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美國至關重要:1944
延安對美外交
元旦,陜北的窯洞似乎抵御不了塞北的風寒,天快要下雪了。毛澤東在棗園里收到了季米特洛夫的警告。盡管共產國際解散了,但蘇聯依然強大,尤其是蘇德戰場的形勢明顯向著有利于盟軍的方向發展。毛澤東在第二天即通過蘇聯軍情局駐延安代表孫平(Пeтр П.Владимиров)回電莫斯科,謙遜地辯解了自己的政策,甚至指出王明與米夫(Павел А.Миф)關系可疑。[1]但是之后數日,毛澤東仍在擔心“前電可能不妥”,于是兩次邀約孫平談心以示友善,并在1月7日一大早突然在未帶警衛和任何其他政治局委員的情況下跑到孫平的住所,抽完兩包煙之后,又寫了幾段話,請孫平“打”給莫斯科:
季米特洛夫同志:
除我1月2日電所陳之觀點外,今日就此問題補述如下:
我衷心并且深為感謝您和您給我的指示。
我必須徹底地學習它們,牢記在心,并付諸行動。在與國民黨關系方面,我們的政策是合作的政策。
我估計在1944年這方面的形勢將更好……
請您務必安心。您所有的想法和顧慮,我都深能體會,因為[這與]我本人的想法和我本人的顧慮,在根本上,是完全一樣的。[2]
季米特洛夫對此深表滿意,要求毛澤東按照第三國際時代的慣例,每十天匯報一次工作近況。[3]
可巧的是,蔣中正在華盛頓的壓力下,也命第八戰區嫡系胡宗南部外撤,除一線的碉堡部隊外,已將二線兩師兵力撤至外圍的咸陽和寶雞。[4]蔣命胡以政治攻勢而“不用一兵一卒”對付共產黨。[5]國民黨駐延聯絡參謀郭仲容正式向毛澤東提出邀請林祖涵(號伯渠)、朱德、周恩來赴渝談判事宜。
陜甘去年以來的緊張局勢驟然緩解,仿佛美蘇之間的諒解真的可以促使國共妥協一樣。2月4日,毛澤東通過秘密電臺指示中共駐渝代表董必武:“觀察今年大勢,國共有協調之必要與可能,而協調之時機,當在下半年或明年上半年”,并因此命令眼下至6月,從延安到各根據地,對待國民政府取守勢,“采謹慎步驟,力避由我啟釁”,加派兩黨元老林伯渠赴重慶。幾天后,毛澤東又頻電山西國民黨第二戰區司令長官閻錫山(2月8日)與八路軍前敵總指揮部的滕代遠、鄧小平、楊立三(2月8、9日),要求“免起沖突”,甚至明令八路軍方面讓出地盤來避免接觸,“堅持不打政策,至少六個月內不得發生沖突”。[6]這是怎么回事呢?任弼時是這樣解釋的:“到今年下半年或明年上半年,也就是要當美國出來要求國共團結、實行對日反攻時,爭取國民黨承認我們提出的條件”。[7]
1月9日,延安電告在渝的董必武“與美英人員來往今后應有區別”。[8]1月21日深夜,毛澤東試探性地對孫平說:“對中國來說,美國的政策是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9]在沒有聽到反對意見的情況下,延安展開了對美外交攻勢。2月中,毛澤東再次電示董必武通過親共的德裔記者斯坦因(Günther Stein)向美英記者表示,延安邀請他們前往考察。[10]他要利用記者打開局面,就如同26年后的“文革”期間,邀請美國記者斯諾登上天安門城樓一樣。緊接著毛澤東在3月23日按照要求向季米特洛夫匯報工作時提到他已了解到羅斯福在開羅告知蔣中正“維護國共聯合及避免二者沖突的必要性”,而且“羅斯福已經表達了他任命自己的軍事代表來[陜甘寧]特區調查人民革命軍隊情況的意愿”,而中共“亟盼美國給我們武器彈藥的援助,這是我們所急需的”。在電報的最后,毛澤東甚至請求季米特洛夫聯絡美國共產黨領導人白勞德(Earl Browder)為此提供幫助。[11]但美共正趨分裂,自顧不暇。于是,中共主動與美國人接觸,康生在毛澤東的授意下“孜孜不倦地將各種信息提供給美國大使館和軍事機構”。[12]
