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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何家。只何凝之一人在家,她雙膝平伸,靠著側(cè)墻坐在“床”上織毛線,身下鋪一張狍皮,腿上蓋著被子,還披著大衣,另一張狍皮鋪在旁邊。

她不時(shí)抽一下鼻子,顯然要感冒。

外門響,她扭頭朝里屋門口看,進(jìn)來的是林超然。

凝之:“你怎么才回來?”

林超然:“羅一民借了我一輛小三輪車,我等到我爸下班,蹬那小車把他送回家的。半路一邊的輪胎還沒氣了,可爸又睡在車上了,我只得推著車走。”

他摘下帽子掛墻上,發(fā)現(xiàn)了掛在墻上的二胡,問:“咦,我嫌麻煩不讓帶,你怎么把它帶回來的?”說罷坐在了“床”邊。

何凝之:“你一轉(zhuǎn)身我就卷狍皮里了。”她笑道。

林超然:“你還真有主意。”

凝之:“我愛人喜愛的東西嘛,多不好帶那也得帶回來。吃了沒有?”

林超然:“車快到家門口爸醒了。媽和小妹等不及,吃過了,我陪爸吃的。”

何凝之:“你看,我把窗縫都糊上了。沒找到白紙,卻找到了幾張大紅紙。覺得暖和點(diǎn)兒了?”

窗子一經(jīng)用紅紙條糊過,顯得屋里挺有喜氣的。

林超然卻淡淡地:“沒覺得暖和。”

凝之:“起碼不覺得有風(fēng)了吧?”

她又抽了下鼻子,掏出手絹擤鼻涕。

林超然坐到了她旁邊,商量地:“凝之,你看這樣行不行?讓我小妹住你家來,咱倆還是住我家去。你和我媽睡火炕,我和我爸睡吊鋪。”

凝之:“別折騰了吧,讓你爸每天上上下下的,那我怎么忍心?”

林超然將針線從她手中拿去,放“床”上,焐著她雙手說:“在屋里手都凍得這么涼!冬天過去還早呢!你能克服,那也得為孩子著想!”

凝之:“行,聽你的。”

林超然:“怎么就剩你自己?”

凝之:“靜之不知從哪兒搞了三張?jiān)拕∑保性拕F(tuán)演的《于無聲處》,說是最后一場了,完成文藝使命了,以后就不演了。我爸媽也沒看過,就都去看了。你手更涼,狍皮可熱乎了,放被里暖和暖和……”

林超然將一把椅子搬到“床”前,坐下,雙手伸被子底下,頭側(cè)枕在被上。

凝之又拿起毛線織,并說:“給你父親織個脖套,爭取年前織成。”

林超然:“我以為是為小家伙織的什么呢。”

凝之:“暫時(shí)還顧不上他。我覺得你心情又不好了。”

林超然語調(diào)悠長地:“是啊,簡直還可以說糟透了。為我唱支歌吧,唱那首你跟鄂倫春人學(xué)的情歌。”

凝之:“好久沒唱那首歌了。當(dāng)年因?yàn)椴坏珜W(xué)了,還傳唱,嚴(yán)嚴(yán)肅肅地開過我的批判會。”

她一邊織毛線,一邊輕輕唱了起來:

威參拉哥哥,我有點(diǎn)兒小米,給你做小米飯吧,那依呀!

韋麗艷姐姐,我來不是為吃小米飯,而是來找你的好意,那哈依呀!

威參拉哥哥,我有點(diǎn)兒樹雞肉,給你燉雞肉吃吧,那依呀!

韋麗艷姐姐,我來不是為吃你的樹雞肉,是向你求婚來的,那哈依呀!

威參拉哥哥,我有點(diǎn)兒飛龍肉,用它為你下酒吧,那依呀!

韋麗艷姐姐,我來不是為了喝酒的,而是要和你過好生活,那哈依呀!

你如果真有這個心思,咱們就騎上烈馬,雙雙往大興安嶺奔馳吧,那依呀!

咱們趕快備上馬鞍,跨上烈馬,喚上忠實(shí)的獵狗,向大興安嶺奔馳呀!

那依呀,那依呀,那哈依呀!

凝之的歌聲剛一停,但聽有人在門口那兒鼓掌……

凝之轉(zhuǎn)頭,超然轉(zhuǎn)身,見慧之不知何時(shí)回到了家里,身上的書包還沒取下。

林超然:“你怎么無聲無息地進(jìn)了門?”

慧之:“在門外就聽到我大姐唱了,怕打斷嘛!沒想到還有一個忠實(shí)又親愛的聽眾,那么無比幸福地聽著!”

凝之默笑不已。

慧之真摯地:“太溫馨了,太浪漫了,太令我感動了,但愿我以后也會有這么幸福的愛情……”

她情不自禁地朗誦起詩來:

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棵木棉,

作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緊握在地下,

葉,相觸在云里。

每一陣風(fēng)過,

我們都互相致意,

但沒有人,

聽懂我們的言語……

突然,燈滅了。

慧之:“真討厭,又停電。”

林超然:“那是哪國詩人的詩?”

慧之:“哪國的?中國的!難道中國就不該有好的當(dāng)代詩人了?”

凝之:“女詩人舒婷的《致橡樹》,她都成了舒婷迷了。”

慧之:“大姐,為了我未來的小外甥,我借了一個暖水袋。”

凝之:“哎呀,老鼠鉆我這兒了!”

林超然摟抱住了她:“鎮(zhèn)靜、鎮(zhèn)靜,別驚著咱們寶寶!”

第二天早晨,陽光照透窗簾,可見“床”上并躺著三姐妹。凝之居中,林超然睡在“床”的一邊。

窗外有人喊:“家里有人嗎?何靜之在家嗎?”

靜之醒了,從枕下摸出手表一看,坐起大叫:“都起來!快!快!今天家里要大施工,我怎么把這茬兒給忘了!”

何家門外,聚著羅一民、楊一凡等四名返城知青,三輛自行車一輛平板車上,托著放著水泥袋、沙袋、白灰袋、煙筒、瓦工工具什么的……

靜之出了家門,一邊梳頭一邊說:“對不起,對不起,沒想到你們來得這么早。”

羅一民:“靜之,其他的我們都帶來了,可磚呢?沒磚怎么砌火墻?”

靜之:“磚有的是!”朝羅一民背后一指,“那不!”

