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軍來到延安
1944年6月6日,美英盟軍在法國諾曼底登陸;就在歐洲戰場形勢扭轉的情況下,中國的前途則更為黯淡。從4月起,日軍對河南發動猛攻,相繼奪取鄭州、許昌,打通了平漢線,接著又向南攻擊湖南。截至6月,國民政府軍政部統計,國民黨軍隊共傷亡2835548人,其中殉國將士1160472人,平均每30人即有一名軍官。蔣的嫡系部隊除了遠征軍和防御中共的胡宗南部隊外,可謂殆盡。[103]經歷過7年戰亂,國民政府其時已至崩潰邊緣,只不過是百足之蟲罷了。1944年初,岷江上游疊溪山崩,春水不暢,天府的食米供應也成了問題。[104]重慶市面上出現了面值500元、綠茵茵的法幣新鈔,其價值大約只相當于戰前的1元,通貨膨脹愈演愈烈。這讓窮人更窮,貪官更貪,知識無用,政府信用掃地。中國民眾和在華外籍人士一齊將矛頭對準了國民黨政府。
美國副總統華萊士就是在這種背景下來到了中國。6月20日下午,華萊士在范宣德、拉鐵摩爾等外交人員的陪同下,輾轉西伯利亞、新疆抵達重慶。這位拉鐵摩爾是研究中國邊疆(尤其是蒙古)問題的美國學者,在冷戰期間是美國家喻戶曉的親共人士。他幼年曾隨傳教士父母在山東住過,后經蘇聯間諜居里向羅斯福介紹,得以蔣中正顧問的名義于1941年來華,1943年返美負責美國陸軍情報局在舊金山的對日宣傳工作。在他看來,共產黨的優點在于能夠堅持民族平等的原則,而且“中共只是中國歷史上屢見不鮮的農民起義在20世紀的表現”而非“蘇聯的工具和傀儡”。他曾于1937年6月與共產黨刊物《美亞》雜志的賈菲(Philip J.Jaffe)、畢恩來(Arthur Bisson)一起以觀光客身份訪問延安,并且作出好評。[105]此次華萊士一行還在訪問蘇聯的時候,新任美國駐蘇大使哈里曼(William Averell Harriman)特地趕往烏茲別克的塔什干會面,并把斯大林的意見轉告華萊士。華萊士顯然聽信了莫斯科的那套后來十分著名的說辭:“蔣另一大過失在于他拒絕利用中國共產黨去對付敵人。這是一個愚蠢的政策。不但不用他們抗日,還繼續在意識形態上與之爭執。中共并非真正的共產黨人,他們是‘人造黃油’(margarine)共產黨。但他們是真正的愛國者,并想打日本佬”。[106]
1944年6月21日,華萊士與蔣中正進行正式會談,美使館及國民黨高級官員在座。華萊士在聽取了政府各部匯報之后,發表意見,勸蔣減少貨幣發行和積極抗戰,并提及西北胡宗南部與中共之間“相互牽制之兵力達數十萬人”,希望用于抗日。蔣答以“中共居心叵測”,意在“赤化中國”,故必須監視之。華萊士隨即委婉批評了蔣的固執和獨裁。他首先很客氣地表示自己是“外人”原不宜置評,緊接著就置評道:中共只是因為其政治改革的主張未獲國民政府采納而走上軍事對抗的道路,只要蔣先讓步,允許他們“參加政府”,即可經由談判解決爭端。蔣隨即哭訴“非不讓步,且迭作重大讓步”,而中共一味趁火打劫,旨在奪取政權,因此錯在中共。華萊士于是正式建議由美國以第三者身份居間斡旋,并明白表示這是羅斯福總統的意思。[107]