而史迪威、戴維斯與中共的頻繁交往要從1938年的漢口說起。那時國民黨政府由南京逃到武漢,美國駐華外交官員也隨之內遷??谷彰褡褰y一戰線方興未艾,中共中央長江局(不久改為南方局)可以在武漢三鎮公開活動。共產國際擁護者、剛剛離開延安的美國記者史沫特萊(Agnes Smedley)相當活躍,對美英在漢人士施以左派平等思想的洗禮,包括美國駐華武官史迪威上校、副官竇恩(Frank Dorn)、副領事戴維斯及英國駐華大使卡爾(Archibald C.Kerr)爵士等。而另兩位延安的鐵桿宣傳家海軍陸戰隊卡爾遜(Evans Carlson)上尉(羅斯福家的熟客)以及剛剛出版《西行漫記》的斯諾則在一旁推波助瀾。這個小圈子的參與者,還時常包括中共魅力人物周恩來、葉劍英、章漢夫和王炳南(及其德國夫人王安娜)中的一位或幾位。[13]從那時起,史迪威就已經開始為共產黨搜羅藥品。[14]
太平洋戰爭爆發以后,史迪威、竇恩、戴維斯組合再次奉派赴華。史迪威升為中將,名義上是美軍中印緬戰區總司令,但他主要還是指揮中國人。竇恩仍舊是他的副官。戴維斯是自己要求作為史迪威的政治顧問,由竇恩通過作戰部從國務院借調,雖然名列駐渝使館二等秘書,但八面玲瓏的他并不把自己的老師、駐華大使高思(Clarence E.Gauss)放在眼里,專門負責替將軍打通與華盛頓或者延安各方面的關系。而他的發小謝偉思也從昆明領事館調來,任駐渝使館的三秘,后因高思賞識擢升為二秘,不久,又被戴維斯挖走,變為史迪威將軍的政治顧問。同樣派給史迪威的外交官還有會日語的艾默生(John K.Emmerson)和另一位“中國通”拉登(Raymond P.Ludden)。如此在重慶,史迪威指揮部再次通過戴維斯、謝偉思等外交人員私下與八路軍辦事處加強了聯系,“自覺主動”地與中共合作。[15]
要說到重慶的八路軍辦事處,它在歷史上發揮的作用一直被低估。周恩來和王炳南自不用說,單就喬冠華、龔澎等幾個受過西方教育的年輕黨員,很快打開了局面,使重慶成為延安與國外交換情報的重要據點。尤其龔澎簡直就是史沫特萊第二,與在渝美國人士普遍建立了友善的關系,她的崇拜者中甚至包括陳納德將軍顧問、羅斯??偨y遠房表弟、專欄寫手艾爾索普(Joseph Alsop)以及后來擔任馬歇爾將軍助理的領事石博思(Philip D.Sprouse)。[16]在這個情報網中,有幾個重要的美國人發揮了樞紐作用,除了戴維斯和謝偉思以外,還包括美國陸軍情報局-新聞處(OWI-USIS)駐華代表費正清(John K.Fairbank)、其門徒并且即將為中共而與《時代》周刊決裂的記者白修德(Theodore H.White)、前程似錦的大使館參贊范宣德(于1943年調回國務院并很快升任遠東司司長)以及財政部駐渝顧問同時也是蘇聯間諜的艾德勒(Solomon Adler,代號Sax)和科佛蘭(Frank Coe,代號Pick)等??傊瑹o論在漢口還是在重慶,美國人與中共之間的聯系算是有了一個基礎。王炳南坦承,在各國使節當中,“和我接觸最多的還是美國朋友”。[17]
