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傅,您今天…”
“心態平和”?陳棋詔笑了笑,感嘆說道“當初聚元三境,為師目空一切,眼中已無余子。今日跨入四境空海,暮然回首卻發覺自己過往那般可笑無知。”
“師傅,您剛說不能妄自菲薄”。
“有先賢曾言一日三省吾身。當年為師落腳此廟,這里的老僧曾言我不得好死!我那時氣盛,便殺破這禪,逼他還俗!如今細想,我觀他心有魔障,何嘗不是本心亦有魔障?你日后當記謙虛慎言,不可肖我”。
“您說這些…徒兒好怕”!
“不怕…師傅說不了幾次了”。陳棋詔的雙眸望向天際某處,腦中的陰損少年似乎便在眼前。
我一生鉆研卜卦命理,深信蒼穹之下,玄機之側應有我一席之地。然而我竟推算不出你之將來,這對我畢生之追求是何等打擊!陳棋詔似哭似笑,口中呢喃。這時將右手輕輕劃過半空,臉上漸生肅然“讓我再看你一眼”!
呂千貫此刻簡直怕到了極點。當初被陳棋詔收作徒弟,只是覺得好玩,順帶著能滿足橫行鄉里欺男霸女的夢想。只是師傅很無趣,修行很無聊。每天都放血,還要少肉多菜,說是什么氣血養劍培育本命之物,最忌心火旺盛。
可你讓一個胖子要少吃葷菜,更不能吃五花肉,涮羊肉只能撈綠葉子吃…這是修行?
這是酷刑??!
然而今日,呂千貫竟萬分后悔平時未聽師傅的教誨。
因為他察覺師傅似乎是不想活了。
“師傅…您先等等”!呂千貫搜腸刮肚著腦海里不多的知識,忽然眼前一亮“師傅,您曾跟我說,卜卦之時若是那人在遠方不可見,得需件他之近物,這才能語出成讖?”
陳棋詔微愣,點頭道“那是宗門中之秘術。”
“師傅,您且等我一等”!呂千貫揉著雙膝起身,蹦跳跳的離開這小廟。
陳棋詔面色平靜,安靜等待。這么多年,似乎便是只有這一刻心情最為開懷。
真沒想到,平時憊懶的胖徒弟,竟能看出自己要啟動讖語。
天門之中有三峰:承啟、坐忘,一念分對天地人。各峰自有其主,各司其職。然而宗門至強秘術“讖語”,卻只有他承啟峰一脈獨掌。
他開慧及早,天門之中可謂佼佼。當初承啟峰峰主對他寄予厚望,那本《一語》更是自己弱冠之時就有幸得見。
一語可成讖,世間強大莫過于此。
峰主曾言:世間至強者,莫不是老而不死的怪物。
讖語則是一眼能觀其過往,一語陪他性命…以吾命換他命的互損之術。
死亡對于普通人來說是恐懼的…對于修行者來說,更是最不愿想到的詞匯。
若能跨入第五境乘風…
陳棋詔的手輕撫盲目,感嘆心想:可惜卻再也沒有這個機會了……也不知他在山上好不好,可能在玄機之側,又有什么不滿足的呢?
呂千貫回來時已經全然不顧禮儀,腳步極重的將陳棋詔從緬懷之中拉了回來。他從懷中掏出一條淡藍的布帶,塞進陳棋詔的手中。
“這是…”?陳棋詔撫摸著手中的布帶,十分疑惑。
“當初弟子在梅林玩耍,余悅人惡心黑,就用這條褲腰帶把我綁在樹上”!
呂千貫臉上騰起點紅暈,心想當初留下倒是為了促進生長,誰知道這孫子雞賊,是騙我的。不過好在這破玩意留至現在,倒也算誤打誤撞有了用途。想到這里,呂千貫繼續說道“弟子自然知恥而后勇。把這物件一直留著,時刻提醒自己要報這等奇恥大辱”!
“你有心了”。陳棋詔點了點頭,雙手虛懸在腰帶之上,一聲嘆息。
“我在世間行走,忽遇攔路惡狗”。
他的頭發瞬間便白了一半,臉龐有褶皺如藤蔓橫行。只是身遭元氣流動湍急如瀑,而后猛然灌入他的軀體。
越境啟動讖語,果然生命流逝更為驚人……陳棋詔有些痛苦的想著,眨了眨已盲的目,繼續開口。
“我盯緊你雙眸,你搖尾呲牙不回頭”!
在陳棋詔青灰的眼眸中,天地在這刻有無數絲線飄蕩,相連萬物。
陳棋詔的雙手離開那條腰帶,輕輕探進這些絲線里。細細的翻找,極盡溫柔。
他摸到了一根線,便若琴師撫到了弦。蒼老的臉上竟掛起滿足的笑意。
陳棋詔一手捧住絲線,右手三指成捏,格外認真的輕輕捋探,卻不曾想線的那頭輕飄無物,線頭落在了手心…
竟是根斷線。
………
…………
為什么命線是斷的?
