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阿五家里窮，上面還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下面有兩個妹妹，兄弟姐妹們之間的年齡基本就差一歲半。

阿五老家的房子在山上，他爺爺以前是給地主放牛的，屬于貧下中農，解放以后，爺爺就分到了山上的房子。

阿五的父親是獨子，爺爺奶奶去世的時候他還不到十二歲。父親沒有上過一天學，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

阿五媽媽小學時成績非常好，但是外婆家里成分不好，屬于地主，加上農村重男輕女思想嚴重，阿五媽媽讀到小學五年級就輟學了，一直在家幫外婆做農活，外公在外婆三十多歲的時候就去世了。

外婆明知道阿五父親家里條件不好，但找不到更好的婆家，最后勉強同意了媒婆的請求，當阿五媽媽嫁到山上的時候已經快三十了。

阿五記憶中，家里的木頭房子一直就那么斜，父親在房前用木頭打了很多樁子托住房子，不過風一吹，整個房子還是搖搖欲墜，發出吱吱嘎嘎的響聲。

冬天的時候，大風呼嘯著從縫隙里刮了進來，屋里更加陰冷。兄妹六個經常圍坐在灶塘里烤火，烘烤一下凍僵的小手。

晚上睡覺時，阿五和二哥擠在一個被窩里面，兄弟兩個緊緊裹緊被子，那樣會暖和一些。

家里養不起耕牛。每天春天的時候，父母就帶著他們兄妹六個，一鋤頭一鋤頭去翻田。

挖好后，阿五父親與大哥在前面拉耙子，阿五媽媽在后面扶住耙子，把地弄平整了。

湘西農村的地很少，每人就六分地，山上水稻產量很低，一年到頭總缺少糧食。阿五母親農閑的時候就去給人做布鞋，補貼家用，但是做一雙鞋子就掙五毛錢，一年最多也就掙個二三十塊錢。

小時候阿五從來就沒有吃飽過飯，一到春天的時候，家里的米缸經常是空的。

沒有米的時候，母親就去外婆家借，兄妹幾個就眼巴巴在門口盼著母親背米回來。

米借回來后，通常那頓晚飯母親都會多煮點，兄妹幾個吃得很開心，吃得比平時都要飽。

現在回想起來，母親當時都是餓著肚子，她總是要把阿五兄妹吃過的碗再重新檢查一遍，哪怕有半粒米粒，也要塞到嘴里。

1983年前后，山下都通電了，唯獨阿五家沒有通電。

大隊書記告訴阿五父親，扯根電線過來要多交一百塊錢，那一百塊錢對阿五家來說可是天文數字，所以一直到阿五上大學，家里也沒有通上電。

兄妹的作業都是放學回來蹲在門檻上完成，或者在山上砍柴的時候完成的。

大哥是個苦命的孩子，小學沒有畢業就出去給人收割水稻，但不知怎么就染上了賭博的毛病。

十八歲那年大哥找父親借錢，父親沒有借給他，大哥就與父親大吵一架后離家出走，三年都沒有音信。

等再回家時大哥已經染上了肺結核，他說那三年在煤礦里打工，可能是在井下染上的，不到二十二歲大哥就去世了。

二哥很聰明，像阿五媽，是兄妹六個最聰明的，父親特別疼愛，也是阿五學習的榜樣。二哥從小學成績就特別好，總是第一，父親咬牙東借錢、西借錢，一直把二哥供到高三。

可惜，高考那年二哥太緊張，一夜失眠，結果第二天考試完全失常，當年高考沒有考上。

班主任讓二哥再復習一年，說肯定能考上重點大學，但是父親死活不同意，說家里再也供不起。確實，二哥下面還有大姐、阿五以及兩個妹妹在上學，光課本費就夠家里受的了。

后來二哥就去廣西打工，認識一個女孩子，一年后二哥把她帶回來結婚了。那女孩子長得很漂亮，但是光彩禮就要兩萬塊。

阿五母親咬牙把翡翠戒指給賣掉了，那是外婆給阿五母親藏了幾十年的傳家寶，經歷三反、五反、破四舊都沒有被抄走，為了兒子的幸福，阿五媽媽也是豁出去了。婚禮辦得很隆重，婚后二哥帶著那個女孩子又去廣西打工。

沒有想到的是，阿五再見到二哥時卻是在桂林一家醫院的太平間。聽工友說，那個可惡的女人與當地的一個包工頭好上了，那個包工頭指使工人把二哥從工地的六樓給推了下來，當場二哥就摔死了！