6月22日晨,雙方再談,美方的態度仍是逼蔣讓步,于是不歡而散。下午5時續談。蔣中正力圖證明中共系受蘇聯指使,卻舉不出切實證據,不得要領。范宣德當即以蘇聯當此二戰之際似不致指使中共放棄抗戰、顛覆國民政府而予以批駁。蔣一時慌亂,口不擇言,辯稱“中共自美參戰后,已堅信日寇無力北進,遠東戰局,無須中國抵抗,日本亦將失敗”,故將繼續“赤化”中國以奪取政權。這顯然偷換了命題,而且恰恰證實了美國懷疑國民黨消極抵抗的可能性。范宣德繼而祭出“中共以外若干進步人士”的意見,也證明中共不過是“實行農業改革之民主集團”,只要政府讓步,就能與之合作。蔣則想到二十年來的仇怨而大動肝火,忙不迭地指責中共實行“毫無人道”、“慘絕人寰”的政策,旨在達成世界革命,又表示國民黨秉承國父孫氏民生主義平均地權的政策才是正途,最后拋出一句“中共參加政府一事……暫不考慮”。由此看來,蔣中正是一個笨拙的談判家,他缺乏像周恩來那樣揣摩對手而相應舉出利己證據的技能,反而時時立足道德高位規勸對方相信自己一貫正確,因此往往適得其反。由于沒有在適當的時機提出必要的事實論據佐證,他言辭中所表現出來的固執和說教,讓美國外交官很不受用。會談又一次陷入僵局。蔣中正這時候再次提出美國對中共和蘇聯雙向施壓的要求,華萊士表態消極,蔣即表示若此則美國應“對國共之爭執,暫轉超然態度”。華萊士不得不又一次抬出了羅斯福總統,蔣的語氣這才稍稍緩和。范宣德趁勢再次提議,為明了事實真相,美國“擬派一軍事觀察團及其他人員赴共區一行”,被蔣當場否決。
其實在與華萊士會見之前,蔣中正已于6月18日的軍事會報時“決定準美國派員至延安”。[108]那為何他不做個順水人情,趁勢同意呢?原來他是在沒有摸清美方意圖的情況下,不敢輕率許諾。23日清晨,蔣緊急召見曾擔任過其顧問的拉鐵摩爾,“在早餐之前于庭院中散步”。稍做寒暄之后,蔣便徑直問華萊士此行的真實意圖何在。拉鐵摩爾根據范宣德的消息,向蔣發表了“一次最長而未被打斷的談話”。他告訴這個中國領導人,華萊士此行主要是針對戰后美蘇合作,美國面臨的一個迫切問題是工廠轉產和戰后失業,美國的工商金融界也都希望與俄國達成諒解,由于中國經濟上的落后局面,蘇聯的重建會先于中國的重建;但是“中國將始終是美國亞太政策的重要支柱”,美國希望“一種能夠讓美國參加進來的中俄友好關系是必不可少的”,同時中國應實行民族自治政策,防止邊疆地區傾向于蘇聯,在遠東成為平衡蘇聯的重要力量,并暗示美國會幫助中國發展海軍。最后,拉鐵摩爾提醒蔣,蘇聯在歐戰結束之后就會直接進入蒙古和東北對日作戰并迅速取得勝利,“那將改變太平洋戰爭的全貌。因此較好的辦法是,在他們參戰之前,美國和中國與他們真誠地達成諒解”。蔣中正應該沒有忘記三年前的一個黃昏,也是在重慶,也是對拉鐵摩爾,他曾私下里表態:“戰后中共問題必須以武力解決,但蘇聯不同。我們無法與中共談判,因為同一句話對我們和他們含義不同。不過我們可以相信斯大林,他恪守諾言。”[109]然而,這個他自以為姑且可信的斯大林最終還是把蔣中正給出賣了,在下一章還會詳細論述。
對于中美蘇三角關系,蔣中正早有考慮。6月初的時候,兼任國民參政會參議員的原北京大學教授傅斯年(字孟真)即向他諫言:
蘇聯之參戰,初于遠東有大利,后乃中國之大憂。然此非中國所能勸之阻之之事,姑以不論。歐洲戰勝后,蘇聯憑其勝利之優勢,五年可以恢復,故戰后世上最強之國僅美國與蘇聯耳。竊以為今日中美之合作,似更有加重加密加速之必要,其中有關因素,不以利小而不為,不以害小而忽之。即中蘇關系,或亦可于中美親交中得其一時之解決耳。[110](強調為原文所有)
