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坎坷行,唇槍舌劍,血雨腥風
-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蘇東坡傳
- 謝依
- 18437字
- 2018-12-29 15:10:15
朝堂上風起云涌
蘇家一行人出發的季節正是十月小陽春,這是南方一年中最為舒爽的季節。能治愈內心隱痛的只有大自然的風物,無論是何種悲傷與惆悵,在以天地為背景的解讀下,都會釋然。無論是多么不舍的情感,無論是多么輝煌的生命,終究都有逝去的一天。
時光最是公平,時光也最是殘忍。哪怕再多的眼淚,哪怕再多的不舍,也喚不回已然逝去的曾經。這便是生之殘酷,也是生之奇美。因為短暫,所以銘記。因為注定會失去,所以只能在擁有的時刻用力珍惜。在大自然的光景之下,一切牽掛與不舍都逐漸化成釋然與通達。天高云淡的季節里,春去秋來,時光的流逝,讓蘇家一行人逐漸走出悲傷,學會釋然與懷念。
蘇家出發之前蘇洵已經說過:“這次我們由水路出三峽,全長一千一百余里,有七百里是水路,四百里旱路。現在已經是十月了,要走到明年二月才能到達。”考慮到有女眷同行,一路人從容自在,飲酒玩牌觀賞風景。這一路走來,蘇軾的妻子王弗發現了丈夫的一個特點,在蘇家的三個男人里,只有自己的丈夫最善言辭,只要一說話就是滔滔不絕。
也是在這北上的路途里,蘇軾的妻子王弗懷孕了,并且在進京師之前孩子就出世了。一路行來嬰兒的哭聲、大人的笑語聲,映襯著光明的前程,全家其樂融融。
從四川境內的嘉州開始,也就是今天的樂山,再到瀘州,渝州即今天的重慶,一路出三峽,最后到達江陵。到達江陵之后,再從水路換成陸路北上。一路風景如畫,他們飽覽了長江的壯闊景色,也給了他們寫詩的靈感,蘇家父子三人一路上寫下了百余首詩,都收錄進了《南行》的詩集里。此時的蘇家父子三人已經是聲名遠播,前途光明而璀璨。相比三年前的守喪期,蘇軾與蘇轍更為穩重。母親的逝去讓他們更深刻地理解了何為人生的意義。
蘇洵站在船頭:“學得一身詩書滿腹,若不能一展抱負又有何用?”
蘇軾明白了父親的心意:“君子之行,一為立德,二為立功,三為立言。此去定當不負初心,做一個為國為民的好官。”
儒家所稱的“三不朽”已經印刻進了蘇家三父子的心頭。此時的蘇軾與蘇轍已經明了心中所想,并且下定決心去實現它。
船行至岷江與青衣江時,樂山大佛近在眼前。這座高達七十一米的大佛,背靠著險峻的山崖,面朝著湍急的江水。吐納之間,山河萬象。
蘇軾脫口而出:“朝發鼓闐闐,西風獵畫旃。故鄉飄已遠,往意浩無邊。”這首《初發嘉州》氣象萬千,自此磊落的蘇軾真正成長了起來。
嘉祐五年(公元1060年)二月中旬,蘇家抵達了汴京。在西崗租了一座宅院之后,蘇家三父子把一路上作的詩進行了整理,其中江陵到汴京途中的詩文合編為《南行后集》,而坐船時所作的詩則合為《南行前集》。三月,蘇軾的任命正式下達,他成了河南府福昌縣的主簿。弟弟蘇轍則被任命為河南府澠池縣的主簿。主簿是專門辦理文書的九品官員,兄弟兩個并不是很滿意這樣的職位,商議之后,蘇軾與蘇轍都決定不赴任,準備第二年的制科考試。
制科考試是宋朝為選拔人才而特設的考試,由皇帝主持。只有通過大臣舉薦的才子才有提名制科考試的資格。經大臣提名之后,還要通過六名考官的閣試之后才能到達御前參加考試。從人才的通過率來說,制科考試的難度遠遠大于科舉考試。整個兩宋長達三百多年的統治里,制科考試總共只開設了22次,最終通過考試的也不過區區41人。由此可見,能通過制科考試的人才,其學識要遠勝于進士及第。
當時推行新政、銳意革新的宋仁宗求賢若渴,所以才特意下令舉辦這次制科考試。為了準備這場難度很高的考試,蘇軾與蘇轍從家中搬出來,專門避到懷遠驛中,一心讀書不理世事。
懷遠驛人煙稀少,環境清雅,很適合讀書。兩兄弟日夜苦讀,互相督促。某天夜里,風雨突來,房前屋外一片淅淅瀝瀝。蘇軾與蘇轍正讀到唐代詩人韋應物的《示全真元常》,其中的一句“寧知風雪夜,復此對床眠”配合著風雨聲悄然入心。
兄弟倆正如詩中所言,對床暢談,屋外風雨瀟瀟,屋內言笑晏晏。再想到制科考試結束之后,不論考中與否,兩兄弟都將各自奔赴自己的宦游之地,不知何時方能重逢,不知下一次兄弟對談又會是何年何月?如此一想,兩人更為珍惜當下的時光,相互約定一旦完成了各自的抱負,定要早早退隱。同回故鄉共敘手足之情,暢談人生苦樂。
蘇軾再三強調:“子由,不論未來世事如何變遷,我們都要早早退隱。到時候我們兄弟倆暢談人生,何其樂哉!”