羅一民等轉(zhuǎn)身看,校園某處碼著將近一卡車新磚。

羅一民:“那不是學(xué)校的嗎?”

靜之:“大冬天的,學(xué)校暫時(shí)又不用,我認(rèn)為我家可以先用一些,以后還上就是了!都聽我的,搬!”

林超然也出來了,一眼看見楊一凡,高興地:“一凡!正想著哪天去看看你,你居然也來了!”

楊一凡那么地與眾不同,他戴的是一頂短帽耳朵的氈帽,還背著畫夾子。

楊一凡矜持地:“一民給我下達(dá)命令了,我不敢不來。”

林超然與楊一凡擁抱了一下,之后向羅一民:“他倆我不認(rèn)識,介紹介紹。”

羅一民指著說:“他倆和靜之一個連,我們也頭一次見。”

靜之已扎著圍裙抱來了幾塊磚,放下后指著說:“大徐、黑兔子,名不重要,這么叫他倆就成。”

那兩名男知青笑了。

林超然將靜之扯到一旁,小聲地:“用學(xué)校的磚,你父親同意了嗎?”

靜之:“如果事先請示他,那他當(dāng)然不同意!”

林超然:“他要是生氣了怎么辦?”

靜之:“不是有你和大姐扛著嗎?”說罷走開了。大徐和黑兔子緊隨其后。

羅一民:“攤上這么個小姨子,有時(shí)候有苦說不出吧?”

林超然苦笑。

羅一民:“你岳父母不在家?”

林超然:“我岳父為學(xué)校搞煤去了,岳母家訪去了。昨天咱倆見面時(shí),你怎么沒提今天要來我家?”

羅一民也笑了:“昨天我一下子成了富人,高興得忘了。”

靜之他們?nèi)齻€又搬過磚來了。

靜之:“姐夫,別光站這兒說話,你也得搬,就羅大哥可以不搬。”

林超然指著楊一凡說:“他也可以不搬。”

靜之這才打量楊一凡:“你背個畫夾子來干什么?”

林超然:“他是畫家。”

靜之困惑地向羅一民:“你怎么替我請個畫畫的?”

羅一民:“他一聽說是幫營長家干活,非來不可。”

楊一凡:“我來了自然會發(fā)揮能力的,到時(shí)候你就知道了。”

靜之一轉(zhuǎn)身走了,嘟噥:“莫名其妙!”

林超然反穿一件臟兮兮的上衣,也在搬磚。他等靜之走到身旁,小聲說:“他叫楊一凡,將來肯定能成一位優(yōu)秀的畫家!在兵團(tuán)時(shí),神經(jīng)受過刺激,住過精神病院,你跟他說話要有分寸。”

靜之大為意外,不由得扭頭看,見楊一凡在仰頭望天,空中飛過一群鴿子,鴿哨悠悠……

慧之在喊:“靜之,又來一個找你的!”

靜之走過去,見對方戴滑冰帽,穿得單薄,是那種要風(fēng)度不要溫度的主兒,明明很冷,強(qiáng)忍著做派。

靜之:“你怎么什么也不帶就來了?”

對方:“第一次見面就得帶東西啊?”

靜之:“就你這身,冷不說,也沒法干活呀。”

對方:“還得干活呀?”

靜之:“不干活你來干什么?”

對方:“你征婚廣告上,那也沒寫著第一次見面就得經(jīng)受勞動考驗(yàn)啊!”

靜之一聽,急說:“得了得了!”一擺下巴,示意對方走向旁邊。

靜之:“你多大了?”

對方:“去年高三畢業(yè)了,還在家待業(yè)。我叫你姐行吧?”

靜之點(diǎn)頭。

對方:“姐,我不嫌你年齡比我大。現(xiàn)在我就可以肯定……我愛上你了。我一見鐘情了,深深地,深深地愛上你了。”

靜之:“弟,聽我說啊,你現(xiàn)在的情況,第一是找工作,或者爭取考上大學(xué)。戀愛的事兒別急,先往后放放。”

對方:“姐,我認(rèn)為對于人生,愛情是第一位的,其他的事反而都很次要。”

靜之:“可姐不這么認(rèn)為。再說,你不嫌我年齡大,我還嫌你年齡小呢!”

對方:“姐,那你太‘左’了,‘左’的時(shí)代已經(jīng)過去了。”

靜之:“這和‘左’不‘左’沒什么關(guān)系。快回家去!要不你會凍壞的!”

對方:“不。你起碼得給我一種希望……”

靜之:“不給!”轉(zhuǎn)身喊,“大徐!”

大徐應(yīng)聲而至。

靜之將大徐扯到一旁,悄語。

大徐:“你別管了。”

大徐走到“滑冰帽”跟前,拍拍身上灰土,摟著“滑冰帽”的肩,一邊往校門外走,一邊小聲說:“她挺好看是不是?”

對方連連點(diǎn)頭。

大徐:“凡事得講究個先來后到對不對?”

對方又點(diǎn)了一下頭。

大徐不摟著他了,撫了他頭一下,瞪著他說:“好孩子!實(shí)話告訴你,你來晚了一步。死心吧,她屬于別人了!”

對方帽子被他捋歪了,正了正帽子,邊掏兜邊說:“我不信!不可能!”

大徐:“怎么不可能?”

對方:“我有證據(jù)!她不久前才征婚的!”

對方掏出了征婚啟事給他看。

大徐不屑一顧地:“嗤,不久前在我這就是很久以前了!她前天起已經(jīng)是我老婆了!”用手指著干活的人又說,“看見了嘛,都在幫我修新房!”

對方急了:“更不可能!你配不上她!”

大徐:“混賬!再也不許你出現(xiàn)在她面前!聽話你以后還真有可能認(rèn)個姐,不聽話我修理你!”

傳來靜之的喊聲:“給他點(diǎn)兒錢,讓他一定乘車回家!”

大徐掏出錢塞對方兜里。對方掏出錢扔地上,悲憤地:“我不要錢,我要愛!”

大徐威脅地:“不識抬舉,滾!”

對方向校門那兒退行,目光望著靜之的身影。

大徐回到靜之身邊:“任務(wù)完成了。”

靜之:“你跟他說了些什么?”

大徐:“我說你是我老婆了,他來晚了!”

靜之笑著打了他一下。

傳來“滑冰帽”的喊聲:“何靜之,我愛你!”

干活的人皆循聲望去。

靜之:“你就這么完成任務(wù)的啊?”

