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榮躍

一

每譯完一本好書，我總有一些話想說，想和讀者們“聊聊”，談談個人的感想。這正如讀者讀到一本好書也會產生一些感想，樂于和朋友們交流交談一樣。是呀，我們從一部好書中得到的收獲是巨大的。與好書為友，你一生都會充實快樂！你會獲得一種崇高的精神享受！可嘆的是不少人還意識不到這一點。相信隨著社會的發展，民族素質的提高，情況會不斷好轉，因為畢竟“知識就是力量”。

我第一次讀到英文版的馬克·吐溫短篇小說全集（The Complete Short Stories of Mark Twain）時，便被一個個故事深深吸引住了。濃濃的幽默味不斷向我撲來，一次次讓我發笑，令人捧腹。幽默中所包含的諷刺意味，讓人深思，耐人尋味。加之那一篇篇奇特的構思，豐富的想像，讀來真是妙趣橫生！

于是我便產生了把它們譯成中文的想法。這是一種“創作欲”，因為文學翻譯是一種“再創作”，它能在艱巨的“再創作”勞動中給譯者帶來極大喜悅。至于出版，倒是下一步考慮的事。我并沒想到要有機會出版此書了才去翻譯它，這正如作家不是要等有誰出版他的作品了，才去創作一樣。翻譯的過程本來就是一種很好的藝術享受，一種莫大的樂趣，所謂“苦中有樂”。人能從事自己喜愛的事業，苦也是甜蜜的。所以，我不是單純為出版而翻譯，雖然自己的譯作能與廣大讀者見面，讓讀者和自己分享讀一本好書的歡樂，確實也令我欣慰！為此我一邊翻譯一邊聯系出版，經過努力，拙譯于1997年10月在寧夏人民出版社首次出版了。

我在翻譯之前就已知道此書有了其它中文譯本，但仍然決心譯出來，原因就在于我對它的喜愛，希望有一個自己的譯本，自己對于這部優秀作品的解讀。像這樣一部杰作，是值得有多個譯本的。只要讀者喜歡，作品又好，為什么不可以呢？

本書根據馬克·吐溫的短篇小說全集精選、翻譯而成。所選作品以幽默味濃，可讀性強，情節引人為準繩，可以說它們基本代表了作者的短篇小說創作的最高水平。我總以為，一本可讀性不強、不能讓讀者為之激動或產生共鳴的書，是難以受到大家歡迎的。此次修訂，對初譯本的篇目順序按照原著進行了調整，以便盡量體現原作的風貌。作品大多是典型的短篇小說，《百萬英鎊》、《腐蝕優秀城鎮的人》和《三萬美元遺產》稍微長一些，近于中篇或小中篇。

二

人生很需要幽默。它可以使生活豐富多彩，生動活潑，趣味盎然。而如果沒有它，我們的生活則會顯得單調乏味，蒼白黯淡。每個人身上都存在著幽默感，只是程度不同而已，有些人特別顯著，我們便說他頗有幽默感。和這樣的人在一起氣氛會大不一樣，顯得活潑有趣而毫不沉悶。他會以他的幽默帶給你陣陣笑聲，而笑聲對于我們多么可貴呀！不是說笑一笑十年少嗎。

馬克·吐溫（1835-1910）就是這樣一位世界聞名的幽默大師。能稱之為大師的人，總是在某一方面超凡卓著，而馬克·吐溫不愧于這一稱號。他原名塞繆爾·蘭霍恩·克萊門斯（Samuel langhorne Clemens），生于密蘇里州佛羅里達的一個鄉村，父親是鄉村律師兼小商人。由于自幼身體不好，家境又很貧寒，他童年時代所受的正規教育很少。他曾當過印刷所學徒，領航員，記者，后來走上文學創作道路。1865年他寫出了第一篇幽默小說《卡拉維拉縣臭名昭著的跳蛙》，獲得好評，之后連續寫了不少幽默小說。馬克·吐溫的長篇重要作品有《鍍金時代》（與人合寫）、《湯姆·索耶歷險記》、《王子與貧兒》、《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傻瓜威爾遜》等。