此外,相當數量的中共情報人員以專家、秘書或者文員的身份為掩護,安插于重慶中央政府高層、美國駐渝機構官員的左右。其中既有單線聯絡的地下黨員或同情者,主要包括軍事委員會軍令部次長劉斐,[18]中美英平準基金委員會秘書長、孔祥熙的機要秘書冀朝鼎,國民黨中央黨部秘書處機要速記員沈安娜,國防研究院研究委員、第四十六軍軍長韓練成(奎璋),美國陸軍情報局-新聞處駐重慶辦事處中文部主任劉尊棋等;也有時常與王炳南聯絡的“中國民主革命同盟”秘密共產黨組織,成員數十人,主要包括國民黨中央候補委員王昆侖(孫科親信,代號崗),委員長行營少將參議閻寶航(宋美齡親信,代號元,接受蘇聯駐渝武官羅申Николай В.Рощин直接領導),立法院立法委員、陜西省建設廳廳長屈武(于右任女婿,代號緯),重慶衛戍總司令部少將參議吳茂蓀(劉峙親信,代號盛)、許寶駒(李濟深密友,代號軒)、劉仲容(李宗仁、白崇禧親信)等。[19]冀朝鼎更與謝偉思、艾德勒共寓重慶一所。[20]另據后來擔任國民黨軍事委員會技術研究室(屬軍統)主任的無線電密碼專家魏大銘透露,他的前任毛慶祥以及自己治下就一直有未暴露的共產黨情報人員潛伏其間。[21]
如果再加上宋慶齡的話,那么在渝的中共力量就是難以估量的。這位前“國母”與史迪威、戴維斯、謝偉思集團有著不同尋常的友誼。史迪威到重慶的時候,會去宋慶齡的寓所,兩人一起玩紙牌“金羅美”。這位不喜社交的將軍甚至也在自己只對親信軍官開放的官邸里宴請過宋慶齡。[22]一方面,他是宋慶齡援助延安的堅定執行者。應宋慶齡之請,史迪威向延安派去了陸軍軍醫卡斯堡(Melvin A.Casberg)少校,并且一待數載。他還會毫不猶豫地動用美軍飛機將宋慶齡的軍用、醫療物資運往延安,甚至包括一臺比機艙門還要大的原本打算陸運的X光儀。[23]另一方面,宋慶齡也是史迪威對抗蔣中正的堅定支持者。1944年夏秋,蔣史矛盾發展到白熱化階段,宋慶齡寫信給史迪威,鼓舞他說“[中國]人民感激您和您的行為”;她至少兩次在自己家中招待史迪威,并毫無保留地給予支持,為他打氣。10月20日,史迪威被解職后第二天,去見宋慶齡,“她哭了,基本奔潰”,并罵蔣是“紙老虎”,還譴責羅斯福居然示弱,對蔣過于縱容。[24]而戴維斯同樣與宋慶齡保持著良好的私人關系。他在史迪威被召回后,主動聯系調往莫斯科的美國使館。[25]在臨行前,戴維斯除了拜訪延安以外,也去看了宋慶齡。她很委婉地記敘道:“約翰·戴[維斯]與我共進晚餐,飯后斯義桂還唱了歌,但……我們都沉浸在煩悶的思緒之中。約翰已赴莫斯科,這個職務的變化對他是一種升級(在意識形態上說!)”她同樣提到了另一個約翰:“謝偉思回來了,但他可能會遭到類似的命運,因為他也染過顏色了,染得很深。”[26]幾年后,史迪威去世,白修德幫助他的遺孀編輯出版了其部分文件,在扉頁上寫著“獻給孫中山夫人”。[27]這些雖系后話,但他們彼此心有戚戚可見一斑。