蘇轍笑著點頭:“一定一定,哥哥,你要收斂些才氣,別到時候我退隱了,你卻被皇上留住不放了。”蘇軾被弟弟逗得哈哈大笑。
很久之后,這個約定成了相隔千里的兩兄弟最常提及的事。這個約定是兩人思念里的港灣,更是仕途漂泊里的暖心所在。人都需要一個心靈驛站,在那里放下所有身份與心事,單純地期待著與人分享自己的人生,純粹地享受著依偎的溫情。
不久之后,兩人在歐陽修的推薦之下報名參加制科考試。嘉祐六年(公元1061年)八月,蘇軾以“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科”考入了制科第三等。在當時的制科等級中,一二等只是虛設,最高等級就是三等,往后才是三次等,第四等,第四次等。在蘇軾之前,北宋開國建制以來,只有一個吳育得到制科的第三次等,其他所有人都只拿過四等以下。蘇軾的才學,從中可見一斑。
自此,蘇軾被授予大理評事,簽書鳳翔府簽判。而弟弟蘇轍考入了第四等,被任為商州,也就是今天的陜西商縣推官。仁宗在親自考察完兩人的學問之后,興奮地回到后宮說:“今日為子孫得二相才。”
世人都知宋仁宗求賢若渴,由此也可知蘇家兩兄弟才學非凡。兩人得到的都是正八品的官職。喜訊傳來,為了侍奉奉旨在京師修禮書的父親蘇洵,弟弟蘇轍向宋仁宗請求:“謝圣上隆恩,但家父年紀已大,身邊無子女陪伴萬萬不行,且有愧于孝道。特請圣上恩準暫不赴任,留京安頓。”
宋仁宗聽到他這番話,欣慰于他一腔孝心,恩準之時還賞了不少財物。
蘇家兩兄弟在朝廷受到了越來越多的關注,在此期間,蘇軾還作了25篇史論,這些史論都成為了經典名篇。朝廷任令下達之后,蘇軾帶著王弗和還在襁褓里的長子蘇邁踏上了旅途。此時已經是十一月,寒冷刺骨。蘇轍騎馬一路跟隨數十里,對兄嫂的離去依依不舍,一直送到鄭州西門,才就此別過。
自蘇轍出生以來,蘇軾與弟弟從未分開過。蘇軾眼中含淚,難舍難分:“子由,我們兩兄弟自出生之后從未分開過,今日一別卻不知何時能重逢。”
蘇轍更是淚眼模糊,他舍不得哥哥,卻只能相送至此:“哥哥,你千萬要保重身體,你性格太過耿直,要知道世間善人雖多,但卻不一定都能被我們遇見。多事之秋,少言為上。”
蘇轍雖然是弟弟,但是性格卻比哥哥蘇軾沉穩內斂,所以在臨別時,他反倒像個兄長一般,語重心長地囑咐蘇軾。
“亦知人生要有別,但恐歲月去飄忽。寒燈相對記疇昔,夜雨何時聽蕭瑟?”這首《辛丑(嘉祐六年)十一月十九日,既與子由別于鄭州西門之外,馬上賦詩一篇寄之》是蘇軾含淚留給弟弟蘇轍的詩。
一路向北,一路前行。與弟弟淚別之后,蘇軾帶著妻兒來到澠池。這里承載著蘇軾一段難忘的回憶。五年前父親蘇洵帶著他們兄弟兩人赴京趕考之時經過這里,在縣中的寺廟借宿時,住持奉閑老和尚對他們熱情與細致的招待仿佛是昨天剛發生過的。為了紀念那次相遇,兩兄弟還特意在住持所住的房間墻壁上題詩留念。今天他再一次來到了這里,揮別了父親與弟弟,獨自帶著妻子和孩子,在這寒冷刺骨的天氣重溫曾經溫暖的記憶。
再次到來之時,迎接他的只是一座新塔。按佛教的規矩,和尚死后皆是火化后筑塔。曾經題詩的墻壁早已經傾頹,五年前的一切像是一場夢:“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這首《和子由澠池懷舊》中承載了五年前那段難忘的記憶,當年因為馬死于二陵,所以最終只能騎驢到了澠池,也才有了后面與奉閑老和尚的相遇與相交。
在蘇軾的心里,這樣的境遇如一場無聲的劇目。人生中似乎沒有什么可以永恒,幾年之間一切便已物是人非。這一路行來,蘇軾感懷頗多。這些感懷不僅在于路上的際遇,更在于他內心的思索。蘇軾并不知道,在他出仕以來感懷人生時,他的父親和弟弟對他可是滿懷擔擾。
父親蘇洵與弟弟蘇轍分析過蘇軾的處境。宋仁宗一力除舊,自然愿意將最好的資源與支持都給予這一批新起用的才子。但是朝堂上的風起云涌早已經不是這幾年的事情了。新政執行得越是徹底,作為新派官員的代表,蘇軾便越是首當其沖。蘇軾作為后起之秀,要想在朝堂上站穩,必然需要提攜與支持。但若干年的新政實施下來,守舊勢力與新派官員的勢力沖突逐漸嚴峻,宋仁宗之所以如此重視蘇軾,不僅是因為蘇軾本身的才學,更是看中了蘇軾直言敢諫的性格。
新舊交替之時,勢力此消彼長。蘇軾的境遇在外人看來是風頭正盛,而在父親蘇洵與弟弟蘇轍看來,卻是迎風而立,不進則退。如若不能迅速用實力得到支持,那么作為尚未打穩根基的新政派,其未來風險不可預測。蘇轍早早地就看清了這點,所以他早早地就提醒了蘇軾。更在后來的書信往來中不斷警示哥哥。在未來,弟弟蘇轍的仕途與哥哥蘇軾一樣波瀾起伏,但境遇卻始終比蘇軾要好。也許是蘇軾文名太盛,也許是蘇轍為人更為低調。但璀璨如蘇軾一般的才子,即使低調到塵埃深處,政敵們也始終不會放松對他的敵視。在宋仁宗眼里直言敢諫的蘇軾在未來的路上的確是率直而坦白,但卻為此付出了不小的代價。也許,對于不善隱藏鋒芒的蘇軾來說,在風云已現的官場,需要的不僅是敏銳,更多的是適應與改變。
可惜,蘇軾一生都未能理解何為改變。正是他的堅守成就了歷史上唯一的蘇東坡,也成就了他坎坷的一生。
不只是一場失去
十二月十四日,蘇軾抵達了鳳翔任所。這里距離京師一千余里,正處于宋與西夏國的邊界處。在這個邊防重鎮里,蘇軾享有的權力意味著皇帝對他的信任。從宋仁宗康定元年(公元1040年)到慶歷四年(公元1044年),這四年之間,西夏年年入侵,燒殺搶掠致使民不聊生。
慶歷四年,宋與西夏達成和議,每年向西夏繳納大量銀與絹帛,以此來維護西部的和平。
和議達成之后,這些需要向西夏繳納的銀與絹帛最后壓到了百姓的頭上,沉重的賦稅讓百姓的日子更困苦了。雖然再也不需要受戰亂之苦,但連年間的戰亂和后來繁重的賦稅依然讓這塊土地蕭索破敗,民窮財盡。
蘇軾帶著妻子孩子一路走來,見證這一幕幕人間疾苦,房屋破敗不堪,眼前所見的百姓個個面黃肌瘦,羸弱多病,小孩子衣不裹體,大人眼神木訥,但一聽到快速的馬蹄聲便如驚弓之鳥一般迅速躲藏。蘇軾明白,這是在戰亂之下形成的自然反應。
“相公,這里的百姓真是辛苦。”不知何時妻子王弗也掀開了車簾,輕聲地說。
“是啊,百姓苦不堪言。”一向健談的蘇軾見此情景也忍不住心酸難言。夫妻倆默默嘆了一口氣,放下了車簾。
