來多少都是不合適的,只有把她抓到了才最合適。明白了嗎?”
我道過別,從院長那里走出來。
就在剛才我和那個少女擦肩而過的時候,她的檔案和病例我只是讀到了一半。這一半讓我決定放走她,再多或再少一點兒可能都會左右我的決定。
這個少女叫諾和靈,四個小時之前她用一把柳葉刀剝奪了院長的雄性資格。外科大夫的妙術讓院長的威風堪堪可保,于是他決意不惜動用一切權柄也要撕碎這個少女。
豚鼠
我枕在窗沿上看云橋,金色的海瀾和凌厲的橋纜流淌著中世紀的相框顏色,無限美好。順著云橋到對岸,綽約中有一幅灰蒙蒙的藍圖,綿綿蜿蜒,很長很長。想到阿靈就是從那里過來的我覺得很興奮,同時也害怕了。
病床上她的媽媽包在一根根軟管中,像一個被拉線的傀儡。阿靈用額頭抵著母親的臉窩,溫順地來回摩挲。但她媽媽睡得很沉,毫無響應地繼續做她的人偶。看到媽媽沒有回應,阿靈眼中積滿了淚水。
我問道:“你為什么哭了?”
她揩拭眼角,悄悄地說:“風吹了眼睛、沙子揉進淚腺、聞了辣椒、打個瞌睡,這時候人都是要流眼淚的。”
“可是現在沒有風,沒有沙子,也沒有辣椒。”
“你真聰明,我辯不過你。”她笑著來握我的臉。
鼬對我說過,人的臉上神經密布,牽縱每一味的喜怒哀樂。握住它的人,保護和安慰都責無旁貸,而且也僅僅在一個指尖。這間屋子里沒有制造淚水的東西,她一定是出于難過才會哭泣的,所以我也伸手去找她的臉頰。
一小會兒以后她撤回床角,問我:“豚鼠,你什么時候來到這里的?”
“我記不起來那么遙遠的事了。那是很久以前,幾乎是史前的時代。那時候地球上還爬著耀武揚威的兩棲類霸王。”
她斜著腦袋瞧我,好像在琢磨我的話。
“豚鼠,你真的是傻子?”
“那怎么可能有假。他們說我腦袋里有幾根神經燒斷了,這里面的藥片能治好我。”我把藏在懷里的紅皮書給她看。
“那你想過治好病以后的事嗎?要去哪里?”
“如果病好了,我可能會變成正常人。不過那些家伙常常欺負鼬,給他腦袋上淋冰水。我不想成為他們。”
“只是有一件事我舍不得不做,”我向窗外迷戀地看了一眼,“我想過那座橋。”
阿靈翕動著嘴唇剛要想說什么,就被一聲撞門聲打斷了。一個罩著白口罩的人莽莽撞撞地闖進來了,惹得床側的監護儀緊急嘟了幾下。
“摩夫!”我驚呼。
來人謹小慎微地注視著我,并不認同我作親密的同僚。倒是阿靈吸引了他更多的警惕,漸漸地,某種記憶復蘇的征兆出現在他臉上。阿靈搶在前面,匪夷所思地轉去他身后在腰間鼓搗了一下,摩夫哇一聲哭叫起來,鼻涕眼淚沾滿了雙頰。
摩夫是護士里的護士,總是樂此不疲地捉弄我和鼬。如今他失去了神氣活現的威風,只有亂蓬蓬的胡須還昭示著生機。
“其實呢,外面的世界要精彩得多。”阿靈給摩夫來了個五花大綁,坐到我身邊。天哪,她的香味又要讓我迷失了。“那兒有鐵鍛的雙翅、虛擬的雙眼、石頭的花朵、無邊的山巒……總之讓人應接不暇。”
“也有像你這樣的人?”
“對,像我這樣的人,”阿靈微微一笑,“如果我能帶你出去的話。”
“我可知道好多條路的……”
“這個人的同伙會抓住我們。”阿靈看了摩夫一眼,表情變得古怪,好像倒映在池水中的笑臉被吹皺了,漾起失落來,“站在我們對面的是一個叫社會的怪物,贏不了。”
每張病床下都有一塊隔板,我俯下身去左右摸索。
“你在找什么?”
我抱著一個袋子冒出頭,把里面兩個圓溜溜的果子掏出來。
“橙子?”