中共的策略是給美國人戴高帽子,好讓他們覺得自己能解決中國的問題,而且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對蔣中正不斷施壓、逼其就范。1942年11月20日,當時正在重慶與國民黨談判的周恩來及毛澤東的代表林彪向范宣德和謝偉思表示:美國對國民黨的影響是唯一可能使國共形勢得以改善的力量,必須強化對國民政府的壓力,同時直接介入國共紛爭,并供給共產黨軍隊以“合理的美國援華份額”。隨后,謝偉思也在一份詳細的報告中,要求國務院重新審核美國供給國民黨政府軍事裝備的政策,應避免不用于抗日反用于內戰。[28]1943年12月31日,開羅歸來的戴維斯更直接寫信給霍普金斯,向羅斯福提議加大對蔣施壓的力度,并準備支持一個包括中共在內的新“聯合政府”(a strong new coalition)。[29]史迪威對蔣施壓頗有歷史,且有過成功的經驗。1944年4月10日,經他建議,馬歇爾親自下令停撥援華物資,從而迫使蔣派出駐滇遠征軍衛立煌統率的Y部隊入緬。[30]7月,昆明的中共外圍組織民主同盟又通過美國外交官告知華盛頓,只有羅斯福親自對蔣施壓,才有使國民黨由法西斯轉向民主的一線希望。[31]8月,毛澤東又讓謝偉思相信:“美國在華影響是決定性的,中國人因此最為關心的就是美國的政策……對蔣友好只不過是你一廂情愿的事。他在持續、強硬并一致的壓力下必定會屈服。對你的目標不要有絲毫的松懈:不斷敲打他?!?a id="w32">[32]不久,謝偉思在蔣史沖突的最后階段,還從延安寫信給史迪威,勸他一定要強硬:美國占據優勢地位,如果沒有美國的支持,國民黨早就垮了,因此蔣必定會服從美國;國民黨軍不打仗,是因為相比抗日,國民黨更熱衷于攻擊共產黨,而中共軍隊或者地方軍要比毫無斗志的國民黨軍要更為有用。[33]所有在華的美國軍政官員都拿出一副吃定國民政府的腔調:“中國依賴美國”,“美國需在華建立積極的領導”。[34]
這就又牽涉租借物資的支配權問題。早在蔣史交惡之初,就有重慶親共人士楊杰通過戴維斯加以告誡。駐蘇大使、軍事家楊杰由于受莫斯科影響而同情共產主義,于1940年遭到蔣中正的罷黜而賦閑重慶;隨后周恩來即通過宋慶齡與之結交,并秘密吸納其為中共工作,由董必武單線聯絡。[35]1942年7月11日,史迪威收到戴維斯報告,說這位前大使提醒美國人要警惕國民政府,“必須有步驟地確保供給中國的物資用于既定目標。如其不然,租借物資就會被中國政府囤積起來(為內戰做準備,以維持當權者的統治,并增強中國軍力作為日后談判桌上的砝碼?)?!覀冎袊似ず瘛?,楊將軍稱,‘你們對我們太客氣了?!?a id="w36">[36]這個版本與不久周恩來托戴維斯帶話給總統特使居里(亦是蘇聯間諜,代號Page)的措辭幾乎完全一致。[37]這個主張可謂與史迪威一拍即合。7月底,戴維斯即以肯定的語氣在中印緬戰區評估報告中寫道:“中國政府的政策因此在于保存而非發展其軍事實力,并依賴美國??樟α考翱赡艿亩韲懣哲妬頁魯∪毡尽@導致轉交給中國的租借物資一旦沒有交換條件(quid pro quo)的要求就會被囤積起來而有違租借法案的初衷即用于抵抗日本人”。[38](強調為原文所有)史迪威后來以他的交換條件理論而聞名華盛頓,他給馬歇爾的電報被轉給了羅斯福:“蔣介石已經非常暴躁而難以控制,無論給了他什么都不斷加碼其要求,除非以更為嚴厲的口吻對他講話,否則將永無休止。我們每給他做一件事,就應該要他一個確切的承諾?!保◤娬{為原文所有)這種態度也顯然獲得了馬歇爾的支持。[39]1943年7月初,胡宗南部進抵洛川,毛澤東馬上讓董必武向史迪威等美英人士求救,史迪威迅即表示:如中國內戰,他必將飛機帶走。隨后史又讓中共提供其所牽制日軍的番號、數量及將領姓名等信息。