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活到老,真好
- 王鼎鈞
- 2639字
- 2019-01-03 17:12:15
安身立命兩宗教
多年以來,林語堂博士和弘一大師兩個名字在我心中并存,有人提到其中一個,我立即想到另外一個,他們都帶著現世的盛名皈依宗教,都在世俗眼中給宗教增值加分,也都在不求甚解的大眾心中留下一則傳奇。今讀李淑珍教授《安身立命》一書,她以七十六頁的篇幅討論了弘一大師,以六十九頁的篇幅討論了林語堂,檢視知識分子在動蕩不安的年代里曲折的心路,我更發現這兩位名人有許多近似的地方。
后學數中國近代文學人物,也把林語堂尊為大師,抗戰時期我們讀他的書,在逼迫熱辣的現實中獨得片刻清涼,留下很好的回憶,有人責備他不顧民生疾苦,我們也沒放在心上,并不是每一個作家都得寫“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他修辭個人風格強烈,往往出人意表,我們這些一面查字典一面寫作文的青年,在規矩方圓之外窺見行云流水,為之欣然。有人批評他的散文其實是雜文,原來雜文還有此一格,很好,中國文學在魯迅的烈日蒸烤之外,多一樹閑適的濃蔭。
至于安身立命?我讀他的書,后來也有機會近距離觀察他的生活,倒是從沒有這樣想過,他在基督教的家庭中生長,入教會大學讀書,后來從基督教出走,走筆行文對宗教、對政治上的集體主義常加譏誚,好像他自己從來沒有這個需要。他最后受洗皈主,我那時沒看到完整的資訊。
現在讀了《安身立命》的分析探索,我才看見一個立體的、完整的、鮮活的林語堂,在“深刻機敏,優美雍容”之外,在“淡泊高潔,坦率真誠”之外,還有一個幽微的內心世界。林大師也像弘一大師那樣,隨著俗世聲名升高,個性和環境的碰撞增強,內心的壓力也加大。他從基督教出走,一度長期遁入道家,隨緣游離愛國主義和文化的保守主義,最后,他和弘一大師都向現實世界之外尋求承擔。
林語堂對基督教入而復出、出而復入,社會大眾不免好奇,《安身立命》對這個問題有完整的答案。中國教徒為什么“改宗”,書中列舉,燕京大學校長司徒雷登說有兩個原因,研究中美關系的學者瓦格說有五種原因,美國史學家柯保安也有他自己的見解。我不做學問,喜歡簡化,發現眾說之中都含有一個共同的因素,用李淑珍教授的構詞來表達,那就是受到儒家思想的制約。想當初林大師得風氣之先,歐美白人信心滿滿要同化世界,此時的基督教也想以一本《舊約》代替各國的歷史,林語堂進入大學,讀書漸多,發現自己受到蒙蔽,傷害了他的民族自尊。
他為什么又回歸童年的信仰呢?傳道人當然以“浪子回頭”來彰顯基督教的優越,但是看李淑珍教授在書中展示的文獻,浪子并未回頭,只是回家,這是我的家,我要回來,“如果上帝能愛我,像我的母親愛我一半那樣,他一定不會把我送進地獄”。一個人不相信原罪,不相信救贖,不相信肉身復活進入永生,居然能受洗成為正式教徒,這也是現代基督教的美談或奇談。林大師為什么這個也不信、那個也不信?我覺得這里面有儒家的制約,當年孔孟之徒把原罪解釋為遺傳,他們不能忍受這遺傳的源頭來自猶太人。林氏駁斥肉身復活,認為“貢獻所能,冀求種族不朽,事功不朽,豈不勝于追求個人肉身不朽?”更是義正辭嚴的儒家口吻。
林大師有沒有在基督里面找到安身立命之道呢?李教授以近乎感傷的語氣表示,恐怕沒有。是的,林大師并未進入基督,他是作家,他對天下后世的意義是,他的作品繼續散發檀香和白蘭地混合的氣味繚繞千秋。
