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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阿婳(一)

太陽西落的時候,我一個人走在西水鎮這條最向陽的狹窄長巷子里。高傲的艷陽是殘雪的死敵,為地球上的人類帶來生機的預兆,一面又殘忍化去雪孩子的骨骼。

一條長長的頎道,總會與人狹路相逢,所以西水鎮上的人們總有那么幾對,打死也不愿相遇。

與雨巷丁香姑娘的美麗邂逅,現實生活中永遠是吹彈可破的水中花,鏡中月。還有五十米距離的時候,男人無袖背心里外散發出的氣質已經由遠及近了,扎堆的中年男子中總有一個格外醒目。人們總是能第一眼看到他。

太陽的暖意傳給了我,我又傳給了自己的心,“阿爸”這個順理成章的代號正要呼之欲出時,一只沒有任何表情的手驕傲地揮舞起來。沒錯,沒有表情,手腕處被攔腰斬斷,只剩兩條圓鼓鼓的肉球。

阿爸是黑暗中的茍活者。外出務工時,被四處流竄的乞丐奪去了未來。一覺醒來后,失去了雙手和雙腿。被解救出來后,再也無法進行任何勞動,三口之家,只能倚靠低保勉強度日……

阿爸曾經強壯的體格,是上帝最好的賞賜,卻被辜負成最失敗的作品。上輩子一定被折去雙翼,所以習慣了仰望。從那次以后,他永遠變成了西水鎮最矮的人,大腿根部以下部分已不知被丟棄何方,不知是就地掩埋?還是變成了另一個人行走的希望?

阿爸永遠和板凳最親,板凳是會走路的神奇的腿,“啪嗒”“啪嗒”的聲音一出來,人們就知道阿爸來了。僅剩的兩條胳膊穿過縫隙,整個人立在凳子上,一左一右,一右一左,擺動著,前進著。

黑天鵝的翅膀,剛硬而決絕,堅挺的外表下,需要一顆鉆石心來做后盾。

我剛硬而決絕,提緊身后的書包,和一顆蒼白如鐵的心,徑直向前走去。西水鎮尖銳的吵鬧聲暫時撫慰了我的急迫感。我把阿爸的身影遠遠甩到了身后。

是誰說過,任是無情也動人。

“咋!你沒看到你老爹在那等你!吥!”阿媽趿著塑料劣質拖鞋,懶散地倚著門框,一下一下,嘴里嚼剩的瓜子殼,和著唾沫被吐在地上,形成了一座小山。

“你又把你爹甩下啦?”阿媽一邊說,一邊用手有力地蹭了一下嘴角邊殘留的瓜子殼,“你這娃子……夠狠心。”

我裝作沒聽見的樣子,漠然推開我家銹跡斑駁的老鐵門。

晚飯的時候,我端著剛盛好的面條,看見阿爸奮力地爬上那個加了兩層的我們家最高的破木凳子。房屋里只剩下阿爸“嗯……嗯……”的氣喘聲和阿媽“滋啦啦”吃面條的聲音,阿媽的整張臉幾乎埋到了碗里。我端著碗走向他。

阿爸終于爬了上來,我把面條擺在他面前,順手放了雙筷子。

做飯的時候,阿媽問:“今兒晚咋吃面條?昨晚不是還有剩菜嘛?”

我抿了抿嘴唇,說:“沒什么,只是突然想吃了。”隨后想了想,又說:“昨晚那菜都餿了,哪兒還能吃,況且也不夠三個人的。”

我微頷下巴,看著對面的阿爸,他兩雙肉球般的胳膊拼命想要夾住筷子,筷子卻根本不聽他使喚,更別說夾面條了。

“啪嗒——”一根筷子重重掉在地上,阿爸額頭微微出了汗,他慢慢爬下破木凳子,撿起筷子放在嘴里,用牙齒咬住,接著又奮力爬上木凳子,繼續擺弄這兩根筷子。

“你長沒長么子眼睛咧!”阿媽突然大吼。

阿爸擺弄筷子的時候,不小心把湯潑向了阿媽,而阿媽和我也正試圖偷偷看著阿爸的滑稽樣,阿媽的臉正好就遭殃了。

阿爸只好“呵呵”地傻笑,不敢說什么。

“手腳斷了眼睛也被挖啦?!不會吃就別吃!”阿爸的傻笑頓時尷尬地凝上一層霜。阿媽還是不依不撓的,惡狠狠地指著阿爸的臉,“你出去打工落一身殘疾,你以為老娘還心甘情愿呆這里?要不是你媽這房子要拆遷,鬼才花時間耗在這兒!”