[40]這讓蔣非常惱火。他密令在華盛頓的宋子文直接表達不滿,批評史迪威慫恿中共作亂而更加“鴟張無忌”。[41]10月底,史迪威又接董必武密告:“國民黨正增兵西北,目前包圍邊區的兵力共十四個軍(三十七、八個師),一個騎兵軍(四個騎兵師)。”[42]開羅會議期間,史迪威利用最后面見總統的機會向羅斯福告狀:“蔣只是在積蓄力量,以便在戰后對付共產黨?!?a id="w43">[43]史迪威其后在公私場合多次表示要平等分配美援,甚至當著蔣的面,明確表示要給八路軍五六個師的裝備。[44]謝偉思也向史迪威建議,要更為主動地與中共合作,即給他們以武器裝備。[45]史迪威對此深信不疑,這其實構成日后蔣史矛盾無法調和的核心和關鍵。
而在國民黨內部,粵桂系大員與蔣中正之間的矛盾也加劇了蔣史沖突。先說武官,李濟深曾于開羅會議期間與第七戰區司令長官余漢謀、第四戰區司令長官張發奎、第九戰區司令長官薛岳暗通款曲,謀求西南地區聯合而被蔣所發覺。[46]這自然與國民黨長期派系紛爭有關,也與中共高級諜報人員陳翰笙密謀策劃有關。[47]1944年8月,李濟深準備武裝奪權建立西南聯防政府的計劃經由美國使館告知了史迪威。[48]再看文官。蔣的大舅子宋子文一度試圖與史迪威建立政治聯盟,甚至想通過白宮向蔣施壓,任命他自己的人擔任中國陸軍司令和參謀長。[49]而孫文之子孫科在蔣中正宣布準備憲政之后一度異常活躍,不但仍舊堅持親蘇的立場,而且開始與美國駐渝軍政官員往來頻繁,同時主動向兩國政府傳遞情報。像宋慶齡一樣,他利用自己在國民黨內的特殊身份,公開號召允許共產黨合法化,并反復強調美國人的看法應作為政策制定的依據,甚至承認美國在華的“優越”(preeminent)地位。[50]中共已將孫科作為積極爭取的對象。[51]美國人也自然把孫當作國民黨內自由派以及重要的政治力量,用心結交。[52]
中共不失時機地提出將全部中國軍隊的指揮權交由史迪威掌管。早在1942年6月29日,剛剛做完疝氣手術的周恩來躺在病床上對前來探望的戴維斯“半笑半真地說(half-laughingly half seriously),假如委員長允許,他將率領手下的共產黨部隊投入緬甸戰役,而且‘會服從史迪威將軍的命令!’”戴維斯如此這般報告了史迪威。隨后,史迪威就一直相信中共軍隊愿意聽從他的指揮,并將這一點上報馬歇爾,[53]還多次向蔣中正要求用八路軍在華北同國民黨軍一起抵御日本人。[54]1943年9月2日,充任宋慶齡秘書的王炳南攜國民黨軍晉陜綏邊區總司令鄧寶珊秘密拜訪了史迪威。這個鄧寶珊是中共的老朋友。此前,鄧寶珊分別與毛和周都有長時間的單獨談話,他在重慶的時候,也與延安保持著聯系。[55]當時,戴維斯和謝偉思都在座,就與八路軍合作的問題談了許久,鄧寶珊贊譽共產黨民主廉政、士氣高昂,指出他們與國民黨軍合作的顧慮在于“如果置于國民黨將領的指揮下,經驗豐富、戰斗力強的共產黨游擊部隊的完整性”將如何保持,并強烈建議美軍干預促成軍事合作。[56]史迪威總結道“跟我們的想法是一樣的”。[57]鄧于年底到延安的時候,毛澤東又把他接到自己在楊家嶺的居所,并請鄧的老部下、秘密共產黨員續范亭作陪,并差人送去上等狐皮十件作衣料。[58]毛澤東后有書致鄧寶珊,表示“先生盡了大力,我們不會忘記”。[59]因此,史迪威對與中共的合作非常有信心,甚至向蔣宣稱只要他去延安三日內就可解決中共問題。[60]他也幾次計劃去延安,但因故都沒有成行。[61]