這是誰的?
陳棋詔在這一刻驚駭莫名,便連身體都顫了起來。天門承啟峰之傳人,畢生之課業便是卜卦。精修者何時能稍窺滄海桑田,便能接觸到那座最為神秘的玄機。
承啟峰秘典開篇有言:世間輪轉,皆因人情。而那張玄機相連萬物,可觀眾生過往。而侍奉玄機左右之人便是神官,兩者雖不共生卻相輔相成。陳棋詔如今即入四境空海,已經具備可觀那條命線之能。
只是無線因何?斷線何解?
他知道這不是余悅的命線,然而這人的境遇顯然也同樣詭異。陳棋詔不敢放手,望著腦海中無數扎進浮香集居民前額的那根虛幻線條,竟還是找不到余悅的命線到底藏在何處。
“千貫,天行健……”!陳棋詔的皮肉便在此刻枯萎,他知道自己所剩生命不多,不敢再言。此刻手指輕彈那根還在手中的命線,終于說出最后一句。
“斷你咽喉擒狗頭!讓你與我一般愁”!
“啪”。
陳棋詔臉上無數皺紋橫豎相交,如烈日下的干裂土地。
呂千貫看師傅忽然如同碎瓷的臉頰,嚇得哭了出來“師傅,師傅!你怎么了”?
他并不知這條腰帶,其實是當初余悅怕冬季想不開,時刻藏起的東西。
他也不知如果沒拿這條腰帶,陳棋詔原本有更多選擇。
可惜世間沒有如果。
正如陳棋詔所說,蒼天的安排,誰又能知………
陳棋詔臉上皮肉碎了小塊,還未觸地便消弭于半空。他一口鮮血噴在膝前那條腰帶上,干枯的手指深深陷入那片被血浸染的淡藍之中。
遠處叢林,正在逗野豬群的冬季一個趔趄,連滾帶爬的攀上棵樹。呸了口鮮血,卻盡數灑在衣襟上俏成梅花狀的血漬,竟是格外顯眼。
…………
………………
浮香集上,沈記雜肆的老掌柜今日逢人便打招呼,心情顯得格外舒暢。
行人匆匆,遇見老者微笑頦首,自也不會少了禮數。只是與老人相熟的人們卻不知他今日又為何走出了身后雜肆。
店里的青年伙計從街的那頭走來。老人揮了揮衣袖,轉身回到了店中。
“小胖子背著陳棋詔,滿大街抓大夫”。年輕的店伙計關上了鋪門,皺眉道“血肉枯干,也不知為何”。
“這與我們無關”!老掌柜起身,感慨說道“該走了”!
“回家”?
老人點點頭,道“回家前有些事要辦。我要確保呂千貫能去天門,更務必要看他把陳棋詔送到”!
“二爺爺,陳棋詔氣息全無…已經死了”!
“死人,有時要比活人更有力量”!老人想到那座成戟指天的奇峰,感嘆其秀美壯闊。只是此生碌碌,轉眼已是耄耋之年,竟是再也無緣去看一眼。
雙指朝天之處,便是世間最神秘的玄機所在。余下三指糾纏蟄伏,卻有一指永向人間…一念峰的瘋子們!天門中人既然身死此處,你們有什么理由不來焚化此間罪惡?
“二爺爺,那我先回家”?青年打斷了老人的思緒,問道“還有什么事需要我做”?
“走之前找到小胖子的父母,給點錢讓搬走。告訴他們,這一世永不能見呂千貫”。
“二爺爺…”青年不解道“何故如此?而且他們豈會同意這等要求”?
“任何東西,都是有價格的。”
“或金銀錢財,或天材地寶。許是高官厚祿,亦或是男歡女愛…甚至情操這種很無聊的東西。你買不下來,只能說出價太低,或根本不知對方內心深處的需求”!
老掌柜的雙眸中閃爍著絲黯淡,那張動測世情的臉上雖然掛滿笑容,卻嘴角朝下極盡蕭瑟之意。良久,老人說道“我要確保呂千貫能堅定的走到天門…自然要斷了他所有退路”。
老人闔目,推演著心中計劃可有紕漏處。再睜雙眼,神情更加漠然。
“他父母若不要錢,便殺了”。
“我沈家雖然是做生意的…但若對方死活不干,也要讓他們知道咱家當年有錢的手段”!
“是”!
望著青年轉身離去的背影,老人再次回到門口。繼續與路過的行人打著招呼。
人生便是無數次久別重逢……
老人頗有些感慨的想,愿此地再也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