“嗯。我從來沒有領略過那個怪物,它要是毀了這些橙子我才會恨他咧。你看,這些圓圓的家伙簡直就像溫暖的林中小木屋。只要知道每間房子里還有這個,我就能安心待下去了。”我把兩個橙色的小太陽穩穩地放進她的懷里。
病房里沒有亮燈,不過我們和黑夜足夠分明了——明亮的、橙色的光球。
阿靈剛才還在笑,此刻突然噎住了,毫無端倪地大哭起來。她兩只手支在膝蓋上,竭力忍著周身的抽搐。
天哪,她的洪流要淹沒我了。我只能抱住她的軀體,慢慢等她平息下來。她的眼淚在我身上積成大海,彌淌著諾和靈的氣息。
等阿靈止住抽泣,她就站起來拔去了媽媽身上的傀儡線。
柯玉良
手術時用的縫合針如果掛在女孩子的耳垂上,那是彎彎脆亮的裝飾;刺進肌膚里勒住傷口,卻是亡羊補牢的救贖。同樣都要穿過皮肉,似一正一邪的姐妹展現給人們的是截然不同的魅容。
我拾起一片柳葉刀震了幾下托盤,里面的止血鉗和洞巾罐紛紛湊過來響應。我覺得這些明晃晃的家伙恐怕都有一個共同的頻率點,某個成員發出細小的一聲呼喊都能引起恢宏的共鳴。正是這枚柳葉刀割開了那位母親的腹腔,切下一掛小腸,然后同一個人又操刀取走了腎和子宮。大概凡是值錢的一概沒有留下。病例上說截下小腸是誤診,其后橫豎已經時日無多,于是別的器官也一一被自愿捐出了。院長的親筆簽名“瀟灑”地排在頁腳。
手術室局促得出奇,倒是很契合生命將盡的壓迫感。我環顧四下,試圖找到當時少女藏身的地方。
一只掛著青色幔帳的換藥柜立在墻角,她應該就是躲在那里目睹了母親的手術過程。我扯開帳子把自己塞進去,和她坐在一起。咫尺之間就是她的恐懼。
“記得用局部麻醉,破壞了器官的活性就失去價值了。”戴綠色口罩的人們舉著雙手互相交流。
她抱著膝蓋瑟瑟抖動,孤立無援地看著幾只手捏著刀刃向媽媽伸過去。這個時候我竟然不由得想去揩拭她的眼淚。
少女側過頭,恨怨著我以及所有戴著這種臂章的人。
諾和靈躲在換藥柜里的時候,我才剛剛進入辛安市中心那幢氣派的褐石大樓里。那時秋陽高照,淮陰路上的楓樹紅得熱情幽美。警察局局長握著話筒對所有的新進警員慷慨陳詞。
“柯警官,你在這里干什么?”
許醫生是心外科大夫中的一面旗幟,他的臉清瘦滄桑,蝕刻著兩道深深的法令紋。這樣的人連嗓音里都裝著墻壁。
“沒什么,”我從柜子里爬出來,拍打著屁股,“兇手是在這里行兇的,我非常想知道她為什么把據點選在這里。”
“你是警察,這要由你來回答。”
“當然,報復行兇首先該被排除掉。你們是省級三甲醫院,醫術通天,待客熱情,連整宿打麻將以后都顧不得休息,發揚連續作戰精神。可貴的是,沒有一位醫生護士打瞌睡,每一針都能縫在皮肉里……對了,你是來毀尸滅跡的?”
“開玩笑嗎?柯警官,我是來取院長的藥的。”許醫生面無波瀾地說。
“瞧你,明擺著嘛,”我輕描淡寫地笑了笑他,“難不成在這兒待久了你也留了什么后遺癥?”
許醫生沒有理會我這茬兒,自顧自地朝外走。
“喂,我說許醫生,”我在后面喊,“如果整座森林都被病毒感染了,你會不會犧牲自己去救一朵尚有轉機的花?”
醫師仍我行我素地趕路,等到衣擺都飄出白色門框時才塞回一句:“很名貴的花嗎?”