由于沒有證據，在桂林那邊阿五父親一個人都不認識，當地派出所被那個包工頭買通了，工地愣說是二哥自己不小心摔下來的，最后只賠了五百塊錢就把二哥的遺體火化了。

阿五母親聽到這個消息后，暈死過去好幾回，一年多以來都是神情恍恍惚惚的。

她老人家現在還保存著二哥出事前給家里寄過來的照片。阿五母親把照片放大后，擺在桌上，每天都要拭擦。

大姐長得很水靈，不到十九就出嫁了。她在廣東打工的時候遇到了現在的老公，大姐夫對她很好。

大姐生的第一胎是個女孩，為了再生一個男孩，大姐又懷上了第二胎，東躲西藏總算把男孩生下來。但是，因為交不起罰款，民兵隊長就帶人把大姐夫家的房子拆掉了。

大姐與大姐夫最后沒有辦法，又去東莞工廠打工。大姐夫在制鞋工廠因為長時間接觸化學物質導致皮膚過敏，差點把命都丟了，回來后就一直躺在床上，干不了重體力勞動。

好在大姐很堅強，她回家后開了一家裁縫鋪，獨自撐起整個家，不過日子也過得緊巴巴的。

阿五小學太貪玩，成績并不好。放學后，阿五總帶著兩個妹妹去溪里捉泥鰍，去山上掏鳥蛋。三年級那年成績在班上排倒數第四名，差一點就留級了。

四年級與班上一個同學吵架，那個同學打不過阿五，就罵阿五：“你是留級生，有什么資格與我在一個班呢。”

當時阿五臉憋得緋紅，哇哇就哭了。那件事情對阿五觸動非常大。

從四年級開始，阿五帶著兩個妹妹開始認真讀書了。

阿五的記憶力非常好，能夠過目不忘，就連語文書下面的詞語解釋阿五都能完整地背誦下來。

那次阿五上課分神。為了懲罰，老師點名提問。老師要同學考阿五名詞解釋，結果阿五一字不差全部答出來。老師發現了阿五的記憶天賦，后來推薦阿五參加縣里的小學生詞語大王比賽，阿五獲得了一等獎。母親知道了特別高興。

當時縣里有一中、二中兩所重點初中，需要參加提前的選拔比賽才有資格上，蔡為軍、畢斌都被選拔上了，本來初選名單有阿五的，后來據說名額被副鎮長的兒子給掉包了，即使阿五小升初考了鎮上第一名，也無法上縣重點初中，只能上個普通初中。

但是十幾塊錢的學費對阿五家來卻是一個天大的負擔，五個孩子就是近一百塊，阿五父母一到開學就商量到底讓誰上學、不讓誰上學的事情，那也是阿五兄妹最緊張的時候。

大姐在小學畢業后就主動對父親說她不上學了，她要跟隨同村里的人去廣東打工。

大姐是阿五生命中最要感謝的親人，如果不是大姐主動放棄上學的話，阿五初中肯定是上不成的。

是大姐去了廣東的制衣工廠，在那種極端艱苦的環境下，用自己的生命與青春換來阿五兄妹幾個的學費。

雖然家里條件苦，但是初中的老師、同學們給了阿五陽光和雨露。

初中班主任是個四十多歲的女老師。那次開學的時候，阿五學費還沒有湊齊，所以只能晚去報到。班主任以為阿五不去上學了，就來阿五家做家訪。

那天班主任走了十幾里山路，中間還走錯路，到阿五家累壞了。

本來阿五想留她在家吃晚飯的，不巧那天又沒有米了，而母親去外婆家借米還沒有回來，最后老師是餓著肚子離開的。

天快黑了，怕班主任害怕，阿五送她下山。臨分別的時候，班主任含著眼淚對阿五說：“阿五，你的學費老師來給你想辦法，學一定要上，以后有困難就找老師。”

最后班主任找到校長，給阿五申請三年的學費減免，使阿五得以順利完成初中三年的學業。

班主任還隔三差五讓阿五去她家吃飯，不過每次阿五的吃相都把班主任的兒子嚇壞了。

阿五聽班主任常常拿他來教育她兒子：“你看人家阿五，家里那么窮，連頓飽飯都吃不上，你還這樣浪費糧食！”

阿五盡管又黑又瘦，但是肚里沒有油水，確實能吃，一塊肥肉阿五都能吃上一大碗飯。

英語老師總是讓阿五幫她出英語墻報，趁機給阿五一兩塊錢。

早上，阿五一般帶一個地瓜去學校當午飯。

同桌的女同學，可能是聽班主任說阿五家里很困難，有一段時間，中午總要把她的飯分一半給阿五吃，弄得阿五很不好意思。遺憾的是初中畢業后阿五不知道這位女同學去哪里了。在那種艱苦的條件下，同學之間的友誼顯得異常珍貴。

初中三年阿五成績始終就沒有出過全校前三名。

晚上阿五總與姐姐搶煤油燈，姐姐要縫衣服，阿五要看書，怎么辦呢？家里就那一盞煤油燈。

后來，阿五想出了一個好辦法。他在放學路上，邊走邊背誦語文，到家只要做數學，這樣很快就把數學做完了，晚上就不用與姐姐搶煤油燈了。

父親不知道聽什么人說的，阿五初中對口的高中將來一個也考不上大學，所以即使阿五入學成績排全校第一，父親還是死活不讓阿五上高中了。

阿五媽是堅決反對阿五輟學的，她覺得阿五比二哥更有出息，將來一定能考上大學，但是她哪里能拗過阿五父親呢。

班主任希望阿五繼續上高中，但是她也知道，像阿五家這樣一個連飯都吃不飽的家庭談上學時是何等的奢望，再多的話都是蒼白的。初中她能照顧阿五，高中就愛莫能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