大徐:“這小兔崽子!”他撿石頭要投,被林超然攔住了。

林超然:“都裝沒聽到。”

于是大家又干活。

慧之對靜之說:“鬧心吧。”

靜之苦笑地:“唉,人要該出名了,一不小心那就出了名了,一點(diǎn)思想準(zhǔn)備都沒有。”

“滑冰帽”還在退行著,臉上居然流下了淚。

校門外開來兩輛裝煤的大卡車,臉上盡是煤灰的何校長跳下車,開大門。

“滑冰帽”喊:“何靜之!我愛你!堅(jiān)決地愛你!”

他撞在何校長身上。

何校長一把抓住他腕子:“你剛才喊什么?”

“滑冰帽”哭嘰嘰地:“我愛她。”

何校長上下打量他,吼:“我禁止你愛她!”

“滑冰帽”:“我愛她任何人都阻擋不了,歷史的車輪也阻擋不了!”

何校長還想說什么,“滑冰帽”掙脫手跑了。

兩輛裝煤的卡車開入校園。何校長大喊:“哎!你們哪兒的?誰允許你們搬動那些磚的?”

林超然和大徐、黑兔子都搬著磚呆住了,一時(shí)不知如何是好。

靜之對林超然小聲說:“姐夫說好的啊,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不理那茬兒,低下頭,仍搬著磚快快地往家門口走。

何校長大步騰騰奔將過去,厲聲地:“放下放下!”

三人將磚放下了。

何校長:“超然,你這是帶頭干什么?為什么往咱家搬學(xué)校的磚?”

林超然:“爸,不是我?guī)У念^兒。是靜之……她想在里屋砌火墻……”

何校長:“她?……沒我允許,她怎么敢!我看就是你的主意,你找來的人!哼!”

他一轉(zhuǎn)身又大步騰騰奔向家里。

何家里屋,羅一民已砌起了兩層磚,慧之在和泥,凝之端著托盤從外屋進(jìn)入,其上是幾只沏了茶的水杯和一盤子炸饅頭片兒;楊一凡也不知何時(shí)進(jìn)了屋,正坐在“床”邊脫鞋……

靜之神色不安地進(jìn)入。

凝之沒看出來,對她說:“招呼你們連那兩個進(jìn)來喝口茶,吃點(diǎn)兒饅頭片兒,不夠我再炸。”

靜之:“有點(diǎn)兒不妙,爸回來了。”

她話音剛落,何父氣沖沖闖入,喝道:“停止!”后邊跟著蔡老師,同樣一臉黑。

屋里的人,除了楊一凡,都呆呆看他。

何父指著靜之、慧之,生氣地:“你們兩個沒腦子啊?怎么那么聽你姐夫的!”

慧之:“爸,不是我姐夫的主意!”

何父:“你別包庇他!”

靜之:“爸,不管誰發(fā)動的事兒,只不過是借用一些學(xué)校的磚,你何必急赤白臉的。”

何父:“借用?經(jīng)誰同意了?我不只是這個家里的父親,還是這所中學(xué)的校長!你們誰問過我一句?”

慧之:“爸,如果事先問你,那你會是什么態(tài)度?”

何父被問得一怔。

慧之:“誠實(shí)點(diǎn)兒回答。”

何父:“豈有此理!慧之你怎么也變得這么沒大沒小?我的態(tài)度那是另一個問題!”

靜之:“爸,我姐夫想得很周到,你看,總共搬了多少磚,這張紙上都清清楚楚地記著呢,開春一塊不少地還給學(xué)校就是了。”

何父:“你!何靜之!先回答我另一個問題,剛才有個戴滑冰帽的,你跟他怎么回事?”

靜之:“戴滑冰帽的?我沒看見戴滑冰帽的呀!”

何父:“也沒聽到他喊? ”

靜之:“我什么也沒聽到呀!”看大家:“你們聽到了嗎?”

一個個都搖頭。

何父猛一轉(zhuǎn)身:“慧之!你!聽到了?還是沒聽到?”

慧之:“我似乎聽到了一耳朵,有人喊‘車行之,我愛你……'”

楊一凡已經(jīng)脫了鞋,站到“床”上了,他背對著大家一動不動地:“我也聽到了。”

大徐摟著何父的肩走到一旁,小聲地:“我父親年紀(jì)比您大,我叫您‘叔’行吧?”

何父點(diǎn)頭。

大徐:“叔,它是這么回事——我姓車,敝名行順,靜之的兵團(tuán)戰(zhàn)友。我妹妹叫車行之,她不幸病故了,她小對象一看見我就跟著我,還喊慧之說的那句話。愛得太深,精神有點(diǎn)受刺激了。”

楊一凡的背影一動不動地:“愛有時(shí)是會使人瘋掉的。”

何父扭頭看楊一凡背影,小聲向大徐:“他,那是想干什么?”

大徐:“在構(gòu)思。”

何父:“構(gòu)思?”

林超然:“他是畫家,我那個營的。”

楊一凡的背影:“一張白紙,可畫最好最美的圖畫,但是也可以……”

林超然向何父指了指自己太陽穴,手指還繞了幾圈。

何父皺眉,心煩地?fù)]了下手,對林超然數(shù)落:“磚是建材,緊缺物資,說還就能還上了?咱們哪兒買去?”

黑兔子:“不就一百多塊磚嘛!我小舅是磚廠副廠長,到時(shí)候包我身上了。”

始終沒說話的凝之此時(shí)開口了:“爸,我支持在里屋砌火墻。”

何父:“那你還莫如說你支持咱家人挪用公物!立刻拆了,把磚搬回去!”

凝之:“比起磚,人更重要。你是學(xué)校的人,我們姐妹三個是國家的人,在不影響集體利益的前提之下,為了人不凍病,我認(rèn)為挪用一下閑置著的公物是可以的,何況以后還會如數(shù)歸還。”

林超然贊同地點(diǎn)頭。

何父:“超然你還點(diǎn)頭!集體的東西應(yīng)該秋毫無犯!”

凝之:“沒有人就沒有什么集體,人在一切物資之上!”

何父:“別反過來教訓(xùn)我!拆、快拆!”

凝之:“爸,如果挨凍的不是咱家人,是學(xué)校里的別人家,你這位校長也這么小題大做?”

何父:“你!”

蔡老師:“老何,算啦算啦,這頁紙我揣著,校務(wù)會上你解釋一下,我作個證不就行了嗎?我也不認(rèn)為是什么原則問題。走,走,我身上帶著澡票呢,咱倆找地方洗澡去!”