值得注意的是，馬克·吐溫的幽默大多與諷刺緊密結合在一起，讀他的幽默小說無不感到其中包含的濃厚、鮮明的諷刺意味。這就使其作品上了一個更高的檔次。他不是簡單地為幽默而幽默，為歡樂而歡樂，而是在風趣幽默的故事中針砭時弊，反映出人的弱點，人的生活，讓人看到社會和人的不足之處，意在促使其完善、發展，從而他的作品具有了現實意義和深遠意義——這也是它們一代代流傳下來，永垂不朽的重要原因。

馬克·吐溫的幽默諷刺小說，大體有如下幾個方面：

一是對政府當局工作的批評。在《牛肉大合同真相》里，主人公為了收到牛肉款，像皮球一樣被繁雜的政府部門踢來踢去。通過這一故事，作者對當局辦事拖拉、機構臃腫、不負責任的現象進行了尖銳批評。這樣的體制和作風實在令人大傷腦筋，要辦成一件事真是難上加難，它只會極大地阻礙社會的發展。在《失竊的白象》里，警察為追回白象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而結果這一切都是虛假的——白象本來就在他們手里。他們之所以那樣做，還不是為了多撈一筆外快。警察破案本應是自己的職責，然而這一點不存在了，一切都看在了酬金之上。在《一次審判》里，一個黑人被殺害，證據本來是確鑿無疑的，兇手理應受到懲罰，可是卻還得經過紛繁復雜的審判程序，選舉陪審團。作者以此表明堅持正義的艱難，提倡“一種原本是簡單純樸的方式”，而不要故弄玄虛，把本來簡單的事弄得過于復雜了。

二是表現金錢對人的腐蝕作用。這是一個重大的主題，在馬克·吐溫短篇小說中占有重要地位。人生活在社會中離不開錢，有了錢便有了物質保障，使你能過上一種安定、舒適的生活。而如果沒有錢生活是相當艱難的，這是一個很現實的問題。但另一方面，有了金錢是不是就一定會幸福呢？回答是否定的。人除了物質生活外還需要精神生活，因為人畢竟不是一般的動物。在物質生活得到基本保障的情況下，從某種程度上說只有精神充實、快樂，才會帶給你真正的幸福。我堅持“人活著不能沒有錢，但人活著不能只為了錢”的觀點。有錢人并不幸福的例子很多。

馬克·吐溫的幾篇小說就反映了金錢對人的巨大影響。在名篇《百萬英鎊》里，兩兄弟打賭，一個說給某人一張百萬英鎊的鈔票，他身上別無分文，最后會餓死，因為買東西誰也兌不開這筆巨款；另一個說他會憑著那一百萬英鎊生活一個月，不會被關進監獄。結果后者打贏了。陌生人還是原來的陌生人，但由于他身上有了百萬英鎊鈔票，人們先是為之驚愕，然后一改先前的冷漠態度，對他熱情備至，要什么給什么，錢的事根本不放在心上。轉瞬之間他成了一個十分榮耀、備受尊敬的人物。他分文沒花不但過得很自在，還得到了一個“世界上最可愛的姑娘”的愛情，并且憑空賺了一大筆錢！這個著名的故事讓我們清楚地看到金錢對于一些人的巨大魔力，諷刺了當時社會上人與人赤裸裸的金錢關系。《腐蝕優秀城鎮的人》是一篇很值得玩味的小說。哈德利伯格是“最誠實正直的城鎮”，“這個榮譽它已經保持三代沒受玷污了”。可是，在巨大財富的誘惑下，人們的誠實正直品性一個個土崩瓦解，可見這種誠實正直的品性是虛假的。為了得到那筆財富，他們竟挖空心思想出自己曾幫過什么樣的忙，猜測那句“檢驗語”是什么——誠實正直已被拋到九霄云外，受金錢誘惑的心理暴露無遺！一個以誠實正直著稱的城鎮，就這樣徹底毀在了金錢的誘惑之下。《三萬美元遺產》也淋漓盡致地反映了這個主題。福斯特夫婦本來過著平靜、快樂的生活，可當聽說自己將會得到三萬美元遺產時，便飄飄然了，忘乎所以了，從此生活不再平靜。他們激動地設想著怎樣去享受使用這筆尚未到手的錢，連選女婿的標準也越來越高！然而，事實上他們并沒有這三萬美元遺產，那只不過是一個虛假的許諾，卻使他們的生活受到了致命的打擊！金錢給他們帶來了巨大的困惑和麻煩，頗有代表意義。小說結局出乎意外，給人深刻的啟示。《中世紀傳奇》也屬于這一類小說。為了繼承遺產，那些人竟然女扮男裝，但最后還是遭到可怕的災難。

