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毒婦弄權

鐵檻寺東側院廂房內室，王熙鳳與李紈正在談論家事，平兒在一旁侍立。只聽得李紈說道：“鳳丫頭，前兒寶妹妹病得厲害，你怎么也沒瞧瞧去？”鳳姐道：“這會子正忙著操辦大老爺采選新姨娘的事，脫不開身呢。前兒也聽人說起過寶妹妹的事，也不知她究竟如何？”李紈嘆道：“真是怪可憐見的。自從薛家兄弟去了，薛家太太也走了，寶丫頭一連料理完兩場喪事，便一頭病倒。憑你怎么求醫問藥，百般無效，都暈死過去好幾次了。老爺、太太急的跟什么似的。可憐寶兄弟更是哭成了淚人，成日家哭喊著叫他寶姐姐，連我聽了也覺得揪心呢。”擦了擦眼淚，因又說道：“也虧得寶兄弟最是個疼惜女孩兒的，想起他寶姐姐原有那年癩頭和尚給配的冷香丸，可巧兒還剩了兩副。說來也奇了，只這一副灌下去啊，寶妹妹便蘇醒過來了，當晚就能吃粥了。真是阿彌陀佛，老天保佑，這么賢惠善良的姑娘，命不該絕呢。只薛老太太、薛家兄弟如今都沒了，寶妹妹就跟當年林妹妹似的，孤苦伶仃的了。”鳳姐忙道：“我這些姑媽，就屬薛家姑媽最是慈愛疼人。唉，怎么說去就去了呢？我們妯娌三個，也就屬寶妹妹是個拔尖的，德言容工都沒得挑，學問又廣，性情又好，沒想到竟然這么命苦，真是的……”說著，掏了手帕，也往眼睛上揉了一揉。李紈道：“天不早了，我先回去了，你得空也去瞧瞧寶妹妹。寶兄弟也怪想你的呢。”一時李紈去了，平兒嘆道：“寶姑娘的命也忒苦了。”只聽得鳳姐啐了一口，說道：“她命苦？我看是老天有眼。她哥哥是殺人犯，殺人償命，天經地義。我看她也不是個好纏的，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嘴上一臉笑，腳下使絆子，偏你鳳奶奶最瞧不起這樣兒的。”說到此，平兒不覺捂了嘴兒在一旁偷笑。鳳姐益發生氣，便說道：“笑什么？難道我說的不是？那年辦老祖宗的白喜事，我不過是從中弄了些銀子，她便不依不饒，告到二老爺那里，害得我一把鼻涕一把淚哭到二老爺、二太太心軟了才算了事。這會子大老爺、大太太主事，她便裝起可憐來了？她怎么不隨了她那殺人犯哥哥一起去？天雷劈腦子，五鬼分尸，你鳳奶奶都不解氣，況死了幾日又活過來了？”平兒忍不住勸道：“奶奶還是積點口德吧，那日陷在牢里，能從里面出來，寶二奶奶也是盡過力的呀。”鳳姐怒道：“靠她盡力？你鳳奶奶能出來，那不是靠皇上恩典、北王爺仗義？蕓兒、紅兒也是出過死力的。靠她什么來著？我看她只是急著把她男人弄出去，便巴不得丟下咱們不管了。”平兒道：“話也不能這么說吧，奶奶的贖罪銀子不也是寶姑娘給出的？”鳳姐不由得罵道：“扯你娘的臊屁！平兒，你究竟是哪一房的？怎么著胳膊肘總朝外拐？張口寶二奶奶，閉口寶姑娘，莫非你也看上了寶玉，巴巴地要跟她們一條心？”平兒忙道：“我不過這樣順口說說罷。”這里鳳姐又嘆道：“按理她也算我們王家的人兒，怎么總跟我們不一條心？對趙姨娘、環兒那兩個黑心爛肺的東西，她倒是照顧得很吶，連太太都有些看不過眼。她不知道這兩個黑心貨是要害她男人的？害死了她男人，她能得什么好兒？我看往后她沒準兒就是個寡婦命，那才現我眼里呢。”因又說道：“寶玉也是個沒氣性的，以前跟個林姑娘好到蜜里調油，如今換了這位，成日家寶姐姐長、寶姐姐短。