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總序
- 被拐賣婚遷婦女訪談實錄(婦女/性別研究資料叢書)
- 王金玲主編 姜佳將 高雪玉副主編
- 3355字
- 2019-01-08 17:56:10
中國傳統社會,強調和重視個體的群體價值,強調和重視社會上層在社會變遷和發展中的作用,故而歷史的書寫是一種國家乃至皇權至上的書寫,是一種以帝王將相及其所在利益集團(包括家族)為核心的書寫,而文字和書寫的階層屬性,也使得歷史的書寫更多的是一種文人或文人集團站在自己的立場上,從自己的視角出發,對書寫對象進行客體化的書寫。
進入現代社會后,尤其是20世紀80年代以后,隨著社會轉型和人們自我意識的覺醒,中國社會和中國人越來越重視和強調個體的主體價值,尊貴卑賤的界限和觀念日益淡化,社會中下層乃至底層在社會變遷和發展中的作用受到普遍關注,各階層的各種群體權利和個體權利不斷顯化和強化,由此,留下自己的記憶、講述自己的故事、書寫自己的歷史成為普通百姓的一種文化需求。而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政府大力推進的教育普及,也使得文字和書寫不再是文化人的專利,或者說,絕大多數中國人都已是能寫會書的文化人,因而,普通百姓以文字留下自己的記憶、講述自己的故事、書寫自己的歷史成為可能,并得以踐行。
事實上,在今天,為普通百姓保存自己的記憶、書寫自己的歷史也被許多人文社科研究者認為是自己應盡的責任,越來越多的學者認識到,國家的歷史不僅是國家的,也是民眾的;民族的歷史不僅是民族的,也是族民的;社會的歷史不僅是社會的,也是個人的。尤其在今天,隨著社會的變遷、轉型和人們自我意識的不斷強化,個體正日益替代家庭成為中國社會的細胞——基本構成因子,要全面認知社會的變遷,深入了解社會的轉型,真正把握社會發展的規律,從民眾個體的角度分析歷史、研究歷史、書寫歷史無疑是必要的。
其一,如果書寫的歷史只是帝王將相之類大人物的歷史,作為蕓蕓眾生小人物的百姓的歷史就被遺棄直至忘卻了。而事實上,帝王將相之類的大人物雖然是建構歷史的大構件,但如沒有蕓蕓眾生小人物之類的小構件,這一大構件也只是如同只有脊椎而無完整的身體結構,難以承擔國家、民族與社會發展的重任,并且,民眾是帝王將相之類的大人物創造歷史的基礎和力量來源。正是在這一意義上,民眾可以說是創造歷史的真正動力,是歷史的基本創造者。由此,要充分認識民眾在創造歷史中的重要作用,確立民眾在歷史發展中的重要地位。書寫普通民眾的歷史,應以普通民眾為主體,以普通民眾為核心,這是十分重要和不可或缺的。
其二,如果歷史的書寫是一種國家的書寫、民族的書寫和/或社會的書寫——一種宏觀敘事,個人的歷史便被遮蔽甚至湮滅了。而事實上,國家和民族的命運、社會的變化對個人產生的作用和造成的影響是不盡相同乃至大相徑庭的,并因此形成個人間不盡相同乃至大相徑庭的人生經歷、生活經驗和知識系統。而正是個人的經歷、經驗和知識的這一差異性,構成了歷史的多樣性和豐富性,造就了歷史的鮮活性,形成了人類知識的深厚性和廣泛性。由此,要顯現歷史的多樣性、豐富性和鮮活性,保障人類知識的深厚性和廣泛性,書寫不同個人的歷史,以不同個人為主體,以不同個人為核心,也是十分重要和不可或缺的。
其三,如果歷史的書寫只是一種他者的書寫,被書寫者難免被客體化乃至被他者化,自己的歷史成為穿著自己外衣的“他者的歷史”。而事實上,中國傳統史書大多均為文人編纂,甚至是根據統治者/統治集團的旨意編纂,材料的篩選、文字的選擇、事實的認證、內容的確立、行文的目的等均來自書寫者而非被書寫者的意志。從這一角度看,即使是“信史”,也難免只是被包括書寫者、講述者、研究者等在內的他者所認知或理解的“信史”,不一定就是被書寫者自己確認的“信史”。由此,要還原歷史的真面貌,多角度地反映歷史的真相,在今天,傾聽被書寫者自己講述自己的故事,讓歷史的親歷者自己書寫親歷的歷史,讓自己的歷史脫離他者的意志成為自己的歷史,也是十分重要和不可或缺的。