三是諷刺一些人對于真正的藝術缺乏眼光。本來是很好的藝術品他們看不到，而卻把廢品視為寶貝，或者盲目信從所謂的杰作。在《朱底特神廟維納斯雕像傳奇》里，一件完整的藝術品得不到人們賞識，可當被砸得缺鼻少耳，缺手少腿，經過一番故弄玄虛之后，卻變得價值連城，高達一千萬法郎之巨！實在荒唐可笑。《他活著還是死了？》真是令人吃驚和感嘆。幾個貧窮的藝術家為自己的作品難以賣出而發愁，為了使作品賣出好價，改變貧困的生活，他們想到一個美妙的主意——讓一個人去“死”，然后對別人說他的作品如何偉大，因為“許多偉大的藝術家直到他們忍饑挨餓、命歸西天以后，其功績才會得到社會的承認。”他們成功了，那位“死去的”藝術家的作品一幅幅賣出了好價錢，真是絕妙的諷刺啊！

此外還反映了其它方方面面的人性和生活。《列車里的同類相食》讀來令人驚心動魄，毛骨悚然。一大群人不幸陷入絕境之中，生死悠關，這時人性中的自私、殘忍便徹底暴露出來。十分可笑的是，為了決定誰先被吃掉竟然進行了道貌岸然的選舉，使被選上的人心安理得去送死——不過這都是“一個瘋子并無害處和異想天開的狂言，而不是殘忍的人吃人的真實經歷”。巧妙的構思，幽默的語言，深刻反映了社會與人性。《一個奇怪的夢》也是以奇特的構思，借“夢”指出活著的人對死去的人漠不關心，使得骷髏們的處境越來越糟。生與死的對比非常鮮明，意味深長。《我怎樣編輯農業報》諷刺了一些不學無術的人卻在社會上假充內行，胡說八道。“是誰寫的那些書評？是從來就沒寫過一本書的人。是誰裝扮成嚴肅莊重的金融領導人？是那些最可能一無所知的人，”真是入木三分。《我的表》也頗有意思。表本來只有一點點毛病，可一旦送到蹩腳的修理師手里便每況愈下，一發不可收拾，說明了一個蹩腳的人只會把事情弄得越來越壞。《獲救的罪人》讀來頗令人回味，那封非同尋常的信太使人感動了，殊不知卻是一個騙局！一個高超的騙局！《愛德華與喬治：一個傳說》、《麥克威廉斯夫婦與防盜鈴》、《幸運》、《玩笑讓埃德發了財》……讀來都幽默滑稽，頗有意趣，讓人在歡笑之余得到某種啟示。

人的幽默各有特色。馬克·吐溫的幽默與錢鐘書先生的幽默就不同。后者的幽默是學者的幽默，里面充滿了機智，因此不具備一定學識與修養的人是體會不到其中幽默味的。馬克·吐溫的幽默是大眾化的幽默，為大眾所熟悉，因此其影響似乎更深遠一些。讀他的幽默小說的確是一種美好的享受。當你在工作之余、休息之余讀讀它們，一定會開心發笑，并對社會與人增長更多的見識，這不是一件很好的事嗎？——如此，筆者也就從自己的一點勞動中感到了欣慰。作者、譯者是為讀者服務的，讀者的收獲也就是他們的收獲。

最后，衷心希望專家、同仁和廣大讀者對拙譯提出寶貴意見，以便使之不斷完善。謝謝！

1996年初稿

2015年1月修訂于天府雄州·四川簡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