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卡拉維拉縣臭名昭著的跳蛙
- 馬克·吐溫短篇小說精選
- (美)馬克·吐溫
- 4375字
- 2018-12-20 18:18:20
一位朋友從東部來信,讓我去拜訪那位溫厚而多舌的老西蒙·惠勒,并向他打聽一下朋友的朋友利奧尼達斯·沃·斯邁利的情況。我一一照辦,以下便是我拜訪的結果。我隱隱懷疑利奧尼達斯·沃·斯邁利是一個神話式的人物;我朋友根本就不知道這樣一個人;他只是猜想罷了,假如我向老惠勒打聽斯邁利的事,可能會讓他想到那個丟盡臉面的吉姆·斯邁利,他會因此滔滔不絕、令人惱怒地講起關于吉姆·斯邁利的往事,冗長乏味,煩人透頂——這對于我是毫無用處的。假如朋友這樣預計,那么他算預計對了。
我在那個衰敗的天使礦工村見到西蒙·惠勒時,他正在坍壞的小旅館酒吧里,在火爐旁舒適地打著瞌睡。我發現他身體胖胖的,腦袋光光的,平靜的臉上顯得溫柔純樸,十分可愛。我走近時他便醒了,向我問好。我說,一個朋友托我來打聽一下他幼時的一位好友,名叫利奧尼達斯·沃·斯邁利——利奧尼達斯·沃·斯邁利牧師,一個傳播基督教《福音》的年輕人,朋友聽說他曾經在天使礦區住過。我又對惠勒先生補充說,假如他能告訴我任何關于利奧尼達斯·沃·斯邁利牧師的事,我會感激不盡的。
西蒙·惠勒讓我退到一個角落,用他的椅子把我擋住,自己坐了下來,滔滔不絕地講起下面這個單調乏味的故事。他從未笑一笑,皺一皺眉頭,聲音自始至終都是那么溫和,連一丁點兒激情也沒有。不過,盡管他的講述沒完沒了,但我卻深深感到了一種認真誠摯的態度,這使我清楚地看到,他非但沒有想到自己的故事有任何滑稽可笑之處,而且他真的認為這件事相當重要;很飲佩其中的兩位主人公,認為他們頗善于待人處世,在玩弄手腕上簡直是出類拔萃的天才。我任他喋喋不休地講下去,一次也沒有打斷他。
“牧師利奧尼達斯·沃……唔……牧師利——哦,這兒是有那么個家伙,叫吉姆·斯邁利,是在49年[1]①冬天——或者是50年春天——不知咋的,我記不準了,不過我為啥覺得是在那兩年里呢,因為他剛來這個礦區時,那個大水槽還沒修完呢。管它的,反正他那時是這兒最古怪的人,凡是你眼睛見到過的東西,他沒有不拿來打賭的,只要有人愿意和他打,如果不愿意,他和你交換位置打賭也行。凡是適合對方的也都適合他——只要能打賭,他就高興滿意,而且他運氣老是那么好,不一般的好,多數時候都是他贏——他隨時準備著一有機會就和人打賭。你找不到一件那家伙不能和你打賭的事情,并且隨你站哪一方都行,如我剛才所說。假如有一場賽馬,結束時你要么會看見他滿臉喜色,要么會看見他垂頭喪氣的樣子。狗打架,他要打賭;貓打架,他要打賭;雞打架,他要打賭;唉,假如有兩只鳥兒落在柵欄上,他也會向你打賭哪只先飛走;假如有野營布道會,他會經常去那兒,并拿沃克牧師來打賭——他認為沃克是這個地方最會說教的人,事實也如此,還是一個好心的人兒。甚至假如他看見一只大搖大擺的蟑螂在朝著某個方向爬去,他也會和你打賭它要多長時間爬到——爬到它要去的任何地方。假如你想和他打一下賭,他甚至會跟著蟑螂走到墨西哥去,看看他究竟要走到哪里,路上要走多長時間。這兒好多男孩子都見過斯邁利,并且都能給你講他的故事。唉,這對他來說一點關系都沒有——管它啥事他都要打賭——真是一個再危險不過的家伙。沃克牧師的老婆有一次重病了好久,好像無法醫治了。一天上午沃克走進斯邁利家,斯邁利站起來,問他老婆怎樣了,他說大有好轉——感謝上帝大慈大悲——她已經很有精神。承蒙上天的賜福,她會好起來的!可是斯邁利也沒先想一下,就說道:‘唔,我拿兩元五打賭,她絕不會好起來的。’