蘇軾的職務本身工作量并不大,但他自到任之后起,便全身心投入到了工作之中。
他負責的工作里有一項是監管衙前,作為差役的一種,衙前的工作是把官府的物資送過去。當時北宋的律法規定,如果在服役的過程中造成了官物損失,那么必須以家財相抵償。
這一項規定讓衙前成為當地百姓最不愿意接的一項差役。因為當時鳳翔府負責的是砍伐和運送竹木:砍伐終南山的竹木,將其在江邊編成竹筏,再順流而下從渭河入黃河,通過三門峽這一天險,最終送到京師。但很少有人能順利完成此項差役。
為了了解事實,蘇軾走訪了十幾位曾經做過這項差役的人,得到的回答不外乎是:
“路途太遠了,再加上三門峽砥柱本來就是天險,中間竹木被流失折斷的情況根本沒法避免。唉,因為做了這個差役,已經是家徒四壁了。”
“沒辦法啊,官府逼著去,不去也不行。一入黃河之后,經常遇上大風大浪,那損失就別提了。”
“汛期的時候就開始送竹木,那么大的水打過來,綁得再結實的竹木也扛不到京師啊,半路上就散架了。”
“折斷的竹木不論損失多少,都算作一根,有些只是輕微損毀我們也要全價賠償。”
……
原來,凡是充當這一差役的人個個都是傾家蕩產。蘇軾內心難以平靜,為此他專門寫了一封《鳳翔到任謝執政啟》呈給宰相韓琦,詳細陳述此事。
蘇軾所做的不僅僅是這些,他深知取消衙前是不可能的事,如何去解決問題才是他要考慮的事。
幾番考察之后,他發現每次運送木筏的時間都是由官員決定的,但由于官員從來不做實地調查,隨意安排時間,次次都是在河水暴漲之時下命令發運。這才造成了木筏的遺失與折斷,再加上損失不需要由官員承擔,所以,一直以來發運的時間都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
蘇軾到任之后請求朝廷修改規矩,發運竹木筏的時間改由服役者自行決定。
如此一來,服役者自行考察水情之后,自然會在黃河渭水未進入漲水期就提前發運,不僅減少了木筏的損失,也讓服役者不再需要付出傾家蕩產的代價償還損失。
蘇軾此舉奏效之后,損失直接減少了一半,蘇軾在民間的聲望也扶搖直上。
在鳳翔,蘇軾的上司宋選為人仁厚寬和,蘇軾與他相處得十分融洽。鳳翔知府宋選做事勤奮,為人謙和,大小事情無不盡心竭力。在他到任之后,整個鳳翔已經有了很大起色。
因為地理環境因素,鳳翔雨量較少。有一年整個鳳翔久久不降雨,眼看即將顆粒無收。蘇軾與太守一致決定向天求雨,并獻上了祈雨文。
那一天,方圓數十里的人紛紛趕來一同求雨。也許是巧合,也許是天意,求雨之后鳳翔連下了幾天大雨,旱情得以緩解,避免了顆粒無收的災情發生。
求雨結束之后,他喜滋滋地冒著雨回到后院向妻子王弗報喜:
“夫人,夫人,下雨了,求雨成功了。”
王弗正在陪孩子玩,一見蘇軾一身雨水地進來,連忙笑著迎過來說:
“籌備了這么久,今天你一出門我就一直看天,巴望著來幾朵云彩下雨。外面求雨臺的炮聲才響完,這天就陰了下來,然后雨就下了。孩子還說,‘原來天上真的住了神仙,肯定是神仙聽見了,特意下的雨呢。’”
蘇軾大笑:“稚子有趣,有趣!”說話間想抱著孩子親一口,卻發現一身都是水,一時倒是愣住了,倒是孩子反應快,啪嘰親了蘇軾一口,把蘇軾逗得哈哈大笑。
王弗說:“有趣個什么,你這一身濕答答的才叫有趣。趕緊去換了衣服來,別傷著身子。”
蘇軾一邊答應著,一邊往官舍后面走。他想好了,待會就過來給后院的亭子起名字,就叫“喜雨亭”!因為這個事情,他還專門作了一篇喜雨亭碑記。求雨的習慣他保持了一生,后來蘇軾在別處做官,也曾帶著百姓一同求過雨。他寫的每一篇祈雨文,都收在了他的全集里。
對于百姓來說,不論是愛作文的官員還是愛畫畫的官員,只要真心實意為百姓著想,那便是好官。
當時的鳳翔,知府是實干家,太守也是親力親為的百姓父母官,而蘇軾更是一心為百姓著想的熱血新官。
蘇軾的第一次任職之路,便用勤奮和盡職贏得了百姓的心。但此時的蘇軾也開始發現,不論他們再怎么努力,百姓依然是在溫飽線上掙扎,依然沒能擺脫貧困。
再多的努力與付出也沒能改變百姓的命運,這是蘇軾不愿見到的,卻是蘇軾未能改變的現實。
鳳翔是著名的古都,處處都是古跡。在鳳翔待得越久,蘇軾越是喜歡這里的氛圍,也就更關心此處百姓的生活。秦刻的“石鼓”,秦朝的碑刻,還有王維、吳道子等人的畫作與佛像,處處都是歷史古跡。蘇軾每每行走在這里,最喜歡的便是來觀看這些古跡。
“興亡百變物自閑,富貴一朝名不朽。細思物理坐嘆息,人生安得如汝壽。”這幾句寫在《石鼓歌》中的詩句,描寫的正是蘇軾觀看這些古跡時的心情。
沒有人能抵得過時光的流逝,富貴滿堂也好,前呼后擁也好,在時光流逝的背后,石頭永遠比人的壽命更長。
思及此,怎么不叫人生出感慨與嘆息?這便是歷史的意義。
在數千年的流光里,在我們之前,有無數人曾經存在過;在我們之后,還會有無數人出生死去。越是了解歷史,就越能夠珍惜當下的生活。而無數的文物古跡,無數前人的杰作,哪怕歷經風雨也依然震撼人心。
比如唐朝雕塑家楊惠之的維摩像,很多人不遠千里來到這里就是為了一睹它的真容。這里還有東湖,還有真興寺閣,還有李氏園與秦穆公墓,共同組成了鳳翔八觀。
擁有如此歷史沉淀的鳳翔,百姓的生活卻貧病交加,哪怕是在任的官員再清廉勤勉,也未能改變這里的面貌。直到后來蘇軾才明白,其根源就在于北宋的整個政治制度出了問題。天下的良吏治得了一時,卻治不了根本。
宋仁宗正是因為看到了這一點,才會一力推行新政,才會一力推舉像蘇軾這樣有新思想的官員上任。社會的變革醞釀得越來越深重,新舊勢力會在未來爭斗得更為激烈。這是歷史的必然,也是社會發展的必然。
可惜的是,宋仁宗沒能等到新政真正有成效的那一天便駕崩了。
嘉祐八年(公元1063年),宋仁宗去世。
第二年,新帝英宗即位,改年號為治平。
因為久聞蘇軾大名,英宗一即位便免去了蘇軾的舊官職,擢升他為翰林,讓他來為自己起草詔書。因為這屬于破格提拔,宰相韓琦聽了英宗的意見之后說:“蘇軾本就是大器之才,日后必然是擔天下重用在肩。但是在承擔重任之前,朝廷要培養他,直到讓天下人信服于他。現在驟然提拔只會引起爭議,過于草率,難以服眾。反而會影響到他以后的發展。”
英宗細想很有道理,于是問:“那是否可以給他一個修注的官職?”