其后的事實表明拉鐵摩爾的說辭,抑或是傅斯年的話,對蔣中正產生了影響。上午9時會談伊始,華萊士先搬出總統來,說昨晚收到羅斯福經由陸軍發來的電報,特要求向中共地區派遣觀察團,重申蔣委員長已表示原則同意。蔣中正順水推舟,稱“經一再考慮,以為證實中共之真相,無過實地視察”,爽快地同意向延安派出美軍觀察組。[111]隨后他旋即將話題引到蘇聯和中蘇關系上來,試圖借華萊士之口來證實拉鐵摩爾的話,而且其后所有的會談內容都與中蘇直接談判有關,并協同宋子文一起反復強調美國應對此發揮積極影響。華萊士意外地達成了使命。24日晨起散步及送機時,蔣中正又向華萊士多次表示:希望借美國之力改善中蘇關系,對于從速舉行的中蘇直接會談,“仍盼美國暗中多為中國之助”;甚至即便美國愿意調解國共矛盾,國民政府亦不認為干涉了內政。當然,蔣迫切希望羅斯福援助的,還包括“每月增加空運兩千噸”以及“設置中美經濟合作委員會,協助中國戰后經濟建設”。[112]
在美蘇冷戰的前夜,蔣中正清晰地表現出聯美制蘇的外交意圖,同時希望與兩家都達成對己有利的協議。[113]他隨后派了一個普通的外交官員向駐渝蘇聯武官羅申試探派宋子文訪蘇的意思,卻很快收到斯大林冠冕堂皇的答復:蘇聯正在全力抗德,請中國外長耐心等待冬季到來,再做商議。[114]蔣又應蘇聯政府的要求,把斯大林憎惡的盛世才撤職調來重慶,力圖緩和中蘇關系。[115]他甚至通報了自己與史迪威的矛盾。[116]然而,斯大林看不起蔣中正,中蘇關系并沒有因盛的離職而改善。直到冬季來臨的時候,蘇聯駐渝代辦才象征性地找到蔣經國,表達了安排蔣斯會談之意。蔣中正雖然不相信莫斯科的誠意,但還是立即通知了華盛頓方面,主動表示中蘇關系的任何進展都不會對羅斯福有所隱瞞。[117]他想不到的是,這種引美制蘇的夢想很快就因國際形勢的急轉而破滅。
然而,華盛頓終于如愿以償地在陜北插了一腳。觀察組于1944年7、8月分兩批抵達延安,并在這個中國共產黨的總部一直待到1947年的3月,共約32個月。它又被美國人稱為迪克西使團(Dixie Mission),暗示是被派往內戰反對派的心臟。不過,這個小規模的“觀察”組(18-20人)是個名副其實的初級組織,參加者包括中下級外交官、陸軍軍人和戰略情報員,而大部分人員接到的指令較為模糊,重點是情報搜集,包括調查中共對日作戰的可行性以及其對美合作的態度。
事實證明他們在很大程度上只充當了中共對美國政府的傳話筒。第一任組長包瑞德(David Barrett)上校雖然是馬歇爾和史迪威在1930年代平津時期的老部下,卻更像是一個語言學者。他喜歡充滿深情地說著北京話。從他的回憶錄來看,他當時并沒有主動去偵得任何有價值的情報,而是為了避免麻煩,處于被動地位。[118]雖然包瑞德發回了大量評估中共作戰能力的報告,其中也有理性的分析,但數據主要是延安方面提供的。他們的出行幾乎完全由中共安排,作為交通工具的騾馬或卡車,也多由延安提供,并沒有進行任何未經許可的訪問。他們在各個邊區設置觀察組的要求,也被延安所否決。[119]在一兩個月之后(9月23日)重慶以安全理由明令禁止他們離開延安去訪問周邊地區。共產黨內部還專門制定了詳細的“外交工作指示”,包括接待的方針、內容、態度和規格等,明確“有關國家機密及黨內秘密者應拒絕答復和供給,其不便答復者應避而不談,或設法推開”。[120]