這男人啊，沒一個好東西！”因想起賈璉，又不由哭起來。平兒忙勸道：“奶奶還是先消消氣，方才二爺派旺兒從平安州回來了，正在外面候著呢。”鳳姐方收住眼淚，命道：“傳他進來。”這里旺兒進來回道：“二爺近來有一個喜信兒，打發奴才回來，要告與奶奶知道呢。”鳳姐笑道：“二爺如今可了不得了，成了威震一方的賈師爺，那一跺腳兒啊，整個平安州都是要抖三抖。如今又有甚喜信兒巴巴地打發你回來？莫不成二爺又高升了不成？”旺兒陪笑道：“奶奶圣明。這不？二爺深得府君信任，不止刑名，連錢谷等事，現都歸二爺管了。”鳳姐笑道：“哎呦，這沒良心的，如今可長了本事了。”旺兒連忙諂笑道：“二爺能有今天，哪離得開奶奶提點？那官司上的事，哪件不得請奶奶示下？說起奶奶的精明，連府君大人都贊服，說奶奶不愧是女中奇才、閨中豪杰呢。”鳳姐越發得意，笑道：“那倒不假！只怕你二爺不識好歹，又跟什么‘多姑娘’、‘少姑娘’鬼混上呢。”來旺道：“回奶奶的話，二爺如今才不做這樣的事。”鳳姐道：“那可保不齊。你們這些男人吶。就說你吧，自打你那死鬼老婆見了閻王，你那日不往花叢里風流來著？”來旺笑道：“這奴才倒還要感謝西邊那院兒的寶二奶奶呢，要不是當年她那一頓殺威棒，我那老不死的黃臉婆還不知道要跟奴才糾纏到猴年馬月去呢。只她那二十棍啊，我那死鬼老婆想不開，回來便一根繩子吊死了。這不是倒成全了奴才？”鳳姐笑道：“這么說來著，你倒要跟你寶二奶奶好好效力才是呢。”來旺自悔失言，嚇出一身冷汗，連忙跪下，狠狠自抽耳光，口里哀求道：“奴才該死，奴才該死！奴才到死都是二爺、奶奶的人，西院那寶二奶奶算什么東西？給奶奶提鞋都不配。只要奶奶一發話，看奴才不把那西院砸個稀爛？”鳳姐笑道：“罷了。”因又問道：“你二爺巴巴地打發你回來，怕不是只是報個喜信兒吧？”來旺磕了個頭道：“還是奶奶圣明。如今二爺又遇上件棘手的案子，需請奶奶示下。”接著起身，伏在鳳姐耳邊悄聲道：“說是那州里兩兄弟爭產的事……”鳳姐略一思忖，笑道：“這事容易，虧你二爺也想不到。你附耳過來。”來旺伏過去，鳳姐只說是如此如此、這般這般。來旺不覺笑道：“奶奶真是神機妙算，這下又不愁三百兩銀子不到手了。”鳳姐笑道：“你也乏了，領賞歇息去吧，過會子我還有要緊的事，要你傳與二爺知道。”正說著，平兒來報：“大太太來了。”邢夫人哼了一聲進來，說道：“我的璉二奶奶，大老爺選新姨娘的事，你辦得怎么樣了？”鳳姐忙回道：“回太太的話，已經選了幾個女孩子過去，大老爺看過總不滿意呢。”邢夫人道：“昨兒，我見大老爺傷心落淚，又在鴛鴦長、鴛鴦短的。那年我托了寶丫頭給我找人，到現在她也沒個準信兒回過來。后來我又托你找人，你也從來不放在心上。可見你們這些做媳婦的，沒一個讓人省心！哼！你們不把我這大太太放在眼里，難不成大老爺的意思，你們也敢違抗？”鳳姐忙道：“大老爺的意思是？”邢夫人冷笑道：“有鴛鴦，你得給我找出來。便沒有鴛鴦，你也得給大老爺變出一個鴛鴦來！”說畢，也不管鳳姐難堪，拂袖而去。見邢夫人走遠，鳳姐跺著腳兒罵道：“盡放你娘的屁！好幾年都生不見人，死不見尸的，要你鳳奶奶給你變個鬼呀！”平兒道：“這事兒也確實有些難辦了。也不知道鴛鴦姐姐這些年是死是活、過得怎樣。