宰相韓琦說:“記注與制誥同為御前,輕易不能許人。最適合的莫過于先授予貼身要職,再圖后事。”
由于蘇軾實在太過年輕,為了服眾,宰相韓琦專門考察了蘇軾的二論。
雖然在考試之前,英宗就已經斷定,以蘇軾的才學,這根本是易如反掌。果不其然,在這次考試中,蘇軾又考入了第三等,獲得了在史館任職的資格。
幾經選拔之后,蘇軾終于名正言順地成為皇帝的近臣,可以自由出入宮禁,并且可以在皇家的圖書館里遍閱群書。這對于蘇軾來說實在是莫大的喜訊,他不僅可以親眼目睹無數珍本與手稿,還可以近距離地研究和賞閱,可想而知蘇軾的內心有多欣喜。
經過了這些事情之后,對于韓琦的品德蘇軾也極為推崇,這是一位真正用德來愛護、體恤人才的宰相,北宋能有這樣的賢相實在是百姓之福。
擁有在職任官的經歷,再加上學問更為精進,蘇軾開始真正思考社會問題,開始研究如何真正為民謀福祉。但是治平二年(公元1065年)五月,妻子王弗去世了。
蘇軾與王弗感情甚篤,相伴十年的婚姻生活美滿而幸福。王弗性情溫柔,嫁給蘇軾時才16歲,轉眼兒子蘇邁已經6歲了,可妻子卻因病去世了。
萬分悲痛的蘇軾根本接受不了這個噩耗,在他的心里,他一直覺得妻子只是有些不舒服,雖然看起來病了。但她總相信她會好起來的。畢竟妻子才26歲,后面還有大好的時光。
蘇軾已經習慣了妻子的體貼與寬和,他直率的性格與妻子的細致相得益彰,官場生涯中妻子給了他太多的幫助和指點;生活上,蘇軾早已經離不開王弗,工作上王弗的善言勸解幫蘇軾解決了太多的隱患,在情感上重情義的蘇軾完全接受不了這樣的結局。
靈幡如一縷相思隨風飄蕩,卻無處落腳。大腦一片空白的蘇軾守在妻子的靈前,兒子蘇邁的哭聲像極了他的心聲,他心里早已經淚流成河,眼睛卻干澀到像被刀割。
蘇家上上下下都對蘇軾這位孝順溫柔、謹慎勤快的妻子敬重有加。因為她的懂事與勤儉,也因為她的有禮與有節。蘇軾現在還記得兩人相遇時的景象,她說看中了他的才,便不再需要看他的貌。因為這句話,她的一生自此緊緊與他相連。
而作為丈夫的蘇軾卻在妻子進門之后卻從不曾詢問過她的一切,她像是一滴水,悄然而自然地滲入了他的生活,如春風拂面,似楊枝含露,剔透而靈慧的她早已經成為蘇軾最愛的人。
在后來的仕途中,妻子王弗深知丈夫蘇軾的心性,每天待他回來都要細細地詢問一天的行事說話,發現錯漏便會馬上指點丈夫如何去彌補。她深深地明白蘇軾心無城府,所以事無巨細都會為丈夫把關。
蘇軾自身的性格天然率真,“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田院乞兒,眼前見天下無一個不好人”,從來不知道掩飾的他,無論親疏都吐肺腑之言,朋友都喜歡他,但他卻在現實中備受打擊。
沒有妻子的把關,沒有了妻子時刻的提醒,一時之間蘇軾連生活都不知道該怎么應付了。情感與心理上的依賴,一夕之間全無著落。
王弗逝世后,棺木安置在京師西郊,蘇軾準備待有機會再扶柩還鄉,送回蜀地老家程氏的墓旁安葬。情之深切難以自持,蘇軾內心對王弗的愛深重到難以自知,夜夜思念卻再也無法擁有。人世間最悲痛之事莫過于與心愛的人生死相隔,對妻子王弗的思念貫穿了蘇軾的余生,他寫的悼亡詞更是令千古垂淚: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松岡。(《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字字如夜風侵心,泣淚哀婉。自從失去你之后,世間再無人可代替你。你走了之后,世間卻似多出了無數個你,飲食寢臥時你似乎就在身邊,思念成殤時誰又能明白暗夜里默然心碎的孤單。
世間總會有那樣一個人,她的存在像一個溫暖的懷抱,她總是在你需要的時候給你溫暖。
終有一日她不在了,那一處也空了,自此空洞洞的心再也無法填滿。
待有一日,世間冷風凌厲來回呼嘯之時,一言不發的你在外人看來沉默平凡,卻再也沒有人心領神會地明白此刻你的心碎。
在蘇軾的一生中,母親程氏是他生命的引路人。母親的存在讓他的童年溫暖而祥和,母親也是最明白他的人,用最溫柔的方式避開了他性格上的短板,讓他擁有了一個自信而開懷的心靈。
也是母親,細心而體貼地為他尋找到了妻子王弗,慈母之心如冬日最熨燙的暖陽。
她知道兒子蘇軾的脾性,所以千挑萬選,為他尋找到了人生最合適的另一半。想起最初聽到要成親消息時自己的抗拒,蘇軾回想起母親的付出,心中更是涌起無數的感激與心痛。父母之心從來如此,當時自己以為只是尋常安排,多年之后才能明白父母的良苦用心。
父親蘇洵則是他人生的燈塔,處世說話、規劃人生都是父親在前面一點一點安排,他的文章與才學都來自于父親的教導。蘇洵是蘇軾的男性榜樣,他指引著蘇軾用才學走上了金鑾殿,點亮了他的未來。
妻子王弗則是他生命的另一半,早已經與他血脈相連,脾性相融。妻子給了他一個美滿的家庭,給了他一個可愛活潑的兒子,更給了他無數隱性的幫助與支持。王弗是名副其實的賢內助,她的指點讓蘇軾避開人生的盲點,避開官場的漩渦,擁有安穩平和的人生。
此刻,而立之年的蘇軾反觀自身,人世寥落。
母親已經葬在了千里之外的蜀地,今生已然不可能再擁有母親的關愛。
妻子王弗撒手西去,身邊再無她的倩影。兒子尚小,每日只知痛哭娘親。這樣的喪妻之痛,蘇軾痛到不知時光逝去,痛到晨昏顛倒渾渾噩噩。
治平三年(公元1066年)四月,父親蘇洵逝世。
蘇軾幾近昏厥。蘇洵享年五十八歲,逝世之時他剛剛完成參與編寫的禮書,但他獨自撰寫的《易傳》卻再也沒有機會完成了。哪怕是在臨終之際,蘇洵也在叮嚀蘇軾與蘇轍兩兄弟,一定要把《易傳》寫完。
蘇洵逝世之后,英宗詔賜銀一百兩,絹一百匹,當朝的歐陽修、韓琦等重臣都親自送來厚禮。蘇軾婉言謝絕物銀賞賜,只求能追贈官爵,最后英宗詔贈蘇洵六品上光祿寺丞,并專程派船護送靈柩回鄉。
兩兄弟辭官,含淚扶柩回眉山。埋葬王弗與蘇洵之后,便是長達二十二個月的守服期。這是一場失去,但也不僅僅是一場失去。
對蘇軾而言,妻子與父親的接連逝世接近一場精神上的凌遲,片片刀鋒入骨。
對立派的進攻
逝者已矣,生者奮發。無論再怎么心痛也挽回不了逝者的靈魂,蘇軾沉默地渡過了喪期,他靜心等待著生活把一切歸零,就像等待著內心的悲傷平息。
在那個時代,家里沒有一個主家的妻子萬萬不行,弟弟與家中的長輩都在為他張羅婚事。王弗的娘家也一再表示愿意與蘇家結親家,在他們的心里,蘇軾的才華與人品都值得一位好女子溫柔以待。喪期屆滿,蘇軾再婚,他的第二任妻子是王弗的堂妹王閏之。
只有小小年紀的蘇邁還有些懵懂,他問蘇軾:
“爹爹,我會有一個新娘親嗎?”