“阿媽,別說了。”我打斷阿媽。

“咋,你不樂意看到這樣嗎!你也是個小沒良心,就沖你今晚煮那面……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存什么心思!”

“哼!我存什么心思?我倒要問問看你啥心思!昨晚我在橋頭看到那男的……”

“你他媽給我滾蛋!”阿媽氣沖沖地回房間,重重關上了老木門。

我氣定神閑,重重長吐一口氣,一言不發,繼續坐下來吃我的面,沒有抬頭,隱約聽到了阿爸的抽泣聲。

“你哭也沒用!”我平靜地說,“你連扇她一巴掌都辦不到!”

我收拾好碗筷后,看見父親正低頭盯著碗里的面條,腮幫子鼓鼓的,嘴里的面條一直蠕動,好似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我轉身走進房間,重重關上木頭門。

我走到屋內唯一的鏡子前,看著里面的自己一張寡淡的臉,輕輕地說:

“喂!喂!出來玩不?”

“哎!好啊!不過我要先把外面的那個人搞定。”

我在這自問自答的孤獨感中找到了久違的熱鬧,我不禁咧開嘴,齜著牙,故意把嘴張到最大來表現我此刻喜悅的心情。然后,又松弛下來,望著鏡中的自己,覺得自己蠢極了,不過這樣好像也不錯。我的目光瞟到四周,才發現,這面鏡子上的邊緣貼滿了很多我兒時崇拜的男性偶像貼紙,我趕緊背過身去,生怕這些貼紙上的目光會真的都看到我的這一面。

看到自己嬌羞的樣子,我暗暗想起,自己曾經崇拜的男性無一例外都有非常寬厚的臂膀,我太懷念這種感覺,就像是天和地被自己統統占滿,別人再無插足之地,天地里的寬容和溫暖不屬于第二個人。

“哎!丫頭。快出來!”阿媽猛擊我的房門。

“干嘛!”我沒好氣開了門。

阿媽一把拽住我的胳膊,把我往外拖,一直拖到院子里。

“快快!隔壁那瘸女人出門去了,你翻到對面去揪幾捆白菜過來!快點!”阿媽迫不及待地把我往土墻上擠。

我家小院跟隔壁只有一堵搖搖欲墜的土墻,翻過去不難,但是土墻隨時有可能會坍塌,阿媽垂涎對面自家種的菜已久,卻遲遲不愿自己動手的原因就在這兒。

“我不要!我又不是賊。”我嚴詞拒絕。

聽到我的拒絕,阿媽還在拼命擠著我:“啰嗦什么,給我爬!過兩天沒吃的了都等著餓死吧!”

土墻上的石子碎屑掉下來打在我臉上,我趕緊用手去擋:“呸!你別擠我了!一會兒墻塌了!”

我被阿媽半推半就地推到了土墻上,我跨坐在上面,不敢抬頭,生怕被人揪到現形,阿媽著急忙活向我擺手,我始終勾著頭,狠狠瞪了她一眼,如果我被抓到,阿媽絕對會跳出來跟我撇清關系,然后惡狠狠地抽自己耳光罵自己沒把女兒教好,胡說八道的給自己編出幾個偷菜的理由,再裝點可憐從別人那里博得同情和好處。

我自顧自想著,感覺后腦勺被重重打了一下,我回過頭,程忍站在鄰居的家門口用一臉恍然大悟的表情看著我。手里的幾顆石子被他一上一下地玩得不亦樂乎。

“蔣回雪,嘖嘖!可惜啦!”程忍裝模作樣地搖了搖頭。

“你想說啥?”