他將何校長推走了。

靜之親了凝之一下:“大姐,有你的!”

凝之:“你呀,惹爸生氣的事兒又往你姐夫身上推!”

靜之:“那他也不能白當(dāng)姐夫呀!”

林超然:“當(dāng)姐夫的就得心甘情愿當(dāng)替罪羊嗎?”

靜之:“怎么我覺得你這姐夫挺心甘情愿的呢?”

眾人都笑了。

靜之端起托盤請大徐和黑兔子吃饅頭片兒。

大徐:“哎哎哎,靜之,我替你遮了那么大的謊,怎么也該有點(diǎn)表示吧?”

靜之親了他一下。

大徐樂了:“值!”

大家都樂了。

慧之:“就沒我的功勞啦?”

靜之深鞠一躬:“親愛的二姐,小妹多謝了!”

羅一民又砌起磚來。

慧之卻看著楊一凡困惑,因?yàn)樗验_始用鉛筆在白紙上畫格子,也不用尺子,一筆筆畫得很直,一看就是受過專業(yè)訓(xùn)練的。

慧之小聲問林超然:“他想干什么?”

不待林超然回答,靜之湊她耳說:“想干什么都隨他便,別管。”

慧之:“可這是咱們的家。”

凝之:“咱家人都要做尊敬藝術(shù)家的榜樣。”

慧之眨眨眼,不知說什么好了。

林超然:“聽你大姐的吧。”他從慧之手中拿過鐵锨,和起泥來。

火墻在大徐和黑兔子的幫助下快砌成了,而“床上”,毯子褥子都已掀開,楊一凡和慧之都站在“床”上了,楊一凡手持大毛筆,慧之雙手捧一大碗墨。

林超然、凝之、靜之、羅一民、大徐和黑兔子都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

楊一凡的筆飽蘸墨汁,拉開架式,唰唰唰,紙壁上出現(xiàn)了龍飛鳳舞的草書——蘇東坡的《赤壁賦》。

羅一民等三人齊聲地:“好!”

靜之:“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fēng)流人物……”

捧著墨的慧之,看一眼白紙,看一眼楊一凡,看人看字都看呆了,看得無限崇拜。

火墻快砌好了,《赤壁賦》也一氣呵成了。

慧之端著托盤對楊一凡說:“請用茶。”

楊一凡端起一杯茶,只喝一口就放下了,既不看慧之一眼,也不看自己的書法一眼,卻盯著窗上的霜花看,并說:“霜花真美。”

慧之:“也請吃幾片饅頭吧。”

楊一凡拿起一片饅頭,一邊吃,一邊走到窗前去細(xì)看霜花。

而慧之的目光幾乎不離開他,她有點(diǎn)兒被他迷住了。

外屋,林超然夫妻倆和靜之在烙餡餅。揉面的揉面,包的包,看鍋的看鍋。

林超然:“凝之,爸回來后,不論他說什么,千萬不要再和他爭辯了,要照顧他的自尊心。再說,今天的事,也有咱們做得不對之處。”

凝之:“爸不會生我的氣的。我主動向他賠個禮,他就又高興了。”

靜之:“姐夫,多謝你掩護(hù)了我啊!”

里屋,火墻已大功告成。楊一凡在指點(diǎn)著讓羅一民進(jìn)行細(xì)加工,而大徐和黑兔子在各自攪拌一盆兌成粉色和米黃色的粉漿。

楊一凡:“這幾條縫還要勾一勾,看這兒,磚缺角兒了,抹平。還有這里,也要抹平。應(yīng)該像對待作品一樣對待自己所干的活兒。”

羅一民:“聽你這口氣,還真把我們哥仨當(dāng)小工了!”

楊一凡:“什么小工不小工的。這會兒拿自己當(dāng)小工,是對我的嚴(yán)重侮辱。”

大徐:“怎么反倒是對你的侮辱?”

楊一凡:“因?yàn)榇藭r(shí)此刻,你們都是一位藝術(shù)家的助手,這是你們的榮幸。”

黑兔子對大徐小聲地:“咱倆跟他不熟,你別隨便插話,叫怎么干怎么干就是了。”

楊一凡轉(zhuǎn)而看兩只盆,指示:“這只盆里加一碗水,這只盆里加一勺顏料。”

黑兔子:“是,是,立刻照辦。”

慧之則倒背雙手靠墻站著,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楊一凡,聚精會神聽他說的每一句話。她穿著醫(yī)院里那種白褂子,戴護(hù)士帽,儼然一位白衣天使。

楊一凡終于坐在椅子上了,看著慧之說:“我渴了。”

他看她那種目光極為單純,像幼兒園的孩子看著阿姨。

慧之將一杯水端給了他:“這是你那只杯,我剛為你加了水。”

他顯然也沒聽她在說什么,心思只在水,接過杯也只喝了一口就還給她了,若有所思地說:“我也餓了。”

慧之放下杯,把盛饅頭片兒的盤子端給了他。他不再看她,拿起一片,若有所思地吃。

慧之又退回原處背手而立,仍目不轉(zhuǎn)睛地看他。

楊一凡吃完饅頭片兒,站了起來,自說自話地:“我要開始工作了。”

慧之又走到了他跟前,表現(xiàn)出了一名真正的藝術(shù)家助手的謙卑:“需要我做什么?”

楊一凡:“大號排刷。”

慧之從打開的畫夾里拿起一只排刷遞給他。

楊一凡走到了火墻那兒,慧之跟過去。

楊一凡:“米黃色那盆灰漿。”

黑兔子:“得令。”

楊一凡看著火墻仍若有所思,連頭也不轉(zhuǎn)一下:“你可以歇一會兒,由她端過來。”

黑兔子只得退后,慧之默默將盆端到了他跟前。

楊一凡也不看她一眼,只看盆,刷子在盆里反復(fù)蘸了蘸,往火墻上刷了第一下……

楊一凡終于休息一會兒了,黑兔子遵照他的“命令”,萬分榮幸地接過排刷,刷邊邊角角沒什么藝術(shù)要求的部分。

他也學(xué)楊一凡的藝術(shù)家范兒,命令大徐:“紅色……”

大徐趕緊將顏料盆雙手捧他眼前。

黑兔子:“餓……”

大徐趕緊放下盆,往他口中塞饅頭片兒。

黑兔子剛刷了兩刷子,又張大了嘴,直啊啊。

大徐:“你小子什么意思?”