中共給美國觀察者留下了這樣一種印象,即他們擁有比國民黨軍更強的戰斗力,因而更有價值。他們向這群美國使者不無夸大地講述了八路軍一一五師在1937年9月25日伏擊日華北第五師團所取得的“平型關大捷”。包瑞德堅定不移地相信林彪率領的中共戰士在這次戰斗中殲滅了板垣師團約5000名作戰部隊的士兵并繳獲了相當可觀的戰利品。他相信只要為這些共產黨軍隊配以美式輕武器,足以牽制正規日軍。[121]中共提供的戰報與6月底提供給記者的數據完全相同,內容包括八路軍現有戰斗人員32萬,武器是在74060次的對日作戰中陸續繳獲的,并造成日軍傷亡351113人、戰俘2407人以及勸降115人,這就消滅了侵華日軍的半數,長期牽制侵華日軍總兵力的2/5至3/5(甚至偽軍還未被包括在內)。[122]在晉察冀,隨著日軍收縮、增兵太平洋,中共實際控制縣城的數量從1943年的兩個(太行山區的河北阜平和山西平順)而增至40多個。[123]毛澤東稍后給華北各軍區的指示明確道:
目前日寇忙于準備美在菲[律賓]島登陸,隔斷南洋,力求迅速打通安桂交通,華北敵軍減弱,偽軍動搖,我在可能條件下,應乘虛盡量消減伸入根據地內之[汪]偽軍、[蔣]頑軍及敵[日]軍小據點,擴大根據地,但一般的暫時不打交通要道及較大城市……充實現有小團,健全游擊隊,加強民兵組織……在太行[太]岳山區努力增加子彈、炮彈、手榴彈、地雷、無煙拋[射]藥及炸藥生產,隱蔽儲存……對偽軍上下層工作均須加緊。[124]
毋庸置疑,中共的武器非常簡陋,防御主要靠自制的手榴彈和地雷,正規軍裝備一般只有各式步槍和機槍,來源復雜,其中有蘇聯供給的,有自己制造的,也有從日占區購買的。黑市的單價為:步槍20(美元)、手槍30、擲彈筒50、輕機槍80、無線電200、火炮1000。[125]擲彈筒、迫擊炮這樣的武器都是鳳毛麟角,更不要說山炮。[126]子彈奇缺,戰斗部隊更是規定“士兵在沒有把握擊中敵人的情況下,不可亂開槍浪費子彈”。[127]指揮過“百團大戰”的彭德懷坦承自己在華北至多只能調動1.2萬人的部隊作戰,說得出來的理由就是缺乏給養。[128]
表1-1 中共主要根據地1937年7月-1945年8月武器產量統計

另一個成功植入的印象是中共和蘇聯并非隸屬關系。“中國共產黨與蘇聯共產黨之間已經沒有聯系”,毛澤東對美國人侃侃而談,“以前和共產國際有關系,但再也沒有了。共產黨是對長期中國傳統的揚棄,取其精華去其糟粕。”[129]作為觀察組成員的謝偉思立即報告說中共領袖已經“(自發地)拋棄任何純粹的共產主義的設想,并承認[國民黨]中央政府和委員長的領導”,但他也還留有困惑:“為什么共產黨在堅持這些主張的同時,[卻又]好像實行一種試圖推翻國民黨奪取中國政權的政策?”[130]延安進一步給出了大膽的解釋,原來是中國共產黨的英文直譯給美國朋友帶來了誤解,表示以后中共的名稱要像國民黨(Kuomintang)那樣采用音譯。[131]毛澤東笑著說,他曾經考慮為中共改名,但是,“一旦群眾了解他們就不會害怕了”。[132]
頗為有趣的是,此時在延安實現了美蘇兩個軍事情報組織共處的局面。中共也希望跟兩邊都搞好關系,從而獲得兩家的支援。對于蘇聯方面,毛澤東不僅經常用電臺向莫斯科直接匯報,而且每次與美國人員接觸后,也都會把交談要點告知孫平或者他的繼任者阿洛夫(Андрей Я. Орлов)。[133]對于美國方面,年輕的中共領導與年輕的美國外交官關系火熱。毛澤東50歲剛出頭,周恩來只有46歲,劉少奇45歲,而包瑞德53歲,謝偉思才35歲。于是,謝偉思懷著同情,向國務院報告說:“幾乎可以肯定中國共產黨和莫斯科之間存在某種聯系。這可能通過中共在莫斯科的代表和延安的電臺。中共未獲得蘇聯武器。”與此同時,謝偉思報告說,目前在延安的俄國人有三個:一個是外科醫生阿洛夫,他是坐1942年11月最后一架蘇聯飛機來延安的;另外兩個是塔斯社的記者,郭立(Николай Н. Риммар,昵稱Коля)和孫平。在謝偉思看來:
他們聲明除了一個接收器之外沒有[其他的]無線電設備。這已被訪問過他們住所的人們和擔任共產黨無線電技術顧問、熟悉當地一切設施的邁克爾·林賽(Michael Lindsay)所證實。無論這些聲明是否屬實,蘇聯媒體似乎并沒有報道未經重慶審查而有關中國共產黨的新聞。三人看起來都沒被當作重要人物對待。他們來的時候不會說漢語——現在仍舊說得不好——缺乏任何“中國問題專家”的特征。他們看起來與共產黨主要領導人之間的關系并不密切,也沒有被給予像日本共產黨岡野[野坂參三]那樣的“面子”。事實上,他們很少露面,除非在大型社交場合,那時他們也不過是群眾的一員。[134]
那個英國人林賽中文名叫林邁可,由于受前文提到的英國駐華大使卡爾的左傾思想感染,同情中國抗戰,同時也為英國情報部門服務。他和他的中國妻子李效黎于1944年5月中旬才到達延安,之前一直待在晉察冀邊區為聶榮臻部修理無線電設備并培訓技術人員,林邁可當時正忙于制作自行改裝的無線電發報機和架設針對美國廣播的天線。[135]他們與謝偉思一樣對延安的實際情況并不了解。蘇聯駐延安軍事情報組早在1940年創設,由基斯林科中將帶隊,大約有10位蘇軍混合兵種的情報人員,原旨在建立華北和東北各大城市、邊區的情報網,在延安獨自開辦訓練班,為蘇聯培訓間諜。但由于毛澤東的消極抵制,這個情報網為日本特務機關所破,蘇聯軍情人員陸續減少,最近一批于1943年10月剛剛乘坐蘇聯軍機離開。此時至1945年10月期間,蘇軍駐延安情報組確由三人構成,孫平為負責人,同時兼任塔斯社軍事特派員,另有將級外科軍醫阿洛夫和無線電報務員郭立。他們被康生安排駐在棗園的后面,受到中共情報部門的嚴密監視和控制,“不許任何人進入或接近”,“極少有同外界接觸或往來的機會”。[136]
延安與莫斯科聯絡的電臺其實也不止一個。毛澤東本人最常用的那個,代號“農村工作部”,服役期為1940-1944年,可以直接與季米特洛夫聯絡,負責人為任弼時、吳德峰、師哲等,有時劉義虎、李唐彬也參與電報翻譯。蘇軍情報組有自己的電臺,與紅軍情報局伊利喬夫(Иван Ильичев)中將聯絡,電報抄送斯大林和季米特洛夫;1942-1945年10月由孫平負責(其后至1949年8月由阿洛夫負責),毛澤東也經常利用這個電臺與斯大林聯絡。孫平忠實于共產國際的政策,善于交際,具備充分的交流能力(至少掌握了漢語官話和毛的湖南方言),連反感他的師哲都承認,孫平“有一定的中文水平”,甚至可以“直接與群眾接觸”。毛澤東在1944-1945年,“每隔一周或兩周,有時一周兩次找他長談,每次談話都要花三四個小時”。[137]孫平本人的報告多次提及他與中共各領導人包括家屬私下交談的情況可以佐證這一點。他比包瑞德要厲害得多。
居住過延安的外國人中,必須隆重介紹的還包括越南共產黨(當時改稱印支共)的創始人胡志明(曾名阮愛國)和日本共產黨領導人岡野進(本名野坂參三)。1917年,越南海員阮愛國因受十月革命的影響而加入了法國社會黨(法共前身),7年后作為共產國際代表鮑羅廷(Михаил М. Бородин)的翻譯首次被派到廣州,結識了葉劍英、周恩來、陳賡等中共風云人物,成為此后越中兩黨之間一段恩怨情仇的開始。他先于野坂在延安棗園接受培訓,甚至加入了中國共產黨,1940年前后開始用胡志明這個名字。延安名副其實地成為亞洲革命中心。順帶提及,越南民族主義組織解放同盟會經由國民黨內以張發奎為首粵系將領的支持,并經蔣中正首肯,借廣西柳州召開了成立大會,并以近兩年的時間培訓了702名越南青年(其中36人為女性),獲得全部武裝,這些人后來都成了越共的主要干部并擔任軍政各部門的主要工作。胡志明于1944年夏離開柳州的時候,親口向張發奎保證:“越南在五十年內,是不能實施共產主義政策的。”[138]一年后國民黨在越北受降的時候亦對胡志明和越盟進行了縱容和扶植。[139]而野坂參三也曾和中共一致表示:“日本和中國在不久的將來都不能實施共產主義。”[140]后來越南和延安一樣,都提早實行了自己的戰略計劃;日共則受到了聯共(布)和中共的強烈批評。