對于兒子的提問,蘇軾只能撐起笑臉:
“是的,你的姨姨以后就是你的新娘親。”
“就是那個跟娘親很像的姨姨嗎?”
蘇邁雖然在北方居住得多,但在這個漫長的喪期里,外祖家的長輩分外疼愛這個失去了娘親的外孫,經常帶他過去住。他最喜歡的就是那位和娘親很像的姨姨,也就是王弗的堂妹王閏之。
“是的,你要記得娘親的話,用功讀書。姨姨以后也會像娘親一樣照顧你,督促你。”
此前蘇軾對于王閏之并沒有太多的印象,但是從蘇邁的描述里,他能想象那也是一位溫柔的女子。也許王家也是為了自己的外孫考慮,才會選擇把王閏之嫁給他吧。為了家庭、為了孩子,蘇軾迎娶了第二任妻子。
婚事才了,朝廷的任命很快下來了。此時已經是熙寧元年(公元1068年),宋神宗趙頊在位,蘇軾守喪期滿重返京師。他帶著新娘王閏之還有兒子蘇邁,和弟弟蘇轍一家,從陸路經秦嶺、關中去京師。
一聽到兩人要重返京師的消息,家鄉父老與長輩朋友都過來與蘇家兩兄弟話別。在蘇家的那所老院子里,兩人親手種下一棵樹苗,共同舉杯祝兩人平安順利、大展宏圖,待得樹苗茁壯成長、果實累累之際,便是他倆衣錦還鄉之時。
言笑晏晏之際,過往似乎已經隨著家鄉父老的祝福聲遠去,未來依然要堅定地走下去。蘇軾與蘇轍兩兄弟看著家鄉熟悉的景物,聽著父老長輩們親切的鄉音,滿院熱鬧的人群與喧雜的祝福笑鬧聲讓兩人深覺不舍。最美不過家鄉,但未來卻在京師。
可他二人不知道的是,在千里之外的京師,已經有一場政治爭斗悄然成形。此刻遠在四川的兄弟倆,將迎來怎樣的未來誰也無法預料。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越是才華橫溢的靈魂,越是難回故鄉。因為才華會讓他走得更遠。
作為士大夫,一旦踏上仕途,那一生都將奉獻給這個國家。朝政如何變化,人生也將隨之變化。這是蘇軾的命運,也是數千年來無數士大夫的宿命。自此之后,蘇軾生命中的一切榮耀與傷痛都將與朝政緊緊相連。
熙寧二年(公元1069年),蘇家兩兄弟回到了京師,“王安石”三個字正式進入了他們的生命。
王安石,字介甫,北宋臨川(今江西省撫州市)人,詩詞散文俱佳,思想創新,有辯才。宋神宗期間,王安石是宰相。在他的倡導下,宋朝大力推行新法,提倡政治革新。
早在守喪期間,蘇軾就與蘇轍討論過當時的國家情況:“直到今日,朝廷每年要向西夏輸納銀七萬兩,絹五千匹,茶三萬斤;向遼國輸納銀二十萬兩,絹三十萬匹,卻依然飽受戰火之苦。百姓極苦,卻無法可想。”蘇轍亦嘆道:“繳納財物只是為了邊疆百姓的平安,奈何我朝兵士根本無法與西夏遼國軍隊相抗。和,和不成;戰,戰不過。如此下去,國家貧弱,徒喚奈何!”
蘇軾任職鳳翔之時,位處交界之處,每天看見的都是百姓貧弱,民不聊生。看到這一點的還有王安石。王安石積極推行新政,不斷地試圖去緩和社會矛盾,但由于沒有觸及根本矛盾,新政最終宣告失敗。
作為一名詩人,王安石有他的才華。但作為一名政治家,王安石的冒失與激進卻加劇了社會矛盾。熙寧二年(公元1069年),蘇氏兄弟到達京師,此時整個王朝已經陷入了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
蘇軾看到的是黎民百姓深受新政之苦,而王安石則認為這些苦難只是新政與舊傳統之間必然產生的陣痛。他甚至說:“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
蘇軾早先曾問過父親蘇洵關于王安石的看法:“父親,王安石為人如何?”
“衣臣虜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喪面而談詩書。”蘇軾一愣,他沒有想到父親蘇洵對王安石的評價如此苛刻。
“衣服骯臟不堪,儀表邋遢,在官場里都出了名了。政績是有一些,但是事事只愿為人先,不肯屈居人后。在小地方倒是能得民心,一到京師要處就是處處生事,上下怨言四起。”見到蘇軾的神情,蘇洵又補了一句。
“怎么會這樣,他不是官聲很好,以政績突出聞名嗎?而且朝廷一直請他到京師任職,他都婉拒了。”蘇軾疑惑道。
“還記得張方平張大人嗎?他與王安石共事過,連張大人這樣性情寬和之人也與他絕交了。”蘇洵說道。父親說的張方平蘇軾記得,就是進京趕考之時在四川十分賞識蘇洵才華,恨不得留父親在學院任職的張大人。
其實從客觀來看,蘇洵性情冷淡自負,對于王安石的評價有著偏激的一面。后來王安石的母親去世,受邀請的那些人里,就蘇洵沒去,還專門寫了一篇《辨奸論》。
在當時的人看來,蘇洵寫的這篇文章把王安石罵得太過了,畢竟當時的王安石政聲很好,但只有張方平看到這篇文章之后擊節叫好。沒過幾年,蘇軾這一代人就看到了王安石掌政之后的黨爭之禍。
王安石一心為自己心中的新政努力,把自己視作天下百姓的代言人。他相信自己,認為當下的反對都是暫時的,時間會證明自己是對的。所以王安石把全部精力都放到了公事上,不講究吃穿,拿到的薪俸除了維持基本開銷,其他都是分給了需要的親朋好友。
可惜,王安石生性比較固執,極力推進新政。但這新政因為水土不服,最終把整個北宋送入火坑,當然這些都是后話了。
王安石在仁宗時期不受重視,仁宗非常不喜歡他,認為他沽名釣譽,做事冒進,不顧實際。在宋神宗時,卻因為政績良好得到肯定,再加上做事勤懇,時機得宜,王安石終于做到了宰相。此時歐陽修已經退隱,天下幾乎沒有能與王安石比肩的權臣了。王安石勢力滔天,新政轟轟烈烈推行,這正暗含了當時神宗愿意做一番大事業的心情。
因為父親蘇洵以前的指點,蘇軾對王安石看得很透,卻沒辦法阻止變法的施行。
沒過多久,王安石就因蘇軾政見和自己不同,將其判官告院。宋神宗熙寧四年(公元1071年),王安石想改變科舉、興建學校,宋神宗詔兩制三館議。蘇軾上書議論說:“要想有人才,先要去了解人才,了解人才的發展與心思。這個了解就在于實事求是,只有實事求是才能發現人才。如果這個原則沒有堅持,那么再多的花樣也找不到真正的人才。”
“此時哪怕是一味效仿過去的學校制度,如果沒有實事求是的態度,那依然無法找到足夠的人才。當然,時代如果安定,那么暴君也不會影響它。如果時代已經到了壞的時候,那么圣人也難以恢復它。這是現實風俗的影響,所以如果風俗變化了,那么法律也要變。風俗就像是大江大河一般的存在,如果用人力去恢復和改造,不僅很難,而且也沒有意義。”
“在慶歷年間朝廷本來設立過學校,但到現在只保留了一個。如果今天為了找人才,就把禮制全改掉,就像把今天的風俗全改了,再耗費民力來修宮殿,來收稅供養那些找人才和管理人才的人。為了完成這些事情,要設立軍隊,還要管理官員,這其實是一種人為的添亂。如果改革沒什么意義,又何必去嘗試?”