黑兔子:“渴……”

大徐:“你還想讓我往你嘴里倒水呀!”

慧之看著笑得咯咯的。

羅一民暗自著急,只能忍住不發(fā)作,頭撞桌子。

楊一凡卻完全不關(guān)注黑兔子和大徐兩個,看著慧之忽然說:“你穿白大褂真好看,像白衣天使。”

大家一陣肅靜,皆愣愣地望著他……

天黑了。校園里,何校長在學(xué)校的磚那兒點(diǎn)數(shù),并將磚垛碼齊。

何校長走到了家門口,輕輕推門而入。里屋傳出何母快樂的笑聲。

靜之的聲音:“我爸當(dāng)時(shí)那種嚴(yán)肅的樣子具有很高的可笑性……”

何校長在外屋干咳一聲,屋里安靜了。

何校長推門進(jìn)了里屋,屋里的情形使他呆愣在門口。他所面對的紙壁上的《赤壁賦》使他呆愣,每扇窗的紅色窗縫紙使他呆愣,火墻爐子尤其使他呆愣,那簡直是工藝品,涂出了阿拉伯風(fēng)格的豐富絢麗的圖案,一截截?zé)焽枋切碌摹6文讣叭齻€女兒和女婿,圍坐一張舊課桌四周嗑瓜子、花生、榛子,都穿得很少,顯然屋里是非常暖和的。

何母:“老何,看咱們的家快變成阿拉伯的貴族之家了!”

何父仿佛沒聽到,走近看《赤壁賦》,贊道:“好書法!”

慧之:“是楊一凡寫的,火墻也是他畫成那樣的。”

何父轉(zhuǎn)身問:“楊一凡是誰?”

林超然:“當(dāng)年我那個營的一名知青。”

凝之:“爸,我向你認(rèn)錯,不該當(dāng)著那么多外人和你辯論。”

何母:“過來坐下。”

何父乖乖走過去坐在何母身旁的一把空椅上,何母:“特意留給你的座位。”

何父:“怎么,要開我的思想批判會?辯論我不怕,真理越辯越明嘛,只要不是‘文革’時(shí)期那種不許一方說話的辯論就行。”

靜之:“在咱們家,只有您禁止別人說話的權(quán)利,安有別人不許您說話的時(shí)候?”

何父:“你呀靜之,干嗎跟我說話總帶刺兒?”

何母:“老何,也跟我擺擺你的思想立場,當(dāng)時(shí)究竟怎么想的,態(tài)度那么兇?”

何父:“呵,已經(jīng)把你們媽媽給統(tǒng)戰(zhàn)過去了……我不是一位剛歸隊(duì)的校長嘛,我希望自己歸隊(duì)以后,從大事到小事,都不給任何人指責(zé)的任何一點(diǎn)兒理由,尤其是在公私方面。”

林超然:“爸這種想法我能理解。”

靜之:“但也沒必要像愛惜羽毛的小白鴿,生怕羽毛上濺了一個小小的黑點(diǎn)兒似的!”

慧之:“靜之,你的意思我明白,但我反對你的比喻……還不如說人別活得像契訶夫筆下的套中人。人活成那樣可太沒意思了。”

何父:“還是我二女兒善于說服人。靜之,你學(xué)著點(diǎn)兒。”

靜之:“既然我大姐都主動認(rèn)錯了,那我也作一下自我批評吧。爸,主意確實(shí)不是我姐夫出的,是我一個人自作主張。但我認(rèn)為,功大于過。”

何母:“老何,看你的表現(xiàn)嘍。”

何父:“你怎么不但被統(tǒng)戰(zhàn)了,簡直還成了后臺似的?”

何母推了他一下,用上海話說:“儂說這樣話語不來賽的!阿拉完全是為儂好。儂的面皮損失掉了,在家庭中的威望垮塌了,阿拉心情好勿到啥子地方去!所以儂也要作作自我批評才是正確的……”

何父:“好久沒聽你說上海話了!別停止,說下去,多說些!聽你說上海話,對我這安徽人那可是一種享受,想當(dāng)年愛上你,在一定程度上也是被你們上海女子的吳儂軟語所蠱惑了。”

何母:“我打你!沒正形!”

女兒女婿們都笑了。

何父:“受你們媽媽的感召,那我也檢討檢討,你們都是大人了,我對你們的態(tài)度太強(qiáng)勢,那確實(shí)也是不對的。”

由于屋子里暖了,他們的心情也分明都愉快了,嗑著瓜子,說說笑笑,其樂融融……

羅一民走到了他的鋪?zhàn)右彩撬募议T前,掏鑰匙開門。

“一民……”

他聽到女人溫柔地叫他,一轉(zhuǎn)身,見李玖站在一旁,還用塊包袱皮兒包著些東西。

羅一民奇怪地:“你在這兒干什么?”

李玖聲音更溫柔了:“等你唄。”

羅一民:“有事兒?”

李玖:“等你能沒事兒嗎?快開門,我都凍手凍腳的了!”

羅一民喝過了酒,有幾分醉,鑰匙半天插不進(jìn)鎖眼。

李玖:“哎呀,笨死了,你拎著!”讓羅一民拎著東西,奪去鑰匙,一下將鎖打開了。她仿佛成了主人,拉開門,禮貌地先將羅一民讓入。羅一民倒好像成了客人,進(jìn)屋后,拎著東西站在門口。

李玖:“別傻站著,東西放那兒。”

羅一民將東西放下。

李玖嘩嘩拉上兩扇窗的窗簾,接著捅爐子,加木柴,添煤塊,轉(zhuǎn)眼使?fàn)t火熊熊燃燒起來;再接著,將一張吃飯的小桌擺到爐旁,并將兩只小凳擺在桌子兩側(cè)。想了想,又?jǐn)[在一側(cè)了。她洗抹布,擦這兒那兒的灰;打開包袱皮兒,取出幾個大小不一的飯盒放在爐蓋上。

她那一通忙活,動作利落,快手快腳。

羅一民呆呆看著,為使自己頭腦清醒幾分,晃了晃頭。

李玖笑盈盈地,倍加溫柔地:“過來,坐這兒。”像母親叫一個寶貝兒子。

羅一民聽話地走過去,乖乖坐在一只小凳上,孩子似的問:“什么事兒?”

