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 孟無憂
- 安于無夢
- 2184字
- 2019-02-23 11:20:25
“我聽著一個人踉踉蹌蹌地走了過來,一路撞到了不少東西,好像還踢到了一個丫頭,想來他定是喝醉了,不過大喜之日喝醉也是常事,我一面安慰著自己,一面期待著見到我素未謀面的夫君。他并未像我想象的那樣小心翼翼地挑起我的蓋頭,而是不耐煩地吩咐丫頭婆子們出去,然后便沒了聲音。我有些擔心,悄悄地掀起蓋頭的一角,看到他正坐在我對面,嘴里喃喃自語著什么,臉上沒有半分新婚的喜悅,反而盡是落寞和不甘。他也看到了我的動作,站起來跌跌撞撞地朝我走來,伸出手便掀開了我的蓋頭。那動作里并無半分期待,而是像打開一份別人硬塞給他的禮物。”
“我有些不安地看著他,他也沒有說話,只是冷冷地盯著我,片刻之后他的視線移到了我的左臂,皺了皺眉,可隨之眼神里好歹多出了一份憐憫。我的新婚之夜,就在一片沉默中度過了。我們例行公事地完成了每一步,沒有情話綿綿,也沒有如膠似漆,仿佛換成誰都不要緊。”老婦說到這里,眼神里徹底沒了光彩,又恢復到了剛進門時那副行將就木的模樣。
“以后的日子,就這樣過去了。我漸漸地明白了自己在這個新王朝的角色,一個漂亮的裝飾品。我的斷臂暗示著父皇的殘暴,一個連親生女兒都不放過的暴君,被推翻自然是理所應當的。而新朝的君主不僅救了我這個前朝公主,還為我找到了歸宿,封我夫君做崇禮候,一家人享受著皇親國戚的待遇,更是彰顯著他的賢明。他把我夫君封到了梁國故地,我曾經的子民們有的譴責我作為皇族沒有骨氣不肯殉國,也有的可憐我的遭遇,感恩著周帝的仁慈和寬厚。”
“我起先以為我的夫君也和他們一樣,覺得我沒骨氣所以厭棄了我,可是后來我才發現這一切并沒有那么簡單。他和我一樣,被迫變成了一個木偶,按照周帝的要求進行著表演。父皇沒有看錯,他學識淵博,為人寬厚溫和,本該是個良人,也會大有可為。可梁國亡了,我卻活了下來,從那一刻起,他的身份便只剩下了一個,就是崇禮候。他雖沒有想要殉國,可本想歸隱山林,做一個隱士,也算是保存了自己的氣節。可周帝救活了我,便命令他仍要娶我,還要他接受新朝的爵位,他原本想著已與我定了親,我又失去了左臂,可憐我愿意娶我。可他不愿接受新朝的爵位,周帝便以滅族相威脅逼他就范,最后,他只好在一片罵聲中迎娶了我,做了這崇禮候。”
“可他就算做了這崇禮候,周帝的逼迫卻依舊沒有結束。他身份尷尬,雖然是侯爵,但并無半分實權,周帝也絕不可能允許他參與政事。不僅如此,我們府里上到管家,下到雜役,全是周帝親賜的,我們的一舉一動,都處在周帝的監視之中。他從一個意氣風發的少年變成了一個舉步維艱的囚徒,自然就生出了怨氣。早些年還好,他明白這不是我的錯,對我雖說不上多么珍愛,但好歹有些憐惜。我雖不想要這憐惜,可也想緊緊抓住他對我的這一點點好,仿佛他是我生命中僅有的溫暖了。”
“成親后不到一年,我便懷孕了。我們的家里第一次有了些期待,我期待著這個孩子能加深我和他的感情,他雖沒有明說,看我的眼神倒也溫暖了不少。可讓我隱隱有些不安的是,周帝對我們的孩子也格外關注,不僅專門指派了太醫來給我安胎,還多次派貼身的太監來探視。我雖有些不安,但已經習慣了他無處不在的監視,也就沒有多想,只是期待著肚子里的小生命的誕生。”
“那個孩子懂事極了,我雖是頭胎,可生的極為順利,不到一個時辰的功夫他便呱呱落地了。我夫君在門外聽到了他的哭聲,立刻推門進來跑到了我的床邊,他抱著孩子拉著我的手,臉上出現了我從未見過的生氣和光彩。可就在我以為我們的日子會隨著這個孩子的降生變得好起來的時候,他卻從我的身邊被奪走了。”老婦說到這里,不由得嗚咽起來。
“孩子滿月后周帝特意在宮里為他辦了滿月宴,在宴會上,他看向我孩子的眼神充滿了喜愛,就像一個慈祥的長輩。宴會結束之后,他便下旨把這孩子接進宮來由皇后親自撫養。周圍的人們聽了這旨意,都向我們賀喜,說這是了不得的榮寵,可我卻無論怎么努力都擠不出一絲笑意。我看著那個小小的身體被人抱走,很想沖上去把他抱在懷里,可我知道,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夫君臉上的神采轉瞬即逝,立刻恢復了之前的麻木,他拉著我跪下謝了恩,然后便面無表情地回家了。”
“從那以后,我們這兩個囚徒徹底失去了希望,不再掙扎,只是按照周帝希望的樣子表演。我們不愿再生孩子,不想再承受骨肉分離之苦,可周帝不許,他需要的我們相敬如賓,還需要我們子嗣旺盛,他需要我們在每一個方面都表現出深受新朝恩典的樣子。所以我接連不斷地又生了三個孩子,可他們沒有一個留在我身邊,都被接進宮去撫養了。我雖每個月可以進宮看他們一次,可他們不過嘴上叫我母親罷了。”老婦說著,眼淚大顆大顆地落了下來。無憂看著,心里也跟著酸楚起來。
“我就這樣在痛苦中過了大半生,我經常盼望著自己快些死去,可天不遂人愿,我竟出乎意料的長壽。十年前我的夫君死了,這日子就更難熬了。人都說人拿年紀大了記性便不好了,可我為什么就算拼命地想要忘記也忘不掉這些痛苦呢?”老婦的聲音顫抖著看上去是那樣的無助和絕望。無憂看著,滾下淚來,接住那顆眼淚,放入了酒杯中,為老婦倒了一杯酒。
“老太太,這忘憂酒飲下去,便什么都不記得了,您可下定決心了?”“什么都不記得了,”老婦喃喃地重復著,苦笑了一下,“如此甚好。”說吧,便將那杯酒一飲而盡。
幾年之后,崇禮候夫人歿了,皇帝將她風光大葬,史書上對她的記載,只有寥寥數語:蕭氏,故梁公主,城破之日梁帝削其臂,太祖救之,后為崇禮候夫人,大德三年歿,年八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