神宗看到這里,有些明白蘇軾的意思了。他接著往下看:“因為這些,我認為這些學校,只要沿用原來的制度,只用把先王的舊業一代代傳下去就可以了。再說貢舉這件事,只要從四個方面去權衡:陛下看祖宗所推行的科舉制和今天的相比哪個更好?言語和文章,和今天比哪個更好?所得到的人才,和今天比哪一個更多?天下的事,和今天相比哪一個處理得更好?把這四點的優劣一比較,爭論就可以解決了。”
神宗搖了搖頭,冠頂上的金飾閃耀奪目,他猛然醒悟,說道:“我原來就懷疑這個改革,讀了蘇軾的奏議,思路就完全清楚了。”蘇軾正是用這樣的方法,把自己的觀點委婉地告訴了神宗。而且這種方法并不具目的性,反而讓神宗感覺是自己想到了這一層。
神宗當天就召見了蘇軾,問:“目前朝廷政事、法令的得與失都有哪些?你只管告訴我,即使是我的錯,也請你明言。”
蘇軾回答道:“皇上有生來就明理的天性。治國之道,不怕不明,不怕不勤,不怕不果斷,就只怕求治心太急,聽的意見太泛,進用的人才過快過多。希望皇上能守靜以壓制住急躁,靜等著變化自然到來,然后適應它就是了。”
神宗恍然大悟,心有余悸地說:“你這幾句話,我應該牢牢記住,好好思量。你在館閣工作,希望能替我好好考慮治亂的措施,不要有什么隱瞞。”蘇軾抬頭應允,恭敬退出。出來之后,蘇軾心中十分暢快,雖然他明白自己的言論一定會得罪王安石,因為建議被采納之后,新政一定會推遲實施。但是耿介如他,爽快如他,怎么可能隱瞞內心想法,只一味附和?
退出之后,蘇軾把神宗的話告訴了其他同僚。他十分欣慰自己可以讓皇帝回過神來。但王安石心里卻十分不快,他認為蘇軾根本沒有看見新政的好處,而且目光短淺,不適合參與朝政。
在王安石的心里,只要蘇軾忙起來,神宗也就不會三天兩頭聽見他的建議了。可事實并非如此,蘇軾開始上書談論新法的弊病,這意味著他與王安石的對立正式開始。
連番不斷的斗爭
王安石一心想要駁倒蘇軾,甚至有些坐臥不寧。在他的眼里,新政是先知一般的政策,這些人不懂新政的長遠意義。而作為新政的主導人,王安石認為自己義不容辭地要擔當起全力推進新政的責任。仁宗在位期間王安石得不到賞識,神宗即位后,因為得到了韓維的賞識才逐漸受到神宗的重視,最終成為神宗所信任的人。但后來在推行新法的過程中,韓維發現王安石剛愎自用,為了點醒王安石,韓維幾次向王安石提出質疑并進行勸導。
可惜韓維的苦心并沒有被理解,他反而被王安石視作阻礙,不久,韓維便被王安石借故貶出了京師。蘇軾雖然為韓維感到不平,但無奈他也改變不了什么。
時光如流水,一年一度的元宵佳節快到了。這天傍晚,天邊的落日輕盈地灑下了一層緋紅的光影,天地之間山川河岳在這一片明輝艷光中熠熠生輝。護城河邊風兒輕輕吹過,水草、葦影隨著暮歌搖曳起舞。
街邊的人已經越來越多,各色精巧的燈盞已經被擺上了小攤。一路過去,天光逐漸暗下來,人間的燈盞卻依次亮了起來。
雖還未到元宵節,但街頭的鼓樂、歌舞、百戲、雜耍等活動已經開始,到處熱鬧非凡。可此時百姓的心情卻并沒有像往年的元宵節那般美好。
原來在這年元宵佳節將臨時,朝廷下令開封府到浙江去買彩燈。這其實是神宗的意思,他想元宵節時在宮里為皇后和太后布置一場燈會,想把整個皇宮都裝點成一個五彩繽紛的世界。但等負責采買的人把元宵節燈的單價和總計匯報上來之時,神宗有些驚訝:“怎么會要這么多錢?”
“皇上明鑒,每年的元宵節燈都不便宜。而且宮中所要之物,肯定是要最好的,再加上宮室眾多,那么所需要的花費必然不少。”來奏報的人如實回答。
“嗯。”神宗遲疑了,“你先下去吧。”
幾日之后,宮中傳來旨意,要求壓低收購價格采買燈具。
這條旨意一出,民間一片嘩然,誰也沒有想到一朝天子居然會與民爭食。很多貧民就是靠著一年一度的元宵節制燈售賣,才能積攢少許錢糧,為來年的春耕留出些余錢。可朝廷要壓低價格收購,那么不僅制燈的成本收不回,還要倒貼上人工和時間。
一時之間,民怨沸騰。但身處深宮中的神宗并不知曉,神宗還以為百姓非常榮幸,都為自己所制的燈能被宮中選中而自豪。如果放在從前仁宗的年月,出現這樣的言論倒是也有可能,但是在神宗期間,新政干涉商業,要求所有小商販都必須歸官管,民眾家里的包括雞鴨等財產都要記錄在案,甚至連參軍徭役都需要拿錢去贖。如此一來,百姓手中何嘗有余糧?
當百姓面臨生存困境之時,哪里還會有人認為宮中把自己辛苦做成的燈低價拿去是一種榮耀?