“也不一定。”我斟酌著說,“大概是山野可見的普通品種吧。你權當是一朵虎皮菊。”
他揚了揚手,一句作結道:“柯警官,再渾濁的眼睛流下來的淚都是清的,再惡毒的心臟噴出去的血也是紅的。這兩樣東西我都有。”
我在門后消沉了一刻鐘,抓起外套向電梯走去。名叫警察局的發條很快會擰緊上滿,圍捕是怎么都逃不開了。我在體內的記憶宮殿里尋找著諾和靈的影子,試圖讓她更鮮活一些。
可能我是她最后的守護天使了。
諾和靈
我懷念淮陰路上的那座紅瓦房。那時候的路面還沒有這么寬闊,幾棵歷經風雨的青柳雖長得不那么周正,但也能安心地扎在路牙上。它們也許早就被攘平了。如果還在,我希望能把媽媽送回那里。
她的最后時刻是面帶笑容被剖開了血和骨的,所以那間手術室里的每一寸空間都有媽媽的溫度,安撫著躲在青幔后面的我。
但是現在我帶不走她了。
豚鼠與我合力把媽媽的遺體送進停尸間里的凍藏柜。他拈了拈眉毛上的霜,呼出一口白霧。
“你來看她一眼吧。他們說被裝進這個柜子前的最后的模樣就會那么保存下去,很久都不變。”
“久到什么時候呢?”我低落地問。
豚鼠比劃了一下,鄭重地說:“多久呢我也不清楚,會久到時間都腐爛掉吧。摩夫總說時間的保質期是最長的。”
我再也忍耐不住,撐在冷柜上眼淚嗒嗒地滾下來。
“你不要哭了,眼睛會被凍壞的。”豚鼠爬過來拔下手套,用紅通通的手掌握住我的雙眼,拖拽著我從冰窖里出來。
走廊上空空如也,一個人都不剩了。結冰的淚腺慢慢活泛過來,讓我再次聚焦看清楚豚鼠的樣子。他面有憂色地瞧著我。
“你瞧我做什么?我馬上會帶你出去的。”
“不是這個,”豚鼠情真意切地關懷我,“我覺得你還在想念媽媽。其實陪你進去結冰也未嘗不可的。”
這真是個溫柔的男子,我打定主意要把他還給外面的世界。
“想是想的。方才我留了幾顆眼淚在里面,希望那能凍成佛珠陪伴她吧。你不是舍不得那座橋嗎,我怎么能讓你失望呢?”
醫院大樓的基座下站成一片蔚為壯觀的人海,好像他們是堅貞不渝的歌迷,翹首企盼著巨星登場。歪歪扭扭的警車太應景不過了,車身上的旋轉燈夾在他們中間是分量重到無可挑剔的熒光棒,為我們喝彩。
我們等電梯落了地便落落大方地走出來,徐徐向守候在大門外的人群邁步。豚鼠有些惴惴不安,手心一直在沁著汗粒,真像個初次登臺的歌手。此時如果有束光探過來,我們就真要登上盛大的頒獎臺了。
那位年輕的警官站在隊首,仿佛手拿著獎杯向我們走來。
我笑道:“柯警官,頒獎什么的就不必了。只是別給我戴那對鐵圓圈好嗎?”
他疑惑了半晌,轉而硬邦邦地說:“我保全你的尊嚴,親自來押送你。”他好像又向豚鼠瞟了一眼,我橫身截了下來。
“那讓他一起吧。”
從外面看去,院長室的燈火依舊輝煌。他恨我恨到了骨頭里,卻不忘顧忌著我的眼睛。有時候精神上的傷疤是有這種特性的,一道眼光也能讓它再次迸裂噴涌。
輪胎軋過云橋的橋面,好像雪花沙沙地落在海水里,平穩安詳。豚鼠忽然像個恬靜的女孩子一樣,臉蛋泛紅地枕著車窗往外看。橋底起來的鋼纜斜刺出來,飛上天去,豚鼠的心大約跟著去九天攬月了。那里綴著閃閃發光的霓虹燈芯,似一尾背鰭沖天的發光的海豚。
“可還漂亮?”