“今年斯邁利弄到一匹母馬——男孩們都管它叫烏龜老馬,不過你知道這只是開開玩笑,因為它當然不是他們說的那樣慢——斯邁利還經常拿它打賭贏錢呢,盡管它慢得要死,老是患有氣喘、馬腺疫、肺結核之類的病。他們常讓它先跑兩、三百碼遠,然后再讓別的馬趕過它;但是它總在快到終點時變得興奮起來,拼了老命似地往前跑,一會兒撒腿四腳騰飛,一會兒跨過一道道圍欄,身后卷起的塵土比別的馬多,咳嗽,打噴嚏,擤鼻子,哪只馬也沒有它那么不安靜——它總是在看臺處追趕上去,最后比其它馬先一脖子沖出終點線——你最多也只能計算出這個差距了。
“他有一只很小很小的叭喇狗,你看到它就會覺得它不值一文,不過到處閑逛,看起來非常一般,時刻尋找機會偷東西罷了。可是一旦人們把賭注壓到它身上,他就會搖身一變,它的下顎會像前甲板一樣伸出來,牙齒暴露在外,如火爐一般發出亮光。它會被一只狗抓住、戲弄、嘴咬,兩、三次撞翻在地,而安德魯·杰克遜——這是那狗的名字——安德魯·杰克遜——也絕不顯得不高興的樣子,也沒有指望別的什么——因此賭注在另一邊成倍增加,直到最后大家都把錢壓完了。就在這時,它會突然抓住另一只狗的后腿關節,死死抓住不放——你知道不是用嘴咬,只是死死抓住不放,直到另一只狗認輸,哪怕這樣僵持一年。斯邁利用他那只狗打賭總是成為贏家,直到它和一只沒有后腿的狗比賽,因為那只狗的后腿不幸被環形鋸鋸掉了。當比賽進行了很大一會兒,大家的錢也都壓光了,安德魯便開始它那得意的抓揪動作,但它立即發現自己是怎樣受了欺騙,另一只狗怎樣使它落入了圈套——可以這么說——它先是顯得大吃一驚的樣子,然后又顯得有些泄氣了,也不再想去贏那場打架,所以它上了一次大當。它看了斯邁利一眼,好像在說它的心都碎了,那都是他的錯,用一只沒有后腿的狗去讓它抓,而抓后腿又正是它打架的拿手好戲。然后它一瘸一拐走了一段路,就倒下死了。安德魯·杰克遜可真是一只好狗,假如不死它會名揚天下的,因為它是那塊料,有那種天才——我知道這點,它自己從沒有機會說出來,假如一只狗在那些情況下都還能打架,沒有一點天才是說不過去的。一想到它最后那次打架的情景,想到比賽的結果,我心里總是很難過。
“瞧,今年斯邁利弄到一些老鼠、小公雞、雄貓等等之類的東西,它們簡直弄得你不得安寧,你找不到任何一樣東西讓他打賭而他不愿意和你打的。有一天他捉到一只青蛙,把它帶回了家,并說他打算要教育它。所以他三個月里啥事也不做,成天坐在后院里教青蛙跳躍。你可以相信,他也真的把它教會了。他會在后面輕輕拍蛙一下,接下來你看到它像個汽車輪胎一樣在空中直轉——看到它在翻一個筋斗,或者如果頭起得好的話,一連翻幾個筋斗,然后像一只貓一樣平平穩穩地落到地下,啥事也沒有。他甚至讓青蛙去學著抓蒼蠅,經常不斷地讓它練習,到最后只要它看見一只蒼蠅,不管有多遠它都會去捉住。斯邁利說一只蒼蠅唯一要做的,就是接受教育,說它幾乎沒有做不了的事——我相信他的話。噯,我親眼見過他把丹爾·韋伯斯特放在這個地板上——丹爾·韋伯斯特是那只青蛙的名字——大聲叫喊,‘蒼蠅,丹爾,蒼蠅!’只一眨眼的功夫,它就一下直直地跳起去,猛然把柜臺上的一只蒼蠅抓住,再跳回到地板上,像一塊粘泥一樣穩穩當當的,然后就用一只后腿抓搔自己頭的一邊,滿不在乎的樣子,好像它根本沒想到自己比任何一只蛙更能干。你還從沒見過哪只蛙有它那么謙虛,那么坦誠的,盡管它如此有天賦。當舉行非常公正的賽跑時,它和別的蛙站在同一起跑線上,每一步都會比任何一只你見過的蛙跨得大一些。在同一起跑線上開跳可是它的拿手好戲,你明白,只要有這種比賽,斯邁利就把錢預先壓在它上面,哪怕他只有一分錢。斯邁利對他那只青蛙真是得意得要死,不過也該他那樣,因為那些走遍了天下的人都說,他們見過的蛙中,還沒有一只能勝得過他那只蛙的呢。
“唔,斯邁利把那只動物裝在一個小格子盒里,不時把它帶到商業區去和別人打賭。一天有個家伙——他是外地人——碰見斯邁利拿著這盒子,便問道:
“‘你那盒子里裝的是啥玩藝兒呀?’