蘇軾坐不住了,他向神宗進言說:“皇上難道會把元宵觀燈作為快樂嗎?其實這不過是想侍奉皇后和太后,討她們的歡心罷了!然而皇上的這份心,百姓是不會知道的。以低價從他們手中買燈,他們會認為皇上是為了自己的享樂,去奪取他們賴以為生的根本,這件事本來很小很小,但它牽涉的事情卻很大,請皇上收回成命。”
在這件事情上,神宗聽從了蘇軾的話,最后下詔取消了。但這并不能代表什么,因為王安石比蘇軾更懂神宗的心。很快,全面的整肅行動開始了。
熙寧三年(公元1070年),王安石開始全面整肅御史。
為何王安石要把目標瞄向御史,這是因為在整個北宋的官場結構中,御史歸于監察機構。而一個國家的監察機構代表著對當政政權的輿論,御史的職責就是向皇帝反映民情,通報輿論,時刻把最全面的民間百態傳達至上層。一個良好政權的運營就在于監察機構是否能正常運轉,只有這樣,朝廷政府的各項政策才能及時收到反饋,有則改之,無則加勉,由此可知御史的重要性。
但是在王安石眼里,御史卻是一個不聽話的官職。于是他一邊加大新政推行的力度,大力提拔那些推行新政最得力的官吏,而對那些推行不力的官員有的免職,有的貶謫,防止那些百般反對新政的言論不小心鉆入神宗的耳朵里。
比如說王安石推行的青苗法,為了增加國庫的收入,強制性要求農民在春耕前就向政府借貸,等到秋收交完納糧之后,償還本金和利息。更為嚴苛的是,新政規定,所有的農民必須向政府借貸,不允許不借。雖然王安石推行這一新政的本意是為了保障所有人都有錢購買種苗和種子,保障播種率。但是到下面的實際操作時卻變了味道。下級官員們制訂的利息往往比本金還要多,幾番折騰下去,農民即使是五谷豐登也沒有辦法還清欠債,更不要提荒年時的慘狀了。
在農民看來,官家逼著他們借貸,就是為了賺取那份利息。農民納完糧之后還要還錢,這樣充實國庫的方法簡直讓人“嘆為觀止”,最終是民不聊生。國庫收不上本金和利息,就開始捆雞捆牛,把農民的房子全收了。如此涸澤而漁的政策,怎么可能不讓百姓絕望!
在王安石看來,他的本意是讓朝廷出錢讓所有人都可以及時播種,不需要籌措種苗錢。但下級官員上報說,是農民把借去的錢挪作他用,或者是耕種技術不佳,造成收成不好,才讓新政推行受阻。
面對這一切,御史有權利向皇上直接進言。但王安石擔心的卻是,新政本身就受到很多非議,如果此時只因為農民把錢挪作他用,或者種田技術不佳而推翻整個新政,那豈不是本末倒置?于是王安石刻意制造了新政大受歡迎的局面,天下喜樂無一處不豐足的假象。
王安石這邊哄著神宗,讓神宗相信新政的好處是長遠性的,必然會讓朝廷氣象為之一新,實現富強。那邊又讓神宗以為一切改革都是有阻力的,把所有反對新政的人都歸為為私人利益而阻攔新政實施的守舊黨。為此,他首要的任務自然就是整肅御史臺了。
很快,反對新政的官員一個個被罷官或者被遠調,朝廷所剩的官員越來越多地成為王安石的親信與支持者。蘇軾本來還算安全,王安石并沒有要對付他的意思。可蘇軾面對新政給百姓帶來的痛楚,無法坐視不理,向皇帝呈上了“上皇帝書”,洋洋灑灑九千字,力述新法的不利。
王安石暴跳如雷,他想不通,為什么如此利國利民的新政,那些守舊派就是看不懂呢?于是,王安石只能把一切不遵循他意見的人都視作敵人。蘇軾也因此被王安石視為異己:“豎子小兒,眼光短淺,知道些什么仁義道德就如此武斷。朝廷若都是這樣的官員,積弊如何除,大宋如何立國?”
王安石看到了當時的宋朝正處于歷史轉折期,經濟的發展讓社會矛盾逐漸突顯。他認為自己的新政正是解決矛盾的方法,雖然新法也確實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一些作用,但同時也帶來了許多禍患。而神宗只看見國庫空虛和積弊,只希望自己成為一個有作為的皇帝,青史留名,能帶領宋朝走向富強。而王安石的這些觀點切合了神宗的心理,也因此得到了神宗的信賴。
蘇軾想起曾經聽過的言論,在王安石當政之初,元老重臣的確是非常看重他。
宋朝當時朝野氛圍甚是開明,人人愿意給有作為的后輩機會,讓他們有機會展露才華。后繼有人,也代表政吏清明,這也可以從歐陽修對蘇軾的提攜上看出來。
王安石起初還聲望極高,備受推崇,但他當政后不久,聲名便急轉而下。
有一天御史中臣呂晦與司馬光一同面圣時,兩人走在路上,呂晦突然向司馬光展示了自己所寫的對王安石的彈劾表,說:“執邪見,不通物情。置之宰輔,天下必受其禍。”
司馬光正在觀看遠處的風景,忽然聽見這幾句話,不由得驚訝:“我們又能有什么辦法,現在正是他深得人望之時,即使彈劾也不會有什么作用。”
呂晦不為所動,依然把彈劾表遞了上去,果然沒多久他就被革職了。自呂晦之后,王安石排除異己的心思由暗轉明,整個北宋官場開始潰敗。
當然,在王安石看來,他是頂著所有的壓力,為推行新政做著犧牲一切的準備。王安石相信,后人們會看見他的努力,會明白他超出時代的預見性。
沒過多久,蘇軾的弟弟蘇轍也遭到了流放。蘇軾明白弟弟的性情,以弟弟知百姓、守節操的為官作風,勢必會反對王安石脫離實際的青苗法和市易法。這兩條政策一個是朝廷逼著百姓向自己借錢耕種,秋收時百姓納完稅根本無力還款;一個是朝廷把所有商業都控制起來,大小商戶都要入朝廷的商會,買賣全歸朝廷管,與民爭食還要收取管理費。如此新政如何不激起民憤?