只求菩薩保佑罷。”一時豐兒來報：“西院那邊的寶二爺來了。”見賈寶玉進來，鳳姐忙起身相迎，笑容可掬地說道：“哎呀，寶兄弟多日不見，哪里來的一陣香風把你給吹來了？女孩兒一般清貴的人兒，也不怕你嫂子這里臟了你的鞋？還不趕緊坐下？平兒，看茶。”平兒應了。寶玉坐下，笑道：“好姐姐，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今日前來，特有一事相求。”鳳姐笑道：“寶兄弟的事，就是你嫂子的事。不知是什么事，讓寶兄弟如此掛心？”寶玉道：“今日特為鴛鴦姐姐的事相求。”鳳姐道：“自打老祖宗過世，你鴛鴦姐姐隨了妙師父在櫳翠庵出家，如今失蹤好幾年了，也不知是生是死，真真讓人懸心。”寶玉道：“不瞞鳳姐姐，鴛鴦姐姐現在平安州花大哥家中住著。”鳳姐詫異道：“哪個花大哥？”寶玉道：“就是襲人姐姐的哥哥花自芳。”鳳姐心中一陣竊喜，忙向平兒使了個眼色。平兒會意，點了點頭。這邊鳳姐強摁下心中狂喜，因問道：“鴛鴦如何會在你襲人姐姐家中住著？”寶玉道：“還不是那年大老爺、大太太惹出來的事兒？原說我本不該講大爺、大娘的不是，只是鴛鴦姐姐也挺可憐的。那時鴛鴦姐姐只求了襲人姐姐救命，襲人姐姐便跟我和寶姐姐說了。多虧寶姐姐拿的主意，籌劃著讓她悄悄出了園子，只在平安州楞伽庵住著，一路都是花大哥在照應。”鳳姐恍然大悟，便道：“我說你鴛鴦姐姐怎么走得神不知鬼不覺呢。原來是你寶姐姐在后面運籌帷幄呢。只是你鴛鴦姐姐現在如何？”寶玉因嘆道：“鴛鴦姐姐也真是命苦。近來我聽襲人姐姐說，也不知從哪里來的一群潑皮惡霸，竟強占了那尼庵。鴛鴦姐姐沒奈何，這才暫住到花大哥家中。”說著，起身打了一恭兒，又道：“我想著，此事只有鳳姐姐能夠幫忙。璉二哥不是在州里掌管刑名么？姐姐何不帶個口信兒，讓璉二哥求了府君，派人攆了這群惡霸無賴，將那尼庵還給鴛鴦姐姐居住？”鳳姐笑道：“你寶姐姐既然神通廣大，這事兒何不求了你寶姐姐去？”寶玉嘆道：“前兒姨媽去了，寶姐姐悲傷成疾，這病還未好，我怎忍心讓她再為我的事操心？所以我便瞞了她，只來求姐姐幫忙。”鳳姐笑道：“寶兄弟真會體貼心疼媳婦兒，你璉二哥要是有一半像你，你鳳姐姐就要燒高香了。”一時說得寶玉臉紅不已。鳳姐又道：“此事容易，包在你嫂子身上。你回去也別叫你寶姐姐知道，省得她懸心添病。寶兄弟，你可知道了？”寶玉起身道：“多謝鳳姐姐！”一時寶玉去了。鳳姐回頭向平兒笑道：“這可真是老天相助呢。才剛我還愁著不知如何在大老爺那邊交差，便有這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平兒道：“只怕鴛鴦姐姐不愿隨了大老爺吧？”鳳姐道：“鴛鴦素昔是個可惡的，保不齊她又回心轉意了呢？”又轉頭向西院方向，恨恨地說道：“哼！寶丫頭，你不仁，休怪你鳳奶奶不義。”因喚平兒：“傳旺兒過來。”一時，旺兒來了。鳳姐道：“你附耳過來”。又是一番如此如此、這般這般的交代，因又說道：“趕緊回去，務必讓你二爺辦妥此事！”旺兒笑道：“奴才遵命！”這邊旺兒得令去了。鳳姐不禁得意洋洋，說道：“平兒，咱到上房回了大太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