“斯邁利好像滿不在乎地說,‘也許是一只鸚鵡吧,或者也許是一只金絲雀,但都不是——它不過是一只青蛙。’
“那家伙接過盒子,翻來復去、仔仔細細地看著,說:‘唔——不錯,是青蛙。噯呀,它有啥用處呢?’
“‘哦,’斯邁利隨隨便便、毫不介意地說,‘它很會做一件事,我想——在卡拉維納斯縣沒有一只青蛙能跳得過它。’
“那家伙又把盒子接過去,仔仔細細地打量了好久,然后不慌不忙地說,‘唔,我一點看不出你那只蛙比任何一只蛙好在哪里。’
“‘也許你看不出,’斯邁利說。‘也許你了解青蛙,也許你并不了解它們;也許你有點經驗,也許你連個業余愛好者都不是,可以這么說。不管怎樣,我有我的看法,我愿意拿四十美元來打賭,卡拉維納斯縣沒有一只青蛙能跳得過它。’
“那家伙想了一下,然后好像有點憂郁的樣子,說,‘唉,我在這兒人生地不熟,到哪兒去弄到蛙呢;不過如果我能弄到一只蛙,我是會和你賭一場的。’
“然后斯邁利說,‘那好吧——那好吧——只要你替我把這盒子拿著一下,我就去給你弄一只蛙來。’因此那家伙就接過盒子,掏出四十美元和斯邁利的錢放在一起,坐下來等著。
“他在那兒坐了好久,一個人想呀想,然后把青蛙從盒子里取出來,撬開它的嘴,用一只茶匙把鉛沙粒往它嘴里灌得滿滿的——一直灌到了下巴處——再把它放到地板上。斯邁利去了沼澤地,在稀泥里轉了好長時間,最后才捉住一只蛙,把它帶到礦區遞給外地人,說:
“‘好啦,如果你已準備好,就把它和丹爾并排放在一起,甚至要把它的前爪和丹爾并排放好,我喊開始。’然后他就說,‘一——二——三——開始!’于是他和那家伙一起從后面拍各自的青蛙一下,那只剛捉來的蛙輕輕松松地就跳出去了,可是丹爾只動了動,聳了聳肩——很像個法國人那樣,但是一點用處也沒有——它一點也移動不了,像一座教堂一樣穩穩當當地固定在那里,動也不是停也不是。它可把斯邁利驚得要死,也讓他惡心,可是他當然一點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那家伙拿了錢就要走。就在快出門時,他把大拇指往肩頭上一舉——那是對著丹爾的——又一次不慌不忙地說,‘哦,我一點看不出你那只蛙比任何一只別的蛙好在哪里。’
“斯邁利站在那兒用手抓搔著頭,一直把地上的丹爾盯了好久,最后他說,‘我實在弄不明白這只蛙胸口干嗎要脹鼓鼓的——我很想知道它是不是正常的——它看起來不知怎么身子鼓脹得這么大。’于是他抓住丹爾的后頸,舉起來說,‘假如它沒有五磅重,干嗎要怪我那些貓呢!’他把蛙倒翻過來,便見從它嘴里吐出兩把鉛沙粒。這時他才明白是怎么回事,頓時暴跳如雷——他把蛙放到地上就去追趕那家伙,可怎么能追得到呢。然后——”
(這時西蒙·惠蒙聽見有人在前院叫他的名字,起身去看有什么事。)他邊走邊轉過頭對我說:“你人生地不熟的,就坐在這兒別動,放心好啦——我回來后就不再走了。”
但是,請讀者諸君原諒,我并不認為繼續聽那個富有魄力的流浪漢吉姆·斯邁利的歷史,會給我提供很多有關利奧尼達斯·沃·斯邁利的情況,所以我就起身走了。
在門口,我又遇見那位和藹可親的惠勒回來了,他抓住我的衣扣強行把我留下,又開始說道:
“哦,今年斯邁利弄到一條獨眼黃牛,沒有尾巴,只有一點像香蕉一樣的短樁,并且——”
可是,我既無時間也無興趣,所以并沒有留下聽他講那條受苦受難的牛,而是起身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