在這樣的背景下,1944年1月15日,戴維斯利用他在開羅會議期間建立的聯系,直接以羅斯福為對象,把建議寫在一頁紙上,寄給霍普金斯,甚至附了一封代總統擬給蔣中正的電稿,明確要求向陜西和山西北部派出美軍觀察組搜集情報。隨后這份簡潔明了的備忘錄被總統轉給了他的參謀長李海和馬歇爾,而戴維斯的電稿則稍加改動后經總統簽署發給了蔣。[62]美軍將要向中國共產黨的首府延安派駐觀察組。這是周恩來外交所取得的輝煌成就之一。該建議自1941年周恩來首次對居里提出,[63]接著1942年5月、1943年2-9月,又經周、戴維斯、謝偉思、鄧寶珊反復建議,[64]而且獲得了史迪威的贊同。[65]為了向蔣施壓,史迪威還親自阻撓中國官員訪美。[66]史迪威亦就此事致函何應欽,又詢問外事局長商震,表達了關切之意。[67]現在,戴維斯的電稿以美國總統名義于2月9日發至重慶,直接向國民政府主席蔣中正施壓。[68]蔣不由慨嘆道:羅斯?!盀楣卜诵麄魉曰?,急欲往延安明了共匪情形,而其在華一般幼稚武官,中毒更深”。[69]美國總統命現役軍人與國民政府的武裝反對派建立官方直接聯系,這是正式干涉中國政治的開始。
其時,美國將中國作為對日終戰基地的設想尚未改變。羅斯福的戰略一直是避免登陸日本本土,而通過大規模的轟炸迫使其投降。[70]1944年1月底,美國陸海軍中、西南太平洋戰區在珍珠港召開會議,討論對日反攻戰略。盡管在攻擊方向和部署上,海軍和陸軍之間鉤心斗角,但他們仍然贊同去春以來形成的以中國為跳板、用新式B-29轟炸機給日本本土造成致命打擊的戰略。[71]這種單價高達60萬美元的“超級空中堡壘”性能尚未穩定,也未作為主體機投入實戰,但是它一連串不俗的數據使其具備了值得期待的價值。毫無疑問,這是當時空中最重、最大也是最快的飛機,讓絕大多數的戰斗機和高射炮都望風莫及,適用于遠程戰略轟炸任務,這就是后來在廣島和長崎投下原子彈而被日本人稱為“地獄火鳥”的殺人兵器。然而,即使代號為“曼哈頓”計劃的原子彈研發尚處于攻堅階段,而且只限于少數人知道的機密,更沒有人知道能否真正成功,B-29卻在1944年春天被確定為最為合適的原子彈載機。因此,如果不考慮蘇聯遠東地區,中國的沿海地區將是基地的最佳選址。2月10日,陸軍參謀總長馬歇爾上將答復海軍軍令部長金上將時,明確同意美軍的目標是要在“中國東海岸”建立基地。[72]金海軍上將對中國戰場素懷熱忱,在珍珠港事件后就預測三四年后將登陸中國,并派海軍情報軍官梅樂斯(Milton E.Miles)中校赴華及早與軍統頭目戴笠(字雨農)聯絡,建立登陸基地。[73]然而隨著中國局勢的持續惡化和太平洋戰場的迅速推進,美軍不可避免地萌生了拋棄中國的打算。在新德里,中緬印戰區(CBI)和新成立的旨在挽救英國在亞洲殖民地的東南亞戰區(SEAC)之間就充滿了矛盾。后者的美軍副總參謀長魏德邁(Albert C.Wedemeyer)少將因其德裔血統而大有天妒英才之感,積極主張經由蘇門答臘—新加坡,與太平洋戰區的美軍會師,直搗日本;這就與前者史迪威中將的緬甸—中國戰略產生了競爭。[74]