李玖用抹布墊著手,將飯盒一一擺桌上,都打開了蓋。

李玖:“就這事兒。”

羅一民看著飯盒里幾樣吃的,又問:“這是啥事兒?”他倒也不是明知故問,而是因?yàn)樽砹恕?

李玖:“別來這套!豬頭肉、肉皮凍兒、紅燒帶魚、醋熘土豆絲、熘肥腸……都是你愛吃的!”

羅一民:“特意為我做的?”

李玖也坐下了,誠實(shí)地:“那倒也不是。今天我爸生日,但我可是特意為你留出了些。肥腸可難洗干凈了,一遍一遍地用涼水洗,把我手都凍腫了,你得替我焐焐手!”說著將雙手伸向了羅一民。

羅一民看著她雙手,困惑地:“為什么?”

李玖:“廢話!我手怎么腫的?”

羅一民:“因?yàn)槟惆诌^生日,洗肥腸洗的啊!”

李玖一指飯盒:“那這是什么?”

羅一民:“熘肥腸。你也給我送來了點(diǎn)兒,我沾了你爸的光了……”

李玖:“所以你得替我焐焐手!”

羅一民:“可你手也沒腫啊!”

的確,李玖的雙手非但沒腫,反而細(xì)皮嫩肉,白白胖胖的。羅一民意識到了那雙手對自己具有不小的誘惑性,不看那雙手了,仰起臉看屋頂了。

李玖:“下午腫消了!”

羅一民:“那就不用我焐了啊。”

李玖:“剛才拎著東西等你時(shí)又受凍了!”

羅一民轉(zhuǎn)身:“湊爐子邊兒,自己搓搓。”

李玖有些生氣了,擰他耳朵:“別看房頂,看著我!”

羅一民:“哎哎哎,別虐待我呀!”只得臉對臉地看著李玖。

李玖吸了吸鼻子:“在哪兒喝酒了對吧?”

羅一民:“和幾個當(dāng)年的兵團(tuán)戰(zhàn)友為我們營長家砌火墻,過后一塊兒喝了點(diǎn)兒,不過我沒醉。”

李玖放開了他耳朵:“真沒醉?”

羅一民:“按我的酒量,那才哪兒到哪兒!”

李玖:“還能喝點(diǎn)兒?”

羅一民豪邁地:“豈止喝點(diǎn)兒!不過也得看什么酒,什么菜。”

李玖夾了一筷子肥腸硬塞他嘴里。他嚼得很勉強(qiáng),不過幾嚼之后嚼出了滋味。

李玖:“怎么樣?”

羅一民:“嗯,熘得好,香!”

李玖:“我的廚藝,這幾樣菜都是我的廚藝。茅臺酒聽說過嗎?”

羅一民:“聽說過,沒喝過。”

李玖:“要是連你都喝過,那還叫茅臺嗎?招待外賓時(shí),總理設(shè)國宴才上茅臺!”

羅一民:“別人也這么說。”

李玖:“不少中國人,連一口茅臺都沒喝過,就死了。”

羅一民:“不是不少,是千千萬萬。”

李玖:“你想喝不想喝?”

羅一民:“別逗啦!”

李玖又從包袱皮里拿出了一瓶酒,神氣地往桌子當(dāng)中一放——竟是一瓶茅臺!

羅一民拿起左看右看,擰開蓋聞聞,吃驚地:“真的?”

李玖:“當(dāng)然是真的!我爸替一位副市長的兒子打了一個大立柜,人家送了他一瓶。我剛才說了,今天我爸生日,他打開喝了二三兩,剩下的我連瓶帶來了。你剛才說你還能喝……”

羅一民:“能能,太能了!”

李玖:“這幾樣菜也行?”

羅一民:“行行,沒菜都行!”

李玖:“這么說,我等你等對了?”

羅一民:“當(dāng)然!當(dāng)然!”

李玖:“情愿我陪你喝兩盅?”

羅一民:“不是情愿不情愿的問題,是強(qiáng)烈要求,強(qiáng)烈希望!”

李玖大獲全勝地笑了:“那我把酒溫上!”

羅一民:“別別,可不能!一加溫,精華隨著酒氣蒸發(fā)了,那不白瞎好酒了嘛!屋里已經(jīng)夠暖和的了,就這么喝才是正確的喝法!我找兩只杯來……”

他也沒醉意了,起身找杯去了。

李玖趁機(jī)將門插上,并拉上了門窗的短簾。

羅一民拿著兩只杯回到小桌邊,李玖裝出一副淑女模樣,穩(wěn)穩(wěn)重重地坐著。

羅一民一邊往下坐一邊說:“干凈的。這是我珍藏的一套杯子,喝好酒那一定得用好杯。”

他往兩只杯里倒入了酒,紳士地:“請。”

兩人先后舉起了酒。

李玖:“干一下?”

羅一民:“為你爸的生日,干!”

李玖:“謝謝。”

兩人各飲一大口。

羅一民:“好酒哇好酒,即使明天就死了,那也算少數(shù)幸運(yùn)的中國人之一了!”

李玖:“別說不吉利的話,劃幾拳?”

羅一民:“你會什么拳?”

李玖:“插隊(duì)四年,酒量也練出來了,各種酒令差不多也全會了。”

羅一民:“當(dāng)年我們兵團(tuán)管得嚴(yán),平時(shí)有紀(jì)律約束著,不許喝酒,更不許劃拳……只會螃蟹令。”

李玖:“那就來螃蟹令!”

于是兩人劃拳,各有輸贏。但相比起來,還是羅一民輸拳的次數(shù)多。也看得出來,李玖酒量更是了得,越喝越機(jī)敏,漸入佳境。而羅一民,終于醉倒于地了。

李玖扶起羅一民,架著他一條胳膊將他架入里屋去了。

里屋的花布門簾被放下了。

傳出羅一民的聲音:“可是,可是,你沒說也為這事兒等我……”

李玖:“我都上了你的床了,你就別可是啦!”