“嗯。”豚鼠沉浸下來,靦腆地說。
“呼吸都忙不過來了。”他又補了一句。
我端凝地看著他的側臉,忽然覺得眼底涌進了濕氣,甩過頭不再打擾他。
“我以前見過你嗎?”沉悶地握著方向盤的柯玉良突然問道。
“你為了追捕我到過辛安市的各個街角,想必不經意地見過我幾次也是有的。”
“這之前呢?我不做貓,你也不做老鼠的時候?”他心有不甘地追問。
“那時候見了也不會記得吧。”
他死了心,沉默地把頭別過去。
這兩個男人我也許是見過的。當淮陰路上還有那座紅瓦房的時候,三個小孩子圍著老態龍鐘的柳樹撲打一個白蓬蓬的羽毛鍵。羽絲飛起來,飄得似蒲公英樣飛散各處。那些個下午里的蒲公英串集起來就成了如今的圓月,它照著這三個人駛向未知。
我湊到柯玉良耳邊,低語了幾句。趁著他還在驚詫時撬開車門翻落在橋上,一下子被甩出去老遠。
手肘和大腿上擦傷了一片,但血還沒有開始往外滲。一溜車門開啟關閉的砰砰聲此起彼伏,在橋上響動。我拖著自己越到橋欄外側,海風正溫柔款款地吹過來。
黑茫茫的大海沒有一點兒光,這在我的心頭激起了一陣恐懼。我覺得有些愧對的是豚鼠,以及那個被稱作“鼬”的男人。因為我在這么多年后,終于還是安息在了這個地方。他盜來的賬本觸目驚心,也許是撕破黑暗的曙光。
恐懼很快就消失了,因為我要回到的是最初的地方,是媽媽身體里四面溫暖潮濕的黑暗。上天,如果真的有上天,希望能讓我把豚鼠的面容永遠留在腦海中。我喜歡他。
柯玉良和豚鼠朝著我奔過來,我縱身一跳,飛向云端。
豚鼠
鋒利的鋼刃勒進皮膚和骨頭里,握在手心像火辣辣的一條紅炭。阿靈原是個瘦弱的女孩子,如今兩副身軀掛在左手的四根手指上,仍然會搖搖欲墜。
“我說豚鼠,你的手不疼嗎?”阿靈露出狡黠的表情,好像她此刻正趴在橋欄上看我在水中嬉戲。
我的血液全都涌在臉上,堵塞了每一條發聲的路,說不了話了。
“說起來,我還從來沒有這么仔細地看過云橋的肚子。一條條鋼繩編織起來像是燕子筑起的鳥巢呢。”
我攥著一顆無聲的炸彈,嗤嗤地燃燒引信,整條左手都要被燒著了。天哪,如果上天能夠拯救這個女孩子,我愿意低下頭做他謙卑的門徒。
上面那些人從車里走下來,變得鴉雀無聲,他們像默片時代的觀眾一樣注視著懸在橋下的兩個人。我拼命昂著頭不去聞她的氣味,也把眼淚圍在眼眶里。她的氣息就是大海的味道,如果我聞到了說不定會忍不住把她還給底下的深海。天哪,我多希望我不是傻子,能用回天的智勇把她救上來。
“傻子,把我放開吧。你瞧你的手都要斷了。”她第一次露出小女孩的羞赧,那樣看著我。
兩只體態纖細的大鳥盤桓在云橋上,咯咯地叫不停。它們又來催促我的意識孵化成雛,推開胸口振翅飛去。我眼前一黑,不能自已地記恨起它們。
我睜開眼時,是橫臥在汽車的后座上。那個警察正窺望著后視鏡等待我醒來。
我與他沒有什么話可講,扳弄起車門上的各個按鈕想要下去。但是看到外面瀑布一樣的紅燈綠光,我又猶豫了。
“這就是她費盡心思要帶你來的地方。我不去救她,也是因為這個地方再也容不了她。”他將煙頭擰滅,對著面前的透明世界說,“你的那本書我收去了。里面有些秘密能為她做些補償,雖然可能是杯水車薪。”
他默然片刻,最后說道:“我們就在這兒道別吧,希望你別辜負她。”
我跨下去,踏入一個紛紛擾擾的新世界。這里有挺拔耀眼的樓廈,摩天的高度上懸著明媚動人的臉龐。人們笑著唱著從我身邊走過,在云橋外無限地延伸開去。
那里是明晃晃的大都會,是諾和靈向我講述過的美麗國度。
我希望有朝一日還能回到云橋,聽聽她在橋下是不是流得歡暢。我是病人,只有知道這一點我才會清楚——我對她的愛不必神經來面命,我對她的愛不會在忘卻里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