在啟程赴開羅之前,羅斯福總統電請蔣中正在成都附近修筑5個長形的B-29機場及附屬的房屋設備,定于1944年3月前完工。蔣電復照辦。[75]國民政府共征集了36萬勞工,在川西新津、彭山、邛崍、廣漢等地搶修機場,命名為“特種工程”。[76]成都附近修筑的4個前進基地都是為該重型轟炸機量身定制的,在通脹的壓力下,還是于1944年6月竣工。它們有著厚實的硬質停機坪,其中三個均可承載52架這種轟炸機,另一個稍小些,也可停駐43架。[77]英國同時也在印度西孟加拉的克勒格布爾修筑了數個主要基地,這里與加爾各答港之間交通便利。成都的機場之所以被稱為前進基地,是因為它們只是B-29由印度起飛向日本前進途中的跳板,好讓攻擊范圍延伸到日本九州島和中國東北,但是日本本州還是太遠,不是飛不到而是回不來。沒有人知道未來一年美國的計劃可能發生改變,四川的戰略轟炸機場最后根本沒有派上多大用場,反而惡化了中美關系,更加速了國民政府的經濟崩潰。
由于中國國力殆盡,羅斯福許諾的援助又遲遲不能兌現,中美之間尤其是國民政府與美國作戰、財政兩部的矛盾日益尖銳。2月15日,馬歇爾接到兩份內容相關但旨趣相反的報告:一份是由陸軍后勤部隊司令薩默維爾(Brehon B.Somervell)中將撰寫,旨在通過減少美國在中國的軍事行動來迫使國民政府在匯率問題上順從;另一份則是由陸軍航空兵參謀長賈爾斯(Barney M.Giles)少將提交,要求美國政府采取一切手段以改善國民政府的金融困境,從而保證成都附近B-29前進機場的及時完工。2月17日,馬歇爾向頂頭上司史汀生做了匯報,鑒于B-29在未來可能擔負的重任,史汀生對中國的經濟也頗感頭痛。[78]華盛頓的對策就是史迪威的戰略——施壓。早先,薩默維爾就曾告知財政部長摩根索(Henry Morgen-thau,Jr.):史汀生和馬歇爾“業已決定將對中國政府強硬。對于與中國的合作以及中國軍隊目前實際上數量有限的戰斗,他們表示非常不滿”,必要的時候將停止修筑在華機場,甚至花1億美金收買蔣的某個競爭對手促其倒臺。[79]2月18日,史迪威又在戴維斯的建議下,派他的參謀長柏特諾(Haydon L.Boatner)準將返美,以夸夸其談的口才向總統游說要在緬甸問題上繼續對蔣施壓的重要性。[80]連反蔣的戴維斯也承認,“共產黨通過他們的群眾路線和組織天才自下而上地構成一股顛覆力量。美國人則是自上而下地去威脅他[蔣中正]搖搖欲墜的權力結構”。[81]
日軍當然也不會坐以待斃。他們困于太平洋和印緬兩地的苦戰之中,回過頭來突然發現中國戰場運入了美軍轟炸機,同時大本營也接到報告稱華中、華南沿海發現可疑的潛艇基地。1月24日,東京決心實施“一號作戰”(中方史稱豫湘桂戰役),這是日本歷史上規模最大的軍事行動,有20個師團(占“支那派遣軍”總數的80%)的50萬人參加。[82]目的在于“擊破敵軍,占領并確保湘桂、粵漢及南部京[平]漢鐵路沿線要地,覆滅敵空軍主要基地,以封殺其空襲”。[83]這時候,東京陸海軍內部同樣因為爭奪飛機而鬧得不可開交,總理大臣東條英機只得親兼陸軍參謀總長一職,并任用他的密友、海相島田繁太郎大將兼任軍令部總長,以圖專心鞏固日本“絕對國防圈”。2月22日,蔣中正從戴笠那里獲報,日軍正從東北和華北抽調15萬部隊南下,并重建了一座黃河大橋。
伴隨著中美借貸、緬戰延期的糾葛沖突,矛盾的焦點集于蔣中正身上。也就在同一天,即2月22日,他終于回電羅斯福。以其患得患失的性格,蔣中正首先對派遣美軍觀察組表示贊同,然后以極其委婉的語氣暗示觀察組不能去中共控制區域,而只能去“中央政府政治力量所及以及敝國軍隊駐扎各處”。[84]羅斯福簡單忽略了這一點,于3月1日續電表示前述觀察組“即將”派出。[85]幾乎同時,中共在重慶的情報網就獲得了這一消息,毛澤東第一時間得知美國政府決定向西北派遣一個軍事觀察組。消息來源是蔣的一位美國顧問。[86]