“你爬到墻上干嘛!你別告訴我就為了偷幾棵白菜。”

“我只是……在賞月。”沒想到一下子被戳穿意圖。

“你把我當小孩耍?”

“信不信在你。”

“連一棵白菜你都偷!”

“我說了。”我氣急了,“我一棵都沒偷!”

“哦——”程忍故意拉長聲音,“原來你打算偷兩棵。”他把手放嘴邊,喊道:“耗子偷白菜嘍!抓耗子嘍!”

阿媽在一旁拼命壓低聲音,扯著我的褲腿說:“你叫那小祖宗別再嚷嚷了。”

我瞪著程忍,一翻身跳到了菜園里,胡亂拔了很多棵白菜,一股腦兒全都丟到墻對面去,阿媽在那邊叫著:“哎喲喂!你能不能輕點扔。”

“你看清楚了!”我再一次翻身站到土墻上,說:“我不止偷兩棵,我還偷了三棵四棵五棵六棵……但我不是賊!”

“你當我瞎?拿別人菜地里的菜你告誰了?”

“我是為了救助殘疾老人的!”我斜了一眼屋內。

“哎?那我得去慰問一下。”程忍作勢要進來,我趕緊說,“我家的老貓腿瘸了,它現在太狂,像你這樣的,見一個咬一個。”

我私心里并不想程忍進屋來,就好像等同于自己一絲不掛地袒露在他面前,我一直以來都在找一個安全的殼,永遠會在門前掛上“禁止進入”的名牌,我一直小心翼翼地說話,洞察別人的心思然后迅速做出判斷,投其所好。

屋里突然傳來一陣猛烈地翻箱倒柜的撞擊聲,我和阿媽默契的看了一眼,我們都知道也經常經歷,這種每隔幾日猝不及防的棘手的麻煩又來了。

阿媽啐了一口,罵道:“這日子真不是人過的,睡覺!”

阿媽隨后打開了窗戶,翻回了自己的房間,然后緊閉窗門,再也不出來。我拿好菜回到客廳,阿爸此刻正在地上打滾,面色慘白,青筋暴起,不斷翻著白眼吐吐沫,我看了一眼,先回到廚房把菜放好,拿了一根筷子來到客廳,卡到阿爸的嘴里,防止他咬舌,活絡地舒展他的胳膊,撫慰他的胸口,他緊繃的神經逐漸平息下來,一張猙獰的臉慢慢恢復正常。

我蹲在一旁,看著逐漸恢復的阿爸,努力回想起好多年前的他,寬容的,敦厚的,強壯的,健全的。

記得小時候,我經常在西水鎮的長巷子口等著外出務工的阿爸歸來,阿爸看到我,會齜著白牙把我扛在肩膀上,從那時起,西水鎮在我眼中顛倒了過來,磚橋變成了笑臉,工人們摻著土的褲腿兒變成從天上耷拉下來黑布,像是廠里的放映師傅要開始放電影了。在一群皮膚黝黑肩膀瘦弱的務工者中,阿爸的肩膀顯得寬廣而有力,我在他的肩膀上,心間砰砰直跳,睜開眼看見了不一樣的世界。然而,如今我更愿意他平凡而瘦小,卻不愿看到他被折去雙翼。

我無法想象父親是忍著怎樣大的疼痛和惡臭一步一步從那間陰暗小屋的垃圾道里爬出來,可再強大的內心也抵不過殘忍的生活縫隙,半夜起床喝水的我,會因為這樣一個殘破的背影而嚇得哇哇大叫;時不時阿爸以前的工友來看望阿爸順道再摸一把阿媽的手,用同情憐憫卻又遮掩不住的得意目光看向我,我只得沉默而痛苦;街坊鄰居的小伙伴在看到阿爸后驚恐地望向我的目光讓我避之不及,我始終努力克服這些殘忍的目光,拼命回想從前那個偉岸的他,但我不得不承認,憎惡的惡苗已在此時悄然增長。

但當我認識了阿婳后,好像又有點不是那么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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