御史臺官員個個怒爭上諫,卻一個個招來禍患。北宋稍有道義之心的大臣良吏紛紛上書反映百姓實情,都被王安石一力壓下。他派親信編派謊言,偽造民情。
宋神宗聽信了王安石的辯解,把所有反對新政的人都視作堯舜時期的“四兇”,一律革職,輕者流放,重者殺頭。那些深孚民望的重臣大儒,則主動或者被逼告老還鄉。
一日,蘇軾與司馬光、范縝一同商議政事。書房里暖意融融,但并肩作戰的三人卻是心如寒冰。司馬光是青史留名的良臣,范縝則是堅持原則的良士。司馬光與范縝此時都因為氣憤厭惡而辭去了官職,范縝更是強硬,他去職之時,還專門寫了一篇辭呈。
此時房間里就這三個人,說話更是直奔主題。蘇軾說:“范兄你當時寫的辭呈真的是把王安石氣壞了,實在是大快人心吶。”
范縝一身布衣,微胖的臉上滿是未消的憤怒:“實在是氣憤至極,朝廷出了這樣一個怪人,軟硬不吃,不理世情,像只倔驢子一樣拉都拉不回。一手遮天,眼看著這天下全被他糟蹋了。說了不聽,不如辭了干凈。”
司馬光點點頭說:“范兄所言甚是,待在這樣的朝廷里,不如一走了事。”
“陛下有納諫之資,大臣有拒諫之計;陛下有愛民之性,大臣有殘民之術。范兄這幾句著實說得痛快!”蘇軾擊節而起。
“可惜說得再痛快,依然改變不了什么。陛下不過就是將奏折給了王安石看,終是沒有什么實質性動作。”范縝倒是有些失望,自己辭官不是為了氣誰,只是為了警醒皇帝,卻奈何并沒有起到什么作用。
司馬光在三人中的聲望是最高的,曾經也是支持王安石的一員。在被外派至陜西做官之后,為人嚴謹理性的他還誠懇地與王安石討論過新法。
但幾經書信來往之后,司馬光徹底看清了所謂的新政,在百般勸說王安石無用之后,才與王安石決裂。當時皇帝還幾番召他回京,但他早已心寒。
“只要司馬光在側,朕就犯不了什么大錯。”宋神宗經常這樣說,但在司馬光看來,在側又如何?再怎么說也聽不進半句,自己的存在有何意義?若非失望絕頂,司馬光也不會請辭。
司馬光與范縝二人遭受如此境遇,讓蘇軾隱約望見了自己未來的命運。
蘇軾親手為司馬光與范縝兩位老友滿上茶水,澄澈的茶湯如鏡子一般倒映出三人的神情,既知天命,何妨灑脫以對?
三人舉杯一飲而盡,一切言語盡數傾入腹中,混著這蕭瑟秋風,慘淡秋雨,晚來風也急。起身之后,又是另一篇故事了。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這樣的氣魄,只有那些堅持政見,堅持初心的人才擁有,哪怕要搭上自己的前途,從此一生顛簸,也依然義無反顧。
這一件件事,讓蘇軾看清了王安石和他推行的新政,也促使他寫下了那篇令王安石暴跳如雷的萬言書。如后人所說:“整篇文章充滿了機智、學問和大無畏的勇氣,義憤的爭論中夾著冷靜、簡明的推理。有時文筆犀利,直爽無比;有時徐徐道來,引經據典。文章內容巧妙、誠摯、有力,對世事滿懷激情和悲哀。”
當時,蘇軾在將萬言書遞上去的那一剎那,就比任何人都明白,自己將會面臨什么樣的結局。繼司馬光、范縝和弟弟蘇轍之后,本可置身事外的蘇軾主動遞交的這封萬言書,讓他直接被貶謫。
蘇軾寫道:“我想說的話,只有三句:希望皇上能結人心,厚風俗,存法度。君主所依靠的,就是人心,這就像樹木依賴于樹根。如果君主失去了人心,他的統治便會滅亡,這是必然的結局。”蘇軾認為,好的朝廷要靠吸納不同意見,保持健全作用來維持的,歷史上有名的賢君,都是希望聽取不同意見,用以完善自己的決定。
萬言書中所說之事甚多,蘇軾很直白地向神宗陳述,當下全國的商業已經被打擊殆盡,近到京師四周的省份,遠至川蜀地帶,人人自危。何況自歷代起,管理財政的都是三司。如今皇上放著三司不用,忽然又建立起一個所謂的“三司條例”一司。這一司每天就是幾個年輕人在里面空談議論,唯一做的事情就是派幾十個使者去全國宣傳推行新政。不管實際,不論世情,這幾個年輕人和幾十個使者為了自己的政績和利益,大肆造假。新法早已失去民心,再堅持又有什么意義?
這樣一封言辭懇切的萬言書交上去之后,神宗卻沒有反應。雖然越來越多的官員頂住壓力開始彈劾新政,但是在神宗眼里,新政在大方向上是沒有問題的,只是有個別條例不適合罷了。
此時神宗雖然已經下令禁止強攤貸款,但新政依然在施行。這就像個偷雞賊,說是有心改過,但卻仍要偷雞,只不過,把一天偷一只改成一個月偷一只而已。對此,蘇軾再上一書,苦口婆心,歷數新政施行以來對全國造成的害處。
王安石見狀,把所有的火力都集中對準蘇軾。此時,那些反對王安石的高官大臣大多已經去職,形勢對蘇軾越來越不利,他知道,自己此時再上書也不過是加快自己被貶謫的速度,讓自己被貶得更偏遠而已。
但即使如此,蘇軾還是借考試進士策問的機會,對王安石進行譏諷。這一次,王安石直接把蘇軾免職了。而此時整個朝堂之上已經沒有一個人能為蘇軾說話了。王安石讓自己的親戚兼隨從謝景溫彈劾蘇軾,理由是濫用職權。
謝景溫揚揚得意地狀告蘇軾:“在護送其父蘇洵的棺木回四川時,蘇軾不僅濫用了政府衛兵為其行守衛之職,而且還私自用公家錢糧給蘇家買了家具,甚至利用自己乘坐的船只購買了大量私鹽用以謀利。”為了證明這一點,王安石還馬上派了大堆官員到蘇軾一路經過的地方調查走訪,向每個見過蘇軾的船夫和士兵詢問。可惜白的就是白的,再怎么抹黑也變不了黑的,這事最終還是不了了之了。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這是蘇軾對此次彈劾的唯一評論。
王安石再一次用偽造的新政政績唬住了神宗,蘇軾面臨被貶謫的境地。神宗本意是將蘇軾作為太守外放,但是王安石與謝景溫卻不同意,他們想把蘇軾放得越偏遠越好,以讓他永遠地遠離政治中心。
神宗與王安石的意見相持不下,最后折中把蘇軾派到杭州作判官。杭州判官官職微小,但杭州至少是一個山明水秀的地方。也許在神宗的心里,蘇軾終究是忠心可感,人才難得。
蘇軾準備離京去杭州上任之時,京師突然發生了暴亂。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此事起因是前一年開始實行保甲法,當時士兵一直在京師周邊村子里練兵。村子里的居民被要求上繳軍備,如弓箭刀槍等,弄得村民人心惶惶,加上謠言四起,傳到后來,甚至鬧出將派村民上前線打仗的消息。
為了躲避可能被征兵的命運,村民做了不少慘烈的事情,比如自傷手腕,自斷手指。為了逃兵役,村民先是示威,后是抗議游行,最后演變成暴亂。在鐵血鎮壓之下,暴亂很快得到平息,但這次暴亂正好發生在韓維任太守所轄的地界,他難辭其咎,自然遭到罷免。
蘇軾對保甲法的弊端雖然心知肚明,無奈此時他已經是自身難保,徒呼奈何。
想來韓維一手錦繡文章,一腔忠肝義膽,也只得收拾行裝,貶謫外放,時也,運也。
熙寧四年(公元1071年)七月,蘇軾帶領家人離開京師,赴杭州去任職判官了。他別過了血雨腥風的朝堂,雖然心有憤懣,未能一展報負,但也因此收獲了一段溫軟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