而美軍觀察組是懷著很強的戰術目的來到延安的。8月7日,戰略情報人員就開始和中共軍官討論戰略情報局(OSS,CIA的前身)提供軍事訓練和援助的細節問題;8月17日,開始簡單的培訓講座,包括美軍炸藥和輕武器的使用等,而更為重要的是,聽眾也是毫無限制的。根據情報人員報告,大約有超過1000名的八路軍士兵和指戰員聽講,其熱情和技巧給美國軍官留下了很深的印象。[141]在二戰的大背景下,美國人的動機都很單純:“如果有人想殺日本佬(Japs),我們就應該讓他有支槍,而無論他的政治信仰。”[142]這和美國決策者重軍事而輕政治的戰時方略是整體一致的。鄒讜在后來檢討美國戰時對華政策時說:“美國在部署軍事戰略時,沒有考慮到它對中國國內穩定所產生的政治影響。”[143]其實,更為重要的是,美國決策者過于自信,他們不是沒有考慮,而是缺乏認真的考慮,這在未來的二十幾個月里表現得更加明顯,仿佛中國的問題,有美國人參與就沒有解決不了的。
延安讓那些品秩較低的美國官員感受到了在國統區所未受到的特別尊重。[144]若干年后,時任毛澤東政治秘書的胡喬木評論道:
我們對美軍觀察組的接待很突出,給美國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謝偉思、包瑞德都如此。共產黨領導人普遍年輕,較國民黨高層表現得更有親和力。觀察組最年輕的成員高林斯最近寫了一本書,他認為自己一生中最美妙的時光是在延安度過的。可以說,我們黨使普通美軍人員受到很大的感化。[145]
共產黨承擔了美軍觀察組日常幾乎一切開銷用度。飲食也維持在當時所能提供的最好水平:早餐一般有土豆燒肉、雞蛋、面包、烤饅頭片、果醬、牛奶、米粥、雀巢咖啡等,午晚餐則包括雞、鴨、豬、羊、時令蔬果、嫩玉米、米飯、面餅、茅臺、虎骨酒、紹興酒、鳳翔酒、白干等,有時還有甲魚、野雞、火雞,此外茶葉、香煙、核桃、爆米花甚至曲奇餅也無償供應。[146]由于觀察組成員每天還有六美元的津貼,當包瑞德表示要為這伙食付費時,周恩來嚴詞拒絕:你就是把錢扔到河里我也不要。[147]
然而,美國始料未及的是觀察組的到來對中共的生存和發展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通過觀察組的往來,宋慶齡得以突破封鎖,將大量食品、資金、農作物種子、藥品和醫療設備借用美軍道格拉斯運輸機由重慶運給延安。這并不是一筆小數目;僅7月底的第一次飛行就由包瑞德帶去了200多磅的醫療用品。[148]更為重要的是,八路軍和美軍觀察組之間建立了合作關系。1944年末,根據美方需要,八路軍太行軍區在山西黎城縣長凝鎮修筑了簡易機場,大大縮短了延安至太行的行程,而且這在1945年夏秋幫了共產黨的大忙(詳下章)。最為重要的是,中共從觀察組那里直接獲得了來自華盛頓的珍貴情報,為其制定對蔣斗爭政策提供了依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