其四,傳統中國社會是一個男權/男性主流社會,在這個社會中,男子主宰和主導歷史的書寫,因此,在以男子立場、男子視角,從男子出發,為了男子和由男子撰寫的史書中,婦女是一種客體化、他者化的存在。更由于在這個社會中,婦女被弱化了書寫的能力、被剝奪了書寫的權利而喪失了書寫的機會,故而難以向大眾講述自己的故事,難以用筆記載自己的經歷,書寫自己的歷史。從這雙重角度看,傳統記憶中的歷史是一種男人的歷史,傳統的書寫是一種“男人講述男人的故事”的書寫,作為主體的婦女在其中是缺席的。由此,要讓缺席的婦女出現在歷史敘事中,彌補傳統歷史書寫的不足乃至缺陷,從性別角度展示歷史的完整性。在今天,以婦女的立場、婦女的視角,從婦女出發,為了婦女和由婦女撰寫歷史也是重要和不可或缺的。
正是在新史學觀和社會性別理論的啟發和引導下,近幾年來,以口述史的方法,記錄包括婦女在內的被記錄者個人經歷或生活史的書籍不斷出現。這不僅重現了歷史的鮮活性、多樣性和豐富性,為人們多角度、多層面地研究歷史提供了基礎性資料,也讓人們考察歷史、分析歷史、研究歷史時有了新的視角,給人們諸多的啟迪。
而也正是在歷史的社會性的基礎上關注歷史的個體性,重視婦女在歷史書寫中的主體性,我們編輯、出版這一套“婦女/性別研究資料叢書”,力求以婦女原汁原味的講述展示不同婦女不同的生存與發展、生命經歷、生活歷史,以及不同的人生經驗和知識,進而為歷史研究提供一種鮮活的、多樣性的、具有被訪者主體性的基礎性資料,使研究者能多角度、多層面、多方位地考察和分析社會運行和變化,探尋社會發展的客觀規律。
本叢書為婦女口述訪談實錄叢書,與其他口述史書籍相比:首先,這一口述訪談以質性研究的方法進行。訪談前,根據項目目標和前期調研所獲資料,以社會學理論和社會性別理論為核心理論,設立一個具有開放性的結構性提綱,而在具體的訪談中,根據被訪者的個體差異確定符合項目要求的重點,進行內容的增減,最后形成個案訪談資料。如在進行犯罪婦女的訪談中,對婚戀因素對其犯罪有較大誘發力者,訪談中會以婚戀議題為重點,增加婚戀因素影響力的內容;對價值觀在其犯罪中具有決定性作用者,訪談中會以價值觀為重點,增加價值觀的形成、導向、運行方面等的內容。
其次,在訪談中,強調被訪者的主體性,尊重被訪者的人格尊嚴和主體性表述,在訪談中注重傾聽而非評論,注重理解而非判斷。尤其是在對邊緣婦女、底層婦女、非常態生活婦女,如犯罪婦女、被拐賣拐騙婦女的訪談中,當她們的敘述和/或敘述的生活不在我們認知的范圍中時,我們更應該認識到自己經驗和知識的不足。如在對邊遠山區婦女的訪談中,問到出生年月,她們大多以屬相而非出生的公元年月來回答。一開始,我們會驚訝,有的人還會暗地嘲諷,后經反思,我們認識到不是這些婦女“沒文化”,而是我們這些經歷過多年文化教育的“知識婦女”缺乏系統的中國傳統文化的教育和訓練,只知以公元來計算年齡。從此,我們在訪談中,尤其是對邊緣、底層婦女的訪談中,進一步減少了自傲和自以為是,增加了對被訪者的尊重與尊敬。
最后,為不同背景的研究者和閱讀者提供完整的口述資料信息,除了根據研究倫理和被訪者本人要求隱匿姓名外,本叢書所收錄的口述訪談資料均保留了訪談的原始性,包括被訪者講述時的停頓、遲疑、反問等,而從一些被訪婦女,尤其是邊緣、底層婦女前假后真的敘述中,我們至少可以看到她們對訪談者由抗拒、懷疑到信任的心路歷程。
對許多學者而言,相對案頭寫作,包括個案訪談在內的田野調查是一項更具挑戰性和艱巨性的工作,也需要更多的智慧和勇氣、更多方面的知識和經驗。而事實表明,只有在田野調查中經歷了自我挑戰、自我反思、自我提升,才能真正認識社會、了解社會、理解社會;只有做好田野調查,才能做好案頭書寫。所以,期待著有更多的研究者與我們一起深入基層,開展相關的田野調查,獲得第一手資料。
婦女的歷史曾是被遮蔽的歷史,婦女的存在曾是一種被客體化、工具化的存在,婦女的生活曾是一種被低價值化的生活。因此,除了提供基礎性資料外,本叢書也力圖以主題化的婦女個案口述訪談資料,呈現婦女的生活史和生命史,顯現婦女生活經歷的多樣性和差異性,凸顯婦女存在的主體性及主體價值,確立婦女生存與發展應有的價值地位,進而為以婦女為主體和核心書寫婦女史和社會史創造有利的條件,為社會更正確和準確地認知婦女,婦女更正確和準確地認知自己,并進一步促進以性別平等為基礎的社會發展做好基礎工作。
王金玲
2017年5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