羅一民:“我可有……有言,在先……”

李玖:“得啦得啦,省兩句吧,男子漢大丈夫的,哪兒有這種時(shí)候還發(fā)表聲明的……”

天亮了,鋪?zhàn)永锏拇昂煻祭_了,充滿陽光。爐蓋子上坐著水壺,壺嘴冒著熱氣。哪兒哪兒都收拾得干干凈凈,小飯桌也歸回了原位。桌上放著一杯茶水,壓著半頁紙……

門簾一挑,羅一民扶著腦門兒,穿著背心短褲出來了,晃晃悠悠的,踉蹌了幾步才站穩(wěn)。他四處看看鋪?zhàn)永锏那樾危坪跬俗蛲碇拢吹搅四潜瑁闷鸷认铝舜蟀氡唤又l(fā)現(xiàn)了那半頁紙,拿起來認(rèn)真看,紙上寫著:親愛的一民,昨晚就相當(dāng)于咱們的新婚之夜啦!我內(nèi)心又燃起了幸福的小火苗,對生活的感覺好極了!但愿你也是!

羅一民:“我不是!”

他一屁股坐在小桌上,后悔不迭地:“完了,完了,生米做成夾生飯了……”

李玖家。李玖在對著鏡子梳頭、描眉,還舔濕紅紙團(tuán)抿紅嘴唇,同時(shí)哼唱《月亮代表我的心》……

李母在掃地,看一眼鐘,催促:“玖呀,快上班去吧,再不走該遲到啦!”

李玖:“沒事兒,我走得快著呢!”

李母:“撿錢了?怎么這么高興?”

李玖一邊穿外衣一邊說:“中國人工資這么低,撿錢又能撿多少?就算撿一個鼓鼓的大錢包,那最多也就一二百元錢。也許還全是零錢,那就才幾十元!”

李母:“一二百還少哇?你一個月不才掙三十七八元?你爸吭哧吭哧打一個大立柜,那不才掙五六十元嗎?”

李玖:“所以說對于咱們中國人,最好別把撿到錢才當(dāng)成高興的事兒。除了錢,人另外還有不少高興的事兒。”

她要往外走,李母攔在了門口。

李母:“跟媽說實(shí)話,昨晚是不是到羅一民那兒去了?”

李玖:“我倆都是返城知青,有共同語言,到他那兒聊聊天兒怎么了?”

李母:“孤男寡女的,總?cè)ナ裁从绊懀≡僬f你昨天也回來得太晚了!我可告訴你,你要是跟他好上了,媽可堅(jiān)決不同意!沒女婿媽都想開了,女婿是個瘸子?jì)屝睦飫e扭!”

李玖不愛聽,搶白道:“我可沒你那么想得開!媽別攔著我,再不走真遲到了!”她將母親往旁邊一推,邁出了家門。

李家門外搭了個木工案子,李父在刨一塊木板。木板長,他刨得很用力,口中呼出一團(tuán)團(tuán)哈氣。

李玖:“爸我上班去了啊!”

李父:“等等,有話跟你說。”將女兒扯到一旁,鄭重地,“你和小羅的事兒,有什么突破沒有?”

李玖不好意思,裝乖女孩樣:“爸媽沒下指示,不敢輕舉妄動。”

李父:“那我現(xiàn)在就給你下指示,該突破就突破,關(guān)系要產(chǎn)生飛躍!如果他能成我女婿,我不在乎他那點(diǎn)兒殘疾。他有手藝!有手藝的男人,女人靠得住。爸就是個證明,這不退休了,還能憑手藝為家里掙錢!”

李玖:“可我媽特在乎。”

李父:“別聽她的!聽爸的,爸為你做主!關(guān)鍵是要有突破!要抓緊飛躍他一家伙!”

李玖:“那,我堅(jiān)決落實(shí)爸的指示!”

李玖心花怒放地走在路上,哼唱著……

“媽!”她一回頭,見兒子小剛滑著滑板跟著……

小剛:“媽,我想跟你到街道小工廠去玩兒。”

李玖:“不許!那里有什么好玩的?”

小剛:“就去嘛。那里的阿姨都喜歡我,偷偷給我商標(biāo)紙。我分給小朋友們,小朋友們也喜歡我了。”

李玖蹲下,摟抱著兒子說:“要做好孩子,聽媽話,到你羅叔叔那兒去玩兒。他不是很喜歡你嗎?”

小剛點(diǎn)頭。

李玖:“你喜歡他嗎?”

小剛:“喜歡。”

李玖:“為什么?”

小剛:“他有時(shí)候叫我‘哥們兒’。”

李玖:“你可不許也反過來叫他‘哥們兒’啊!那他就不喜歡你了!”

小剛點(diǎn)頭。

李玖機(jī)密地:“媽也喜歡他行嗎?”

小剛:“行。我早看出來了。”

李玖摸他頭:“我兒子真了不得,眼里揉不進(jìn)沙子了——那,你要更聰明點(diǎn)兒,在他面前更會來事點(diǎn)兒,幫媽一把,讓他也喜歡媽。”

小剛:“沒問題!”

李玖親了兒子一下:“去吧,媽下班回來給你捎糖葫蘆!”

羅一民的鋪?zhàn)永铮_一民在做一只桶。

門一開,小剛進(jìn)入。羅一民看他一眼,冷著臉繼續(xù)敲桶。而小剛,照例往他跟前一蹲,雙手捂著臉蛋看。

羅一民沒好氣地:“有什么可看的!”

小剛:“叔叔,等我長大點(diǎn)兒,你收我當(dāng)徒弟吧!”

羅一民:“我怎么那么喜歡你!”

小剛:“你又不喜歡我了?你不喜歡我,那我也還是喜歡你。我要學(xué)成你的手藝,掙老多老多的錢,給我媽花,也給我爺爺奶奶花!”

羅一民:“別跟我提你媽!你媽不是什么好東西!”

不料小剛啪地扇了他一個嘴巴子!

兩人虎視眈眈起來。

小剛:“誰叫你罵我媽的!咱倆再好,那也不許你罵我媽!”

羅一民:“你敢打我!誰跟你好了?”擰著小剛的耳朵將小剛扯了起來,一直扯到門口。

小剛咬他另一只手。

羅一民:“哎呀哎呀,你還敢咬我!我一腳把你踹出去!”

小剛:“大人欺負(fù)小孩可恥!”

羅一民:“滾出去!”

小剛:“那給錢!”

羅一民:“給錢?我欠你啊? ”

小剛:“那老爺爺給我的五十元錢!你為什么到現(xiàn)在還不給我?也不給我媽?”

羅一民:“你!好好,給你就給你!”

小剛愣了愣,忽然摟抱住他后腰,哭道:“叔叔,我錯了,我不要那五十元錢了,我還要是你哥們兒!你如果不跟我好了,我媽該打我了!”

羅一民:“放開我!”

小剛松開了手,趁機(jī)往臉上抹唾沫……

羅一民轉(zhuǎn)身瞪他問:“那為什么?”