蔣中正經過幾番思慮之后,還是暫時抵制了這一要求。這時候,重慶以斯坦因為首的10位外國記者在延安的鼓舞下,聯名函蔣,要求赴延考察。[87]作為對美軍觀察組擱淺的補償,2月23日官方被迫首次批準記者訪問延安。蔣指示“須有周到之準備”。[88]他特地答應給外國記者3個月的采訪期限,倒不是怕他們看,反而擔心不足以暴露“匪之內情與宣傳及其欺詐手段”。[89]國民黨中宣部專門制定了《招待外國記者赴延安參觀計劃》。最后核定了6名外國記者和9名中國記者同行。外國記者包括英國《曼徹斯特衛報》的斯坦因、蘇聯塔斯社的普金科、美國《時代》《紐約時報》的愛潑斯坦(Israel Epstain,秘密共產黨員[90])、《先驅論壇報》的福爾曼(Harrison Forman)、天主教報紙《中國通訊》的夏南漢神父(Comac Shanahan)、中宣部的美國顧問武道(Maurice E.Votaw),共產黨或者同情中共人士占2/3。而隨團的《掃蕩報》記者謝爽秋,亦是中共地下黨員。[91]記者團由國民政府外事局副局長謝保樵和新聞檢查局副局長鄧友德分別擔任正副領隊,由魏景蒙和陶啟湘負責稿件的審查工作。[92]
而中共的準備工作做得更為細致。周恩來本著“一切工作要預想到底”的原則,事必躬親。他尤其特別指示,要陪同干部沿途“指點他們注意國民黨封鎖邊區的工事”。[93]延安南門交際處的接待室里也懸掛起了孫文聯俄聯共的卷軸和蔣的新畫像,并經周親自審核了領袖像的懸掛次序,從左至右為斯大林、羅斯福、蔣中正和丘吉爾。[94]所有反蔣標語都被撤換成了國共聯合抗日。一些村子也事先進行了排練。為證明八路軍的抗日成績,毛澤東命葉劍英急令各中央局、軍區“火速”搜集日偽的反共言辭。[95]這些材料后來在美國人中發揮了作用。[96]延安還抽調馬克思主義的翻譯家柯柏年和浦化人負責中外記者稿件的審查工作。[97]
事后證明,中共在這場宣傳戰中完勝。毛澤東一向重視宣傳,他對武道熱情地表示:“我們期待著國共兩黨關系會得到改善……我們一切希望都是為了團結和民主”。他更聰明地指出華盛頓對國民黨的批評比中共的要尖銳激烈得多。[98]武道后來告訴中宣部時任國際宣傳處處長的曾虛白(曾樸之子),延安的“招待非常隆重”。[99]可以想見,延安遠離戰場,就連山野里簡陋的窯洞在外國記者和神職人員住起來都別有一番風味;每周六的舞會,在共產黨人不過是一個娛樂節目,但在駐渝記者看來卻充滿了久違的節日氣氛,無不備受鼓舞,甚至從中看出了延安的平等和活力。
外國記者的到來對中共來說只不過是一個熱身。6月中旬,毛澤東從斯諾10日發表在美國《星期六晚報》雜志上一篇題為《六千萬被忘掉的同盟者》的宣傳文章中獲悉,“2月間,尼米茲[Chester W.Nimitz]上將宣布美海軍擬在中國海岸上建立基地,以便從那里攻擊臺灣和日本”。[100]隨后他又從來延的美英記者那里獲證“盟國有可能向八路軍提出配合作戰的請求,美國政府已開始考慮戰后對華政策等等”。[101]中共中央指示延安外語學院在俄語和法語之外,增設了一個英語學校,由浦化人充任校長,緊急培訓翻譯人員。[102]一切都為美國更大的舉措做好了準備。