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依正獨自出神，楊哲卻繼續(xù)說道：“那夜我們相約自盡，我猶豫了，不是因為不愛你，而是因為我不甘心。為什么我們什么都沒有做錯，卻要為相愛付出生命的代價呢？因為猶豫，我割腕的時候下手輕了些，你已斷了氣我卻還清醒著。看著你的眼睛緩緩地閉上，臉上也不再有血色，我害怕了，就算我與你死在一起，又能得到什么呢？我們的尸體被發(fā)現后他們還是會編出一個他們愿意相信的故事，沒有人會為我們的愛情惋惜和流淚，我們只會受到無數的唾罵。這一切，真的值得嗎？”楊哲有些激動地問著，柳依有些茫然了，真的值得嗎？就算他當日與自己一起死了，然后呢？他們相伴去了冥府，然后各自投胎？還是因為不甘心逗留在世間然后某一天被鬼差抓回冥府？她所求的，從來都只是與他相伴而已，可現在看來，無論他們做出怎樣的選擇，最后其實都指向別離。年輕時的感情太過濃烈，容易讓人昏了頭腦，心中只想著一個人。可若是冷靜下來仔細想一想，若是回到過去，自己還會做出一樣的選擇嗎？柳依不知道，她此刻心亂如麻，有不甘，有悔恨，也有懷疑。她不是那得道高人，看不破這世間的貪嗔癡恨；也不是惡鬼，做不到無差別地憎恨這世上的一切。無論生前還是身后，她都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罷了。不，也許她還不夠普通吧，也許她應該更普通一些，應該像那《女德》里寫的，像父母教的那樣不要奢望得到愛，做一個完美的大家閨秀和賢妻，那樣就不會想這些，自然也就沒有痛苦了。這那樣沒有痛苦也沒有歡愉的人生，還是人生嗎？
柳依就這樣想了很久，楊哲也沒有說話，柳依回過神來，發(fā)現楊哲也沉默了很久，知道他必然在猶豫是不是要繼續(xù)說下去，他猶豫的事情，她也猜到了幾分，便對楊哲說道：“我今日來，就是求個結局的，你不必患得患失的，把當年的事情講清楚就是了。”
楊哲聽了，便繼續(xù)說道：“我看著你斷了氣，突然就后悔起來，我們不能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死了，我要活著，要懲罰那些故作清高的士族，要懲罰這個不公的世道。所以我先胡亂包扎了一下止住了血，然后趁著深夜把你的尸體丟了出去。”楊哲說到這里，臉上有些愧色，也不敢抬頭看柳依。柳依卻顯得很平靜，死都死了，還在乎自己的尸體被丟到哪里嗎？楊哲看柳依并無反應，才接著說道：“然后我便趁夜色回到了任所，裝作無事發(fā)生的樣子。過了幾年新皇登基，他早就看到了士族的腐化，便對我們這些寒人委以重任，雖然品級不大，但都是掌管機要的關鍵職位，慢慢地便架空了這些士族。又過了十來年，時機差不多了，陛下便聯(lián)合我們這些寒人，將這些高高在上的士族們徹底逐出了朝堂，還開創(chuàng)了科舉取士之法，從此以后天下學子不論出身，唯論學識，我朝才能延續(xù)太祖開創(chuàng)的盛世啊。“柳依看著他，雖面容老去，但仍是那樣的意氣風發(fā)，她相信他定是個好官，也為這世道不再那樣只論出身感到高興，但她還是有些擔心自己的家人，便開口問道：”那我父親和哥哥們后來如何了？“
楊哲像是沒料到柳依會問這個，猶豫了片刻才開口說道：“他們都被革了職，發(fā)配到嶺南了。”柳依聽了，有些不敢相信，“我父親和哥哥們?yōu)楣偾辶瑥奈醋鲞^任何貪贓枉法之事，為何會被革職發(fā)配？”她看著楊哲，不禁懷疑是不是他在背后搞了鬼。可楊哲也猜到了她的懷疑，還沒等她發(fā)問，便繼續(xù)說道：“你父親和哥哥們確實沒有錯處，可這已經不重要了。天下的士族并不都是些清談虛偽之人，可對一個階層的打擊，是不必分辨?zhèn)€人的好壞的。陛下想要徹底消除士族在朝中的影響，就必須剝奪他們的官職，還要把他們遷去別處，這樣他們倚靠的官職和地望便都消失了。我確實對你父親存過報復之心，可我知道他其實也沒錯，錯的，只是這不公的世道罷了。我并未在背地里暗算他，可陛下是不會放過他的。我只是在他們搬走后向陛下討了這座宅子，想著這是你住過的地方，想留住些關于你的回憶罷了。可我也得承認，這也算是對你父親小小的報復，我想讓他看看他以前看不起的寒人如今也可以住在他的宅子里了。”柳依聽了他的話，相信他并沒有暗算父親和哥哥們，只是想起了他們心里也隱隱作痛起來。其實誰都沒有做錯，可為什么都要為不是自己的錯誤付出代價呢？
“后來我的仕途順風順水，從一個小小的典簽做到了中書令，還有了爵位，被陛下封為了寧國公。我自問這一生，為官也算清廉，也未曾做過什么壞事，唯一有愧的，便是對你了。起先我怕夢見你，夢里的你從來都是面目不清，一身鮮血。后來我得了勢，便想厚葬了你，再請些僧道好好地做一場法事，也算是對你的些許彌補。可我回到了那片曠野，卻找不到你的尸體了。在周圍村子打聽了好幾天，都說怕是被野獸拖去了，這份愧疚便折磨得我日夜難安。我開始在各處尋訪長得像你的女子，把她們娶回家中，把她們當做你，聊解思念，也彌補一些愧疚。我有三個女兒，分別叫做憶柳、思柳和念柳。其中那念柳長得最像你，性子也像，喜歡上了一個窮秀才，怕我不同意，也跟那秀才私奔了。“楊哲說道這里，嘴角有些笑意，看起來完全就是一個慈祥的家翁，可隨即又嘆了口氣，說道：”我就這樣住在你住過的宅子里，對著那些眼睛、鼻子、嘴巴有些像你的女子，給女兒們取了思念你的名字，自欺欺人地過了一輩子。如今我也快死了，在死之前能見到你，也算是死而無憾了。“
柳依站在原地，很久沒有說話。她對楊哲的愛和恨，早已沒有之前那樣強烈了。她很希望這是一個簡單的故事，一個高門女子愛上了一個寒人，他們私奔了，相約自盡。可那寒人貪生怕死，拋下她獨自茍活。這樣簡單多好，她就可以一心一意地恨他，甚至向他復仇。可這世上，從未有什么故事是簡單地。愛是真的，恨也是真的；勇敢是真的，怯懦也是真的；甘愿是真的，悔恨也是真的。可為什么這么多真的加起來，便成了一個徒勞無功的故事呢？
“我之前做過的一切，都后悔過。可若是讓我重新來過，我想我還會這樣做。”柳依說著，略頓了頓，“可是，我不愿再重新來過了。我要去投胎了，下一世，我們放過彼此吧。”柳依說完，便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