小剛:“我媽說……說……”

羅一民:“快說!”

小剛:“她說,她比我更喜歡你!說你不喜歡她了,那一定因?yàn)槟悴幌矚g我了!”

放聲佯哭。

羅一民蹲下,摟抱住他:“別哭別哭,我受不了你這個。咱哥們兒言歸于好行了吧?”

小剛哭道:“不行。”

羅一民:“那還得怎么樣?”

小剛:“你也得喜歡我媽!”哭得讓人心疼。

羅一民發(fā)呆——他的心聲:羅一民你完了,徹底完了……

在一條街路上,并肩走著林超然和慧之。

林超然:“喜歡護(hù)士這一種職業(yè)嗎?”

慧之:“喜歡。”

林超然:“說說,為什么喜歡?”

慧之:“起初是喜歡護(hù)士的工作服。我覺得我們女人穿上白大褂,戴上白色的護(hù)士帽,形象特美。而且我認(rèn)為,不論哪一年齡段的女性,從少女到老婆婆,也不論高矮胖瘦,一穿上護(hù)士的工作服都會顯得美好起來。而其他顏色不能這樣。一位穿紅大褂戴紅帽子的老婆婆會給人以古怪的印象。”

林超然:“同意。”

慧之:“所以,當(dāng)連隊(duì)推薦我上護(hù)校,我興奮得幾個晚上睡不著。上了護(hù)校以后,才真正開始對護(hù)士這一職業(yè)充滿敬意了。我們老師給我們講了一件真事,有一名法國護(hù)士,她在巡視病房時(shí),一位戴氧氣罩的老人忽然伸出手緊緊抓住了她的一只手。那生命垂危的老人,以為是自己遠(yuǎn)方的兒子搭飛機(jī)趕到了。別人想要把那老人的手分開,而那護(hù)士小姐搖頭制止。她在病床邊坐下,用自己的雙手合握著老人的那只手。當(dāng)時(shí)是半夜,等第二天早晨老人的兒子趕到時(shí),見護(hù)士仍坐在床邊,并且在為他的父親祈禱。而他父親那只手,已經(jīng)冰涼僵硬了。”

林超然:“在中國是沒有這樣當(dāng)護(hù)士的。”

慧之站住了:“為什么不能?我以后就要做那樣的護(hù)士!”

林超然:“你誤會了。我的意思是,中國人口太多,一名護(hù)士要照顧的病人也太多。但我承認(rèn),那一名法國護(hù)士,她對病人的愛心是值得你學(xué)習(xí)的。”

慧之這才又開始往前走,并繼續(xù)說:“我的不少同學(xué)起初都想成為那樣的護(hù)士,可最近情況不同了。”

林超然:“怎么了?”

慧之:“因?yàn)橛行┩瑢W(xué)的父母平反了,又成了干部甚至高干。她們可以不當(dāng)護(hù)士了,可以有更多更好的人生選擇了,為什么不呢?”

林超然:“明白。”

慧之:“不說和我有關(guān)的事兒了。姐夫,楊一凡為什么會住過精神病院呢?因?yàn)閼賽郏俊?

林超然:“不是。他還沒戀愛過。他給我的印象是,似乎整天在和繪畫談戀愛。中央美術(shù)學(xué)院招生,我們一致推薦他參加考試。招生老師看了他的畫,對他也很賞識。可連里另一名知青偷了他幾張畫,在考試現(xiàn)場四處散發(fā)。那幾張畫,畫的都是裸女。結(jié)果,考場成了批判現(xiàn)場。而偷他畫那名知青,是他最好的朋友。”

慧之又站住了:“你那個營還有那么卑鄙的知青嗎?”

林超然:“卑鄙小人哪兒都有啊,‘文革’恰恰給了形形色色的卑鄙小人太多的機(jī)會。楊一凡他是北京知青,父母在‘文革’中先后被迫害致死。咱們省有幾位畫家是他父親的學(xué)生和朋友,為了他好,返城時(shí)就將他安排在一個區(qū)的文化館了。據(jù)我所知,他對新環(huán)境挺適應(yīng),他的同事們也挺喜歡他。”

在一個路口,林超然與慧之分手。

鐵路某倉庫,王志正帶領(lǐng)一些人在卸車,其中有我們見過的那三個小青年。

王志發(fā)現(xiàn)林超然走來,迎上去。

王志:“你怎么來了?”

林超然:“昨天,有幾名兵團(tuán)戰(zhàn)友到我岳父家去,幫著砌火墻。其中一個告訴我,你們這兒缺人。”

王志:“是缺人。可你看,干的什么活兒?”

林超然望了一眼,問:“每月多少錢?”

王志:“錢倒不少,四十五元。但這是絕對工資,此外再什么錢也沒有了。連洗澡票都要自己花錢買。就這樣,不托關(guān)系走后門還來不了呢。”

林超然:“我干!能托上你這個關(guān)系不?”

王志:“一句話的事兒。決定了?”

林超然:“毫不動搖!最好今天就能成為你的手下。”

王志:“你等這兒,我現(xiàn)在就去問。”

王志一轉(zhuǎn)身,匆匆走入一間辦公室。

搬運(yùn)工們休息了,那三名小青年笑嘻嘻地走到了林超然跟前……

其中一名小青年:“姐夫,帶煙沒?”

林超然掏出煙分給他們……

林超然:“想成為你們中的一員,歡迎不?”

另一名小青年:“當(dāng)然歡迎!”

另一名小青年:“快分給其他人。要一塊兒干活了,第一印象很重要!”

于是林超然向每一個人分煙。

王志沮喪地走了出來。林超然迎上去,急切地:“怎么樣?”

王志:“開始都說沒問題。也怪我多說了一句……”

林超然:“多說了句什么?”

王志后悔莫及地:“表都遞到我手里了,我一高興,說了一句你是當(dāng)過營長的人,結(jié)果那男的又把表從我手里奪去撕了!本該順順利利的事兒讓我給搞砸了,我干嗎多說那么一句呢!”

林超然一轉(zhuǎn)身,也大步朝那間辦公室走去。

王志:“哎,你……”

辦公室里,一個中年男人在對一個中年女人說:“這王志,怎么能介紹一個當(dāng)過營長的人來?當(dāng)過營長的能干得了這兒的活嗎?”

女人:“就是,腦子有問題。”

門一下子開了。林超然闖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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