李淑珍教授在她的《安身立命》一書中說:“才華出眾、生活浪漫的李叔同,皈依佛門,成為弘一大師……絢爛奪目的藝術家,突然轉變為淡泊自苦的云水僧。”李教授引用豐子愷的解釋,豐氏把人類生活分成物質生活、精神生活、靈魂生活三個梯次,人人追求物質生活,大部分人在物質生活之上追求一些精神生活,另有極少數的人,所謂精神生活仍然不能滿足他,他追求更高的靈魂生活,所以李叔同先生要出家。豐氏可能受唯物思想的影響,認為精神生活仍然是現世肉身之事。一般認為書畫、詩詞、金石、油畫、音樂、話劇都是精神生活的寄托,李叔同對這些都有很高的成就,他斷然舍棄這一切,皈依佛門,可見“美育”并不能代替宗教。
當年李叔同名滿天下,這樣一個人物皈依三寶,會產生可觀的名人效應,增加佛門的號召力,所以佛門弟子尊為大師,在佛家著述中有很高的曝光率。那些文章刻意凸顯大師的佛性慧根,省略了由俗入佛之間的漫漫長途,以及沿途的苦悶、探索、彷徨,以致我們一般讀者有一個印象,李叔同成為弘一,是一個戲劇性的變化。李淑珍教授從大眾視角追述其事,也提到“從絢爛奪目的藝術家,突然轉變為淡泊自苦的云水僧”。
接著書中以七十六頁的篇幅,搜羅各種文獻,說明李叔同出家有其內因、外因、遠因、近因,并不“突然”。李氏安身立命歷經五個階段:翩翩公子,留學生,教師,道人,和尚。他不斷追尋自我,創造自我,(安頓自我?)最后“由儒入釋,由美入空”。談外因遠因,這本書從潮流世局對人的影響見著述的高度,談內因外因,這本書從人物性格和社會環境的激蕩見著述的廣度,著述旨趣既是以弘一大師為抽樣,探討知識分子在道德迷失、存在迷失、形上迷失中如何把握生命的意義,勢必要用謹慎的推理,出之以商量的口吻,探討人物心靈變化,在這些地方更看出著述的深度。
中國的知識分子本是孔孟之徒,舍孔孟而選擇不同的信仰,李教授稱為“改宗”,李教授指出,改宗之后的信仰仍然受到儒家的制約。我的聯想,佛門智者一開始就準備接受這種制約,佛教史說,密教傳入中國,限制了對肉欲的“放縱”。佛法入世,世間化就是儒化,歷代高僧有下列種種說法:菩提心即忠義心(宗杲);周公孔子即是佛,佛即是周公孔子(孫綽);佛化身為帝王,帝王是菩薩行的階梯(慧遠);菩薩行和仁道結合,儒典之格言即佛教之明訓(康僧會)。弘一大師也認為華嚴的“回向人間”與儒家的“兼善天下”殊途同歸,發愿“現生邁入圣賢之域,命終往生極樂之邦”。佛教接受儒家的制約,才可以利用儒家,但是,要顯得佛家和儒家圓融,你得先模糊兩者的界限,所以基督教堅決拒絕。
書中設問:“多年艱苦的修行之后弘一是否真的已解脫無礙,成就菩提?”李教授并無肯定的答案。書中淡淡提及有人批評弘一“并未大開大闔,有所興替,讓佛教界面目一新”。恕我妄言,既在佛門,就要用佛家的高標準來衡量,他還是把個人生死看得太嚴重了,“了生死”,一方面是了解生死,看破,同時是不介意生死,放下,所以佛門把“斷煩惱”放在“了生死”之后。李教授在書中以文學的詠嘆為弘一大師塑成一個可敬的形象,說他“關卡重重,崎嶇迢遙,帶著前生的記憶,踽踽獨行”。還有,“走孤獨道路,雖然人跡罕至,卻閃著幽光,隱隱通向天際”,對近代中國知識分子